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序 (一)
生命似一條不斷綿延的河流,從過去一直奔往無盡的未來,這條河流細部地流動於我們身體的血脈,而這河流是時間在身體書寫的記憶。記憶指向一段過往的消隱時光,柏格森 (Henri Bergson)在《物質與記憶》(Matter and Memory)思考時間這概念並非是順序(chronological)的角度,他認為過往與現在並非全然斷離,是不斷疊層交織地綿延,畢竟過往已是一種時間魂體在意識與當下現在呈雙層並置現象。德勒茲(Gilles Deleuze)也說,回憶過去,並非心理退行,是傾向未來,在《普魯斯特與符號》(Proust and Signs)就解釋著尋找消隱時光就是一趟對真實的追尋(the search for truth),而德希達(Jacques Derrida)也曾在《檔案熱潮》(Archive Fever)思索潛意識是消隱的記憶檔案,夢景是時間陰魂的劇場,而考究記憶檔案並非純屬於過往,卻是朝向未來,畢竟事件的重覆且差異地發生已在過往曾經回應。因此,童年不曾真正地告別。童年記憶是生命初啟的家屋,人人心中皆有段過往純真情懷的生命經驗,而我們總是對消隱的童年時光有無限想像、追憶、或悔恨。童年並非真正離逝,只是消隱於精神體存有層面(Being),童年憶景會在我們當下的生命時間藉由感知的心智召喚片斷地浮現,因此我們心中皆懷著「一個小孩」不停地長大與老去,就如同德勒茲在《電影二》(Cinema 2)曾引用費里尼的概念,他說:「我們被記憶建構;我們同時是孩童、青少年、逐漸衰老與成熟」(1989: 99)。這個心中不易揮別的「小孩」是歡樂、純真、天真無邪地異想天開、擁有無限幸福感,但同時也是受傷的、痛苦的、充滿波濤洶湧的哭泣淚聲。
柯慈(J.M.Coetzee)在《童年時光》(Boyhood)曾感慨地說:「在《孩童百科全書》中對童年的定義是一段純真喜悅的時光,應嬉戲於草原,在毛茛植物與成群毛兔之間遊玩,或在壁爐邊不停地閱讀故事書。但這種無憂的童年時光景致,對我自己而言,是全然地陌生」(1997: 14)。帕慕克(Orhan Pamuk)在《伊斯坦堡城市回憶錄》(Istanbul)也曾回憶童年的自己是充滿白日夢幻想,享樂著孤獨的喜悅(2006: 20- 21)。然而,葉林內克(Elfriede Jelinek)在《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卻寫盡成長過程飽受母親的精神虐待,活在這種與母親極度長期愛恨糾葛的痛苦,也導致自己受虐狂的悲哀。確實根據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解析諸多成年人的「怪異行為」源自於一個遙遠且遺忘的悲傷童年紀事,拉岡(Jacques Lacan)也在第七講座討論到幼童主體形構第一關卡的疏離效應(alienation),就是在學習語言符號過程,某些寶貴的欲望會同時被割捨、遺失,而潛抑於潛意識,形成潛意識活動的基層,但也成為日後長大的我們想要找回「消隱」的愉悅,這樣的執著,雖也是藝術創作靈感的泉源,急欲尋回一種高貴、消隱的夢景,那是一段已被父權社會僵硬理性宰制的「幸福感」,但不可質疑的是,這種割捨還是停留在我們時間的身體,而因童年泛指過往一切,這過往的時間陰魂並未真正死亡。
另外「童年」若做為一個概念,是接近白日夢藝術動感的想像活動,一種藝術動能的開啟,這是內在性一種宇宙識能源源不絕的豐沛力量,潛藏於心靈的童真情懷,因此所謂的童年純真意識,就是掙脫、拋離、卸下一切繁雜、理性枷鎖。德勒茲在《何謂哲學?》(What is Philosophy?)思索內在性與藝術動力關係,曾說:「或許藝術起始於動物想像」(1994: 183),指向內在性有一種非人轉向(non-human becoming)、一種宇宙的能動力(cosmic or cosmogenetic forces)。
德勒茲也說:「每件藝術創作會是一座紀念碑,但此處的紀念碑並不是紀念或哀悼過去,而是某種臨在轟烈活動的聚集(a bloc of present sensations)…紀念碑行動並非是記憶,而是虛構創造力(fabulation)。我們並非運用童年記憶在創作書寫,而是透過臨在場轉向孩童的過程,一種童年聚集情愫在創作」(1994: 168)。所以,這是一種「童年意識」,指向藝術創造的生命動力,拒絕被文明社會理性思維牽制,一種童真情懷,潛藏於我們心靈深處。在這本專書中,童年意識與真實的童年生活並非相同,童年意識並非只存於孩童,而是人人精神體潛藏生命藝術動力的童真情懷,況且某些現實情境的孩童若仔細觀察也無展演純真意識,卻充滿資本掛帥的功利主義意識。在趙順良教授的論文〈「無稽的樂趣」:布荷東、佛洛伊德與童年〉就是一篇道盡超現實主義與童年意識的緊密關係。布荷東(Andre Breton)受到佛洛伊德《夢的解析》很深的影響,在《超現實宣言》就認為童年才是最接近內在真實的自我,因此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創作就是要喚醒一股內在掙脫文明理性枷鎖的動力,強調一種最純粹的心理自動書寫(psychic automatism)逃脫理性僵硬的束縛(1972:26),而激戰出「無稽的樂趣」。蔡淑惠教授的論文〈童年、記憶、事件隱像形轉:幾米的《失樂園》〉也討論到幾米的繪本藝術就是一種充滿純真「童年意識」的想像世界。幾米繪本的想像世界主題意識是凝聚一種純潔、童真情懷的藝術視景,嘲諷的是,那些悲傷、孤獨、被欺壓的孩童最好的朋友大部分是非人(譬如:動物、植物、星球體),然而這些滿懷「純真意識」的受傷孩童卻自由自在地開啟內在性的宇宙識能,用無限的想像力療癒悲傷,間接地控訴文明父權理性思維的霸權。因此,「童年意識」是內在性藝術動力轉譯的昇華力量,一種生命藝術轉向過程(becoming)的行動展演。
然而,童年記憶的生命書寫,可能就與童年意識稍有迴異,畢竟「童年」做為過往生命初階記憶的書寫,是一段記憶與想像之間無盡糾葛的記憶拼圖。柏格森對記憶細分為二:一種是重覆性,與習慣有關(譬如:背誦),另一種是想像,與整體過往時間有關,畢竟對峙遺忘,遭逢斷裂點、空無的間隙,只能用想像彌補。顯然地,回憶與生命書寫本身會滲入當下情境些許想像的詮釋,無法純度再現、還原最初原景,這也是接近佛洛伊德所謂的遮掩記憶(screen memories),畢竟從精神分析角度,自我(ego)這概念就是基於一種想像架構。里柯爾(Paul Ricoeur)從現象學角度在《記憶、歷史、遺忘》也深釋歷史記憶與想像脫離不了關係,牽扯諸多操弄、錯置。許綺玲教授的論文〈「我沒有童年回憶」:我將如何啟動書寫?〉描述法國籍波蘭猶太裔作家培瑞克(Georges Perec)自幼顛沛流離的漂泊生活,在自傳《W或童年回憶》書寫生命記憶時,是一種自我質疑的童年殘破記憶融入想像憶景,道盡一段童年深受戰亂殘酷歷史的禍害。童年,也是生命最脆弱的階段,成長只是延續一段痛苦焦慮的心智磨練,「無憂的純真幸福感」在許多不同族裔的孩童是永遠缺席的。蔡振興教授的論文〈《劍羚與秧雞》中的童年記憶〉研究加拿大作家愛特伍(Margaret Atwood)生態小說(Oryx and Crake)的末世異景,道盡科技、生態與人文倫理的對立衝突,論文深入記憶理論探究,討論小說中童年追憶,過去與現在雙層時間並置、交錯的記憶書寫,而因偏執的生態「正義」激勵而起的生態淨化,引爆更巨大殘破的浩劫,豐富這本小說生態研究的主題。陳福仁教授的論文〈亞裔跨國∕種族領養—以兒童繪本為例〉由拉岡精神分析理論來解析繪本世界那些離散族群的孩童跨國被領養的經驗,分為前領養、後領養敘述,道盡孩童一段心靈艱苦的成長,而養父母如何與他們重新連繫心靈的愛。有些孩童毫無親生父母親記憶,帶著這段永恆記憶的空缺,調適新家庭帶來的衝突與二度被棄養的恐懼。童年記憶是生命延續的初啟,決定主體形構關鍵期,某些生命早期的痛苦事件,這些時間陰魂不曾真正死去,影響日後生命綿延「特殊」的軌道。(其他五篇論文由劉鳳芯教授於後簡介)
本專書出版計畫(童年.記憶.想像)是中興大學文學院頂尖整合型子計畫,集結生命記憶、童年想像主題,也邀請童年論述學者參與,擴大且深化「童年」議題多元面向探究,將稿件略分四部分:童年回憶、童年意識、童年論述、與廢墟記憶、劇場。在此,特別感謝中興大學文學院的鼓勵、感恩計畫參與學者的鼎力相助、及匿名審查委員的學術專業見解,而最重要的是編審委員會五位教授的審議,得以提升與豐富本專書內容的書寫。
蔡淑惠
編序(二)
童年,是每一個人類生命必經的初階,但卻不是人類知識界最初的熱衷。兩百年前,西方哲思開始對這段人類原初的成長經驗——童年——產生探索興趣,然無論是重建或再現童年,都勢必牽動記憶,也都不免引發想像;而記憶既可能被扭曲、被掩蓋、甚至召喚失敗,想像也牽繫外在時空各種複雜糾葛的意識型態脈絡,是以不僅童年經驗的本身往往曖昧無法定論,關於童年的理解與詮釋也同樣充滿各種不確定性和多樣性。當代英國哲學家阿查德(David Archard)宣稱二十世紀是兒童的世紀,不過回顧過往一百年的童年論述,不外為教育、法律、心理學、社會學、乃至政治學主導,我們被教導:兒童是成人的他者,所以兒童應該純真、兒童必須保護,甚且,兒童是國家未來的棟樑,是延續人類文明之所繫。不過,兒童當真如此簡單,童年又果真如此聖潔、堂皇?正是基於當前現實兒童的表現與刻板的童年印象往往背道而馳、兒童與成人的壁壘日漸瓦解、各種型式文學文本所透露的童年經驗遠遠溢出主流意識型態所賦予的童年內涵,是以我們起意編撰這本童年論文集,並將為題的「童年.記憶.想像」三項議題併陳排列,目的即在點出童年的牽涉範圍,也在凸顯童年的挖掘與鋪寫,一如記憶與想像,向來多層且幽微;此外,童年所召喚的記憶、所啟動的想像,又或者童年回憶中所滲進的主動與被動的想像,童年想像所根據的存或不存的記憶,這三個議題之間還存在著如那似句非逗的標點符號「.」般,某種或多種難以定型、若有似無、並且充滿流動與變化的關連。
從本論文集所收文章,可以看出當代小說,無論指涉讀者是否針對兒童,童年的場景脈絡已紛紛移防轉向,以往小說中的兒童穿梭於花園野林,聽聞鳥鳴獸語,但現代小說的兒童卻被推向戰線、目睹燒殺擄掠。本集有三篇文章皆牽涉戰爭暴力下的童年記憶或童年再現。楊麗中的〈戰爭的容顏〉探討布克獎得主、加籍當代小說家翁達傑作品《菩薩凝視的島嶼》如何透過廢墟作為戰爭的另類書寫,呈現斯里蘭卡的內戰。作者首先反駁以西方與亞洲世界對立的二元觀點解讀這本小說,接著以班雅明的廢墟和寓言論點切入,探討小說的戰爭與歷史書寫。在這本論文作者定位成廢墟寓言的小說《菩薩》書中,除了重要場景皆乃充滿歷史痕跡的建築廢墟之外,人物角色的廢墟經驗以及文本斷裂、不連續的廢墟化書寫形式亦是特點。而小說由這些角色考掘物質廢墟牽引出深藏他們內心、被隱匿壓抑的廢墟,更進一步將廢墟記憶和童年經驗連結;於是,童年記憶等同廢墟。那麼,該如何從考古保留區所留下的物質廢墟還原歷史,再現童年?作者認為,小說透露藉由廢墟殘骸探索歷史真相的工作恐怕格外困難,因為外在的各種脈絡在在牽動、左右廢墟的理解與詮釋。引伸之,《菩薩》書作為一則廢墟寓言∕童年寓言,也道出再現童年之不易。
古佳艷的論文探討非洲童兵敘事,同樣檢視從戰爭角度書寫童年的作品,但因所討論的兩本小說,其一是以兒童讀者為取向,而兩本皆從西方觀點再現非洲童兵,讓我們看到童年敘事中隱含的意識型態與政治意義,包括西方的童年霸權論述和英語文學傳統對非洲大陸的僵化、侷限想像。在這篇論文中,作者首先針對十八、九世紀以降的西方文學進行兩項整理,一是童兵形象的意義轉變,二是非洲童兵如何取代康拉德的「黑暗之心」,成為當代西方想像非洲的新興意象。而針對文本,作者認為現代西方童書受純真童年論述主導,致力切斷戰爭、武器、暴力與兒童的連結,因此被迫舉槍殺戮的非洲童兵不僅成為西方譴責非洲成人罔顧兒童生存權益與身心健康的代罪羔羊,更是當代西方政治撻伐非洲、貶抑非洲的現成方便工具。此外,西方高舉國際人道主義旗幟對非洲童兵所進行的拯救、安置、與創傷治療,無異又是另一種以成人之姿將非洲「幼童化」的舉動。
朱崇儀的論文〈出軌的童年想像〉也觸及戰爭、也處理布克獎得主作品對童年的關注。我們一般人總是鼓勵兒童發揮想像,而成人本身對於童年的回憶或勾勒也充滿想像,但兒童的想像有無界限?想像童年有何正面與負面意義?想像的倫理所據為何?透過想像回頭書寫童年,是否能夠達到贖償童年所犯過錯的目的?慣常透過探索邊緣來反向定義倫理界限的英籍小說家麥基文,在《贖罪》小說中便針對上述問題展開層次豐富的探索,並透過想像再現戰爭,進行他自己對親人的贖罪。作者認為麥基文對童年想像有如下主張:無論兒童或成人,對於詮釋的控制欲——亦即述說一個太過合情合理故事的慾望——可能使故事摻入過於豐沛的想像,導致想像出軌,走上無法挽回、甚至家破人亡的局面。換言之,麥基文不僅打破兒童與成人的二分,亦否認兒童的純真。作者認為麥氏對詮釋童年抱持謹慎的態度,這點不約而同呼應楊麗中對翁達傑的看法,亦間接使兩篇論文有了連結。然而,兒童想像或童年想像倘若具有風險,該如何避免、又如何進行?作者認為麥基文還是堅持想像有其必要性,因為透過想像書寫童年,可以對抗遺忘、還原歷史、保存記憶,但想像必須以事實為據,尤其兒童想像,往往因為空間的侷限、人生經歷的缺乏、對真實與虛幻界線無法掌握,更容易產生過度想像,是以父母的關心與引導相當重要。
跳開文學文本對於童年的刻畫與想像,謝心怡和劉鳳芯的論文則分別討論劇場和電影中的童年展演∕兒童表演。謝心怡的〈伊莉莎白時期的弔詭童年〉針對英國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的兒童劇作家約翰.黎里作品《愛之變形》,分析劇本內容與劇場演出,指出無論是黎里所主導的兒童劇場或他所運用的男童演員,均不能以單純的兒戲論之。作者認為當時兒童劇場的經營管理與階級制度看似矮化兒童的性別與能力,但事實上劇場同時也是童年空間,讓身為兒童的戲「子」可以藉著兒童演員的特殊身分,試探成人的禁忌,在兒戲中盡情展演那不斷變異兒童性。受到二十世紀堪稱最權威的兒童史學家阿希耶(Philippe Aries)的說法影響,學界現在普遍認為童年概念是現代性的產物,始自十八世紀中期;換言之,在黎里當時,兒童的特質與地位按「理」並不存在。然作者分析伊利莎白時期的劇作和當時兒童劇場的表演,推翻了此一說法:在四百多年前的英國,劇場藉著戲兒(playing children)與兒戲,早已對不定性與不定型的童年進行了展演。
而童年的不確定與多樣性,不惟隱藏在莎士比亞時期的劇作與劇場中,也現形於當代電影螢幕。劉鳳芯的論文〈王小棣兒童電影∕動畫中的酷異兒童身影〉探討台灣當代電影導演王小棣兩部電影∕動畫中的另類兒童形象。現代性以降的童年論述,大多採取進步、線性的觀點詮釋兒童發展,但卻不見得再現或捕捉到真實兒童的童年經驗與形象。作者首先耙梳二十世紀主要的兒童論述觀點,接著以「兒童酷異性」的觀點尋找並分析王小棣電影中兒童或歪長、或橫生、或隱匿、或鬼化等各式各樣逸出固著兒童形象的身影。作者結論認為王小棣導演透過隱喻、超寫實、童話等敘事手法,既展現又遮掩兒童的酷異性,使之能為主流社會接受;此外,兒童酷異性也帶出在家與離家的辯證;而兒童酷異身影的現形,同時是主流兒童論述鬆動的徵兆。
《童年.記憶.想像》堪稱台灣外文學門第一本對童年議題的論文集結,我們希望能夠透過此書,引發在地學界對童年的回眸與關注。因著觀點不同,本書所收錄的各篇論文對於童年的認知、記憶的感受、想像的範圍各異其趣,也間接展現童年、記憶、想像之間多元又多變的質地。
劉鳳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