腹帖

名人推薦：李瑞騰、李欣倫、李時雍、吳鈞堯、徐國能、康來新 一致讚賞

吳鈞堯 專文推薦

「徐禎苓對自他身體實有細膩的凝照，無論是青春的、年老的、危脆的、充滿動感的、追求時尚的各種肉身，透過靈動的文字描繪，凝煉成一個個充滿隱喻的修辭，讓肉身從具體跨渡至抽象，用以標記世代，封存記憶，進而指向她所欲細細推敲並試圖擴延的；每一座肉身含藏的諸種可能。」──李欣倫

「這是一本真情而細膩的散文集，表現了對生命微小卻雋永的思悟。」──徐國能

瑜珈那些事

1. 新

終於加入瑜珈的行伍。

每周我興沖沖地來到瑜珈教室，從黑色封套抽出瑜珈墊。我抖開綑成圈狀的墊子，一手宕開草綠色的春日光景，然後跪在墊子上試圖用體重壓平捲翹的邊角，緩慢地，鋪平。平整一日蜷曲的身心。

我們坐在瑜珈墊上，闔眼，掌心對掌心，調勻起伏的心跳。老師說：每次的瑜珈練習都會因為當天生理作息而有不同狀況，所以每次我們站在瑜珈墊時，都是一次新的開始。

新生。當我們站在瑜珈墊上。

然則，也不全然新生。肌肉乘載近日作息，疲乏、緊張或愉悅多種情緒與狀態，輪迴此身。因此，我們伸展肢體，或僵硬或柔軟，都有前因，歷歷可循。

我從每一次的身體狀況，推想日常，修改日常，如每次老師輕柔修改不夠到位的手臂。

也許下次，下次站在瑜珈墊上，我又是一個全新、更好的人了。

2. 呼吸

瑜珈正式開始之前，老師帶領我們做熱身運動，舒展筋骨。比如將手掌張開，從兩側向上延展，同時雙腳向下蹲，像一朵隨風律動的向日葵；或者向上延伸的手，向前順時針下滑，胸口靠近大腿，微蹲，讓手掌貼住地面。吸氣，向上延伸；吐氣，向下微蹲。重覆往返。

身子一仰一彎，都綰合呼吸。

「眼睛閉起來，讓呼吸帶領身體。」

初閉眼，眼前晦黑一片，我有些忐忑，瞇眼，讓外部光線透入眼簾。我太依賴眼睛了。幾乎是以眼睛帶動身體，而非身體本身帶動自己。我瞥見左右同學安心闔眼，順著自己的節奏，仰身，彎腰，屈膝。大家的律動都不一樣，各自在瑜珈墊上開花、謝去，四時運轉，自成一格。

我終於安然闔上眼睛。呼吸，傾聽身體的聲音，然後順著吸呼節奏調整律動。不依靠外界秩序，我在身體裡尋找自己的四季。

呼吸，認識身體、尋找自我的起點。

3. 鬆

放鬆，瑜珈的裝備。

因為期末考周，長時間蟄伏電腦桌前，心理太緊繃了，身體也連帶變得硬梆梆的。導致有些瑜珈動作竟難以舒展，微萎縮的肢體，像一株半枯的枝枒。老師輕輕下壓我的左手肘，「放輕鬆！」

放鬆，其實是需要練習的。

我很容易焦躁，這樣的情緒往往將生活變得僵硬，缺乏彈性。我聆聽教室音響播放的音樂，試圖放鬆自己，而不是壓抑。放鬆，關於身體，關於心靈，關於生活。

換一個姿勢，我重新調勻呼吸，學嬰兒，放鬆而柔軟。

4. 樹

瑜伽有一個動作：單腳站立，就是一腳腳掌貼住另一腳的大腿，然後雙手合十。這個動作看來簡單。瑜伽老師說：做這動作時要想像自己是一棵樹。然後在冥想時，上半身慢慢向上延伸，下半身撐住身體。

這個動作確實像棵樹。細瘦的根柢，馱負茂密的枝椏。我認真練習當一棵樹。

才站一會，我的腳掌已微微顫抖。再一會，我開始感受身體重量正迅速下壓，那隻腳像撐起萬噸巨石。身體開始晃動。我的腳掌心用力抓住地面，腳背因此拱起，像從地面隆起的樹根。

老師穩住我的身體，說：「把重力放在上半身，想像自己像一棵正在延伸的樹。」換隻腳。闔眼冥想，其實我更想習得大樹的特質，無論風雨多大，終能屹立不倒。

在瑜伽墊上，我想像自己是一棵樹。扎根，穩穩地。

5. 折

瑜珈有很多對折身體的動作，以腰部為中線，上半身緩慢貼近下半身，像對折一張紙。然而，對摺紙很簡單，要對折身體可就有點難度。我得使勁力氣，下壓身體，讓胸口貼住大腿。

那動作需要靜置一段時間。因為靜止，我第一次認真看我的腿，然後視線一路往下，滑過小腿、腳背，來到指尖。發現皮膚多了幾塊疤，發現左腳因穿高跟鞋而有點變形，發現指甲長了需要修剪。

身體也會變。我驚覺長期忽視自己的下半身。

起身、對折、下壓，循環幾回。原來，每一次的對折與靜止，都是一種讓自己跟身體親密接觸與重新認識的方式。

6. 顛倒

瑜珈課程的後半期，老師增加新的且進階的動作。我跟著老師的口令，微微彎曲張開的雙腳，身體朝下，胸口貼住大腿，把頭頂住瑜珈墊，身子呈現三角形。

老師說，「別擔心，身體放鬆，讓地心引力幫忙。」

地心引力的關係，這姿勢變得頗穩。我的視線從跨下看出去，世界易位，天花板翻轉為地板，地板翻轉為天花板。玻璃門裝飾的聖誕樹與耶誕帽，以華麗卻奇異的姿態，懸在半空。地心引力彷彿是另一種磁力強大的吸鐵，把桌子、椅子和人全吸到了上頭。在這個顛倒世界，翻轉了習慣，翻轉了日常。我位居天的彼岸，進入一個立基現實，又游離現實的空間。

據說，這個姿勢會因血液逆流，具有回春功效。

想起幼時我也曾把頭頂住巧拼，看這世界。熟悉的環境因為顛倒，變得陌生有趣。我邊翻轉邊吃吃地笑。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笑。他們不曉得自己已經變成滑稽新奇的事物之一，他們不曉得我找到另一個看世界的路徑，正洋洋自得。

顛倒，把時光逆回幼年。

現在，我把頭頂住瑜珈墊，體驗另一個觀看世界的方式。那世界，我似曾相識。

7. 空

練瑜珈的時候，我的腦子彷彿被拋擲在鴻蒙宇宙，沒有風景。時間感消失，我處在無垠的空間，觸不到時間的前沿與終點。單純的，放空。

平時，我的腦不太容許放空。沒有閱讀、書寫的時刻，仍舊潺潺產出各種幻想，比孩子吹出的泡泡還多。更累的，幻想入夜後，變成夢，窩藏在睡眠裡面。我得跟它角力，或者合演。

然而，在瑜珈裡，我專心地聽音樂，聽老師的指令，像個孩子，專注於自己的呼吸起伏，隨老師口中念的節奏，1─2─3─4─5─，延伸肢體，沒有雜念與罣礙。我回到孩提般，認真地做一件事，無須思考接下來的應對，讓腦子休息。面對未來，無所畏懼。

1─2─3─4─5─，噓，讓我們單純的，空。

8. 大休息

瑜珈結束前，我們躺在瑜珈墊上。這有個術語，叫作大休息。大休息，讓自己放下身上的負累，暫時鬆懈，像熟睡的嬰孩，穩妥地。

我們休息，闔上眼，徹底放鬆，徹底放空。老師把電燈關掉。黑夜裡，毛細孔張開，感受靜謐的空間，一陣從窗外飄來的微風，螞蟻從腳掌邊緣爬過，感受世界正在流動。那時，耳朵也變得靈敏，我聽到自己的呼息，聽到噗通的心跳聲由快而緩，或者聽到隔壁同學移動腳的聲音。

我躺在瑜珈墊上，大休息。將身體的全部、重心都平放地面，想像自己躺在草原，聽嚶嚶鳥囀。想像，把身體交給地板，交給天地。然後，對於陌生、堅硬、微冷的地面，舒張所有不被言說的秘密。體溫一點一點從身子淌出，沉澱在瑜珈墊上，復由瑜珈墊傳回到身體。循環。融為一體。

「我們學著相信瑜珈墊。」我們學著相信黑夜，相信不透過眼睛而體察的世界。



異味

百貨公司又開始周年慶了。剛步出中山捷運站，整條街被擠得水洩不通。

您好，試用看看本季新出的香水吧。

Jeanne Lanvin推出新版玫瑰香氛，一上市就大受好評呢。

噯，Cristalle結合大地與天際的氣息，茉莉花瓣，柑橘果實的香水，這味道很適合您耶！

LA TETE DANS LES ETOILES是今年限量版香水，這款是眾多明星和名媛爭相搶購的，我們已經賣到剩最後幾瓶了，你再不買就真的沒貨了。

鼻子嗅過一種又一種香氣，最後有些麻痺了，眼一閉，清新的、甜美的、性感的、高雅的攀附鼻息，搔首弄姿要顧客拿上一瓶。

怎料現在的香水越來越精緻，瓶身也要求設計師細琢綴飾，精工的結果，專櫃小姐得更加詳細解說品牌、特色。使得每回採購，總撩亂得令人難以選擇，流連一櫃又一櫃，左手握著淡雅香，又捨不得對面那櫃柑橘甜，選來選去，只好風流的取兩三瓶，配合各種場合嘛，否則總是同一種味道有多單調呀。

也許如此，女人們的鼻子變得敏銳，特別在愛人身上或是周年慶上，爭先恐後尋找合宜的味道。

約莫這氣味，萃取多少精華，一種傳達生命的暗語。

小時候特別喜歡到婆婆的梳妝台，偷玩她的化妝用品。小小的鼻子循著香味翻找到婆婆的明星花露水，瓶上印著年輕女孩跳舞的模樣；每次，我會偷打開瓶蓋，學婆婆，抹一些在身上。

深呼吸。

空氣中懸浮著玫瑰、茉莉、青春、高雅、美麗的氣息，拼貼出婆婆的形象，黑底紅花緞面旗袍、祖母綠手鐲、珍珠項鍊、深深的酒窩、淺淺的魚尾紋。

不過，這氣味著實包藏住一張婆婆的生命輿圖，從上海到台北，從青春到年老。我素來喜歡坐在床上看婆婆梳妝，她會在化妝完後，打開香水瓶蓋，倒出一些上海故事，被濃縮的往事附在指尖，只見一雙手如蝶，在耳後與手腕蹁躚。過去她會在洗完澡時和著乳液抹，出門前擦，打麻將時揩些醒腦，當時香水對她而言是自信。來到台灣後，婆婆發現這裡女人少了氣味，也因此婆婆身上的香氣被台灣婦人視為異味。然而她仍託人四處尋找販售花露水的店鋪，最後在迪化街尋到，並定期去採買，她愛迪化街，不純粹香水絲路，還有西洋建築，讓時空產生跳接，像款款走入上海風華。此外，她仍在洗完澡後擦上香水，出門時塗些，那味道彷彿是為了區隔身分和身世的，更重要的還富有安全感，許是大時代變遷下，在異地求索唯一的依憑，可能香水對她來說已是某種時間上的延續了。

聞聞看。

近來婆婆鼻子似乎被時間磨鈍，分辨不出香與臭的界限。她開始加強花露水的份量，往往是濃郁得有些嗆鼻；或是端著一盤隔夜菜要我聞味道，問能不能食用。那時，我得試圖從空氣中捕攫線索，離析出憂傷的、開心的、腐敗的、不安的、精細的各種相異味道，學會無誤地判斷與提點香水過量、菜味酸臭與否。我已看穿當她問我味道時，內心的惶惶不安。

驚慌，記憶日漸風化。

家裡的氣味開始轉變。

近來，媽和我開始頻繁地往返迪化街，不為了婆婆的花露水，而是採買中藥，我們嗅著藥材氣味，在南街，一步一步刻印草藥地圖，取代婆婆口中香水路線。哪有什麼香水呀，香水古街已經被時代巨輪軋碎，婆婆不會明白，我所認知的香水，隔著幾條街，在南京西路上。

自從婆婆生病之後，便開始蟄居於自己房間，吃喝拉撒全在裡頭，那是與外界斷裂，獨自構築起專屬於自己的世界。幾次我跨入，晦暗的空間中，迎面而來中藥氣息和著腐臭的屎味，特別在炎熱的午后，還有苦澀的汗味混合刺鼻的薄荷涼膏，空氣瀰漫複雜的因子，形成莫名的異味，吸一口，令人作嘔。

好臭。

烏黑的糞便從婆婆裙內滑落，落一地的，像顆顆醃漬過的橄欖，卻無端分泌特殊難耐的氣息，那是將原有的味道、模樣一一解構之後，混合著已被消化的食物，在空氣裏張牙舞爪向四方襲去。我直覺地摀住鼻子，和婆婆相覷，那時光總是寧靜的令人不知所措，每一秒都無限增加它本有的長度。我大聲呼喊媽。隨後，媽匆匆奔來，我立刻退離房間，站在門外看媽忙不迭地為婆婆換上新的衣褲，掃去糞便，清理地板，並在婆婆排泄完，仔細檢查糞便形狀與氣味，用衛生筷夾起糞便，靠近聞了又聞，看了又看，推演腸胃情況。

一回周末，媽應邀出門，留我獨自與婆婆在家。當時我正餵婆婆吃粥，一匙一匙順著外圍挖去沒有香氣的日子，直至空無一物。忽然，一股臭味竄入我的鼻息，我立刻掩住鼻子，然而味道是多麼霸氣，蠻橫地要你感受它的存在，我憋氣忍耐臭氣攻克，整理髒亂的現場，學媽為婆婆換上衣褲，靠近她時，那花露水的氣味已經不在。她忘記迪化街上那間賣花露水的店，記憶被中藥徹底淹沒了。而那雙如蝶的手由上海飛入台北，如今斂翅像釘在木板上的標本，被我緩緩擦拭、摩娑。

隨後，我用衛生筷夾起幾顆糞便，觀詳形狀，聞著屎味，一股歷史的氣味，自狂傲轉衰頹。我幾乎嗅到飄洋的花露水輾轉位移，過去被視為異味的氣息開始入境隨俗，甚至被收編為中藥的一份子。

我將剩餘的屎扔入馬桶，沖掉。

回頭才發現自己的袖口不小心沾染上糞漬，異味在我身上蔓延。我脫下髒衣，換一件乾淨的洋裝，化妝打扮，在梳妝台前挑選香水搭配，準備和媽交棒，與朋友赴約。

當我披著香水緩緩走入周末，才發現台北街頭竟像一座嗅覺迷宮，充斥著甜橙的、綠茶的、麝香的、酸臭的、苦澀的……各種味道，而在此刻，歷史失去了意義，只剩下氣味。



乳事

至今，我仍忘不掉那身體，彷彿島嶼上的山川丘壑，卻已泛黃、乾枯，以及鬆垂的皮脂，每一吋肌膚赤裸地暴露在燈照下，被他者凝視。疤痕、黑斑與傷口，把軀殼斧鑿得老朽。故事便藏在隆起的脂肪內，由人翻查、省視。

●

入秋時節，我參加學校志工團隊。擔任志工的過程，挑戰不時四面八方襲來。

從餵食、梳頭髮開始。

每到洗澡時間，我與其他志工一齊來到病房準備為老太太洗澡。由大家為她褪去衣物，沐浴刷牙。一直以來，我從未與人如此親近，當一個陌生人的身體坦誠在面前，任人撫觸，剛開始總覺得尷尬，甚至慌亂，志工阿姨耳提面命如何清潔的細節，我一下全忘記，只是盯著老太太的軀體，直到旁人提醒，才回神，逐步洗刷。

老太太那哺育過幾乎要一打子女的乳房，乾癟下垂。我用沾濕的布為她輕輕擦拭。手從乳房輕拂過，像頷首的花苞微微震盪，我望了老太太一眼，她繼續看前方，和其他較熟悉的志工阿姨們說話。她已經習慣這些程序，當自己發現乳癌後，必須練習與適應在男醫生的眼前解開上衣，露出乳房，被冰冷的醫療儀器反覆勘探，直搗癌細胞散佈核心。那一刻起，她的身體似乎不純粹屬於自己，還有醫學。

但在那個被醫學術語包圍的環境，我卻不是因為英文感到苦惱，而是得努力挖拾殘缺的閩南語字彙，拼湊出一個像樣的句子，比如「會太燒麼？」「會疼麼？」……到最後我邊講邊比手畫腳與老太太溝通。更多時候，彼此更需要大加揣測這些零碎的話語和動作代表的意義。然後，我摸索各個相處環節，以及老太太的習慣，有如醫療儀器去偵查乳房內部癌細胞情況。

●

從醫院返家途中，我不時憶起中學時期的健康教育課，老師教班上女同學怎麼檢查自己的乳房，並借助人體模型來示範。見老師的指腹貼住模型，從鎖骨到腋窩中線再到胸部下方，然後沿著乳房外部繞一圈。那時，全班羞紅臉，「啊」聲連連，隨後哄堂大笑，恍若看戲般地過去。

曾經，我是如此害怕正視自己。

青春期，當我察覺平坦的胸脯開始產生變化，因那微微鼓脹的乳房，而成日聳起肩膀，穿著外套，深怕被人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轉變。母親眼尖，發現我走路姿勢異常、行徑古怪，恐怕是明白我的「難言之隱」。某日放學，回到房間，我發現床上放了幾件棉布製成的小背心，晚餐也添加了滷豬腳或青木瓜排骨湯一類豐胸的菜餚。

彷彿是種禁忌，母親從未告訴過我身體的奧秘，任我兀自尋索成長過程無可避免的身體變異，甚至是那些伴隨驚奇與詫異的情緒。

然後，大家相互打量對方的身體。乳房因而不單作為一種性徵，也作為一種審美標準。

姊妹淘之間的聊天內容開始多了胸部的話題，取笑誰誰誰的胸部過大，幾乎要撐爆制服鈕扣，或是討論某個廠牌的內衣好看耐穿等等，甚至有些調皮的男同學還會故意彈女同學的內衣肩帶。在半成熟的畛域裡，乳房有時候反而轉化為揶揄的對象。

而今媒體雜誌誇大報導某女星露點搏版面，穿低胸禮服時恍兮惚兮露出一條深V溝線，檳榔攤外大肆張貼AV女優圖片，清涼惹火的薄紗，若隱若現豐滿的乳房，或者豐胸廣告將胸部較小的女性塑造成難堪、醜陋的刻版印象，再再突顯女性乳房特徵。見於此，有人為了追求和女明星一樣的事業線，而問診整形外科，要求在體內塞入矽膠，達到爆乳效果。

乳房，情慾與挑逗的修辭。

往往，我害怕選購內衣時，讓服務小姐碰觸到我的身體，更拒絕她們熱心為我調整內衣。約莫是那無可救藥的守舊心態，也或者是某種捍衛自身的舉動，誓死戍守最後的堡壘，逆其道去阻擋那些太過摩登的內衣，以及那些太靠近我的動作。然而我卻刻意模仿洋化的作風，偶爾穿領口較低的衣服，或者說一些輔導級以上的話，偽裝自己開明。一切竟是矛盾地在傳統與前衛、舊與新的邊境徘徊。

●

初期工作，一下子和生老病死靠得太近，忽然之間難以調適。白日幕幕驚魂，夜半則把現實扭曲變形進入夢境，因而時常被諸般光怪陸離的噩夢驚醒，甚至有些失眠。甚至有幾次，我還夢見自己的乳房要面臨被割除的危機，醒後立刻觸碰身體，所幸只是夢。一段時間後，身心緩慢習慣生命某些殘酷或驚悚的片段。

聽說睡前喝牛奶可以助眠，於是我替自己沖泡一大杯熱牛奶，喝完才熄燈上床。可能，這杯牛奶的溫度正巧滿足我對母親的想像，是否為一種離開嬰兒時代後，對於乳房的依戀？或者只是某種安全感的飽足？

失眠的隔天，我同往常一樣來到病房，為老太太梳洗。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老太太不是只因循制式化的醫療程序讓我褪去她的衣物，觸碰她的身體，慢慢地，她開始允許我撫摸她皮膚底層深邃的、豐富的故事，縱然是我難以理解的日據時代，老太太的閩南語參雜幾句日文，復現當年風景，熱情且主動地和我分享她的治療情況、家庭瑣事。

某日，她張著一抹黯淡神情告訴我，明天醫生就要手術摘掉她左邊的乳房，而她的身體也將如同震災後的地景，山崩地裂。恐怕是癌細胞擴散，而不得不如此。

老太太看著自己的乳房，懷想過去哺育過的子女，曾經因奶水不足而被小孩咬到破皮、滲血，想不到這些兒女皆已拉拔長大，或出國、或嫁人。老太太的年歲增長，她似乎也看淡這一切。只是，奶水退去後，乳房充盈的是滿滿的記憶和苦難，關於孩子，也關於疾病。

然而，我卻無法想像，那被我擦拭的乳房，皺褶的、並不豐滿的女性徵象，即將化為平坦，如同回到青春期之前，一切都沒發生。那段流金歲月被癌細胞嚙食殆盡，在胸上留下一道疤，如一枚紀念戳章。

只是這對老太太來說，是創傷印記，還是預示解脫的徵象？

●

某日，我來到育嬰室找H。那是餵母乳的時間吧。我從未掩閉的門縫，看見小嬰兒被他的母親摟抱著，貼近母體，兩隻小手貼住鼓脹的乳房，嘴巴湊近，開始大口吸吮。母親則對著寶寶哼唱我兒歌，柔柔的曲調，溶進充滿奶香味的時空裡。

母親與孩子，在哺乳的時刻相互依偎，就像洗澡間裡老太太與我，允許我觸摸身體，她不在乎我是不是她的孩子，也或許她以為我就是她的孩子。究竟要把自己全心交給另一個人，是什麼讓彼此信任又依賴？

赫然，我瞥見那母親身上微開的鵝黃色上衣，右邊胸口隱約露出一節深色疤痕，像通往神秘宇宙的裂口，被藏在外衣底下。她見我盯著自己和寶寶，立刻低頭調整衣物，遮住右胸與疤痕。

據悉，那個母親罹患乳癌。

她曾經多次訪名醫，嚥藥湯，尋偏方，仍不敵肆虐無道的癌細胞，最後應醫生建議切除乳房。偏偏做完手術後不久發現懷孕，那母親懷著寶寶，向醫生商討哺乳。那微微乾癟的乳房，保住一個母親與孩子親密接觸的機會。

相隔數時，那母親因為癌細胞分裂生長，蔓延至左側，急需將乳房摘除。我聽到她不斷和醫生商量，能否暫時不割除乳房，醫生為了顧全病患身體，而堅持手術以進行化療。癌細胞太過冷酷，大規模侵擾器官組織，也剝奪了一個母親哺育的權力。

也許她和老太太一樣，那赤裸地展呈平坦的身體，奶水乾涸，荒漠原野。她們的心事圍繞在那道縫線上，紀錄母者的乳房成為傳說，華麗又蒼涼，一時間有些悵然，有些焦慮。

或許女人那對乳房，與青春、哺餵、病變產生某種符號鏈結，在漸厚的病歷簿上，撰寫成長史、變化史。

然後，被編碼成為醫學案例的一部分。

●

大概是擔任志工之後，我開始在沐浴結束，對鏡觀察自己的身體。然而，腦海卻幽幽浮現醫院裡那些殘缺的女體、那些眼淚、那些故事，現在全被我用肥皂泡抹去，清水沖洗乾淨。

擦乾身體，我將手指貼在胸脯上，學著尋找疾病的基地，像雷達，以同心圓一圈又一圈的畫著，旋轉，再旋轉……。於成熟與半成熟的邊際，檢索曖昧難語的成長敘述，在氤氳的鏡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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