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翻譯自由談

翻譯至境見風格

余光中

我今天的主題演講，大致上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就是我要 強調的：翻譯到了某一個高度，就不再是對跟錯的問題了，而是 風格的問題，也就是嚴復先生講的「雅」。不一定是文雅，而是 恰到好處的那種感覺。我要講的就是，風格跟文類也有關係。

在我翻過的文類中，詩翻得最多。然後小說，然後戲劇，散 文也翻過一點。可是我翻戲劇跟翻譯詩或小說不一樣。翻譯詩跟 小說，你會儘量把它翻得好，要對得起這個原作者。你訴求的對 象是讀者，他可以私下展卷而讀，他讀不明白的再讀一次，或者 再過幾天繼續讀下去，翻來覆去讀，沒有問題。

唯獨戲劇，對於演出的人來說，是台詞。所以，你不能夠要 求觀眾像讀者一樣慢慢地來欣賞。台下坐了幾百人，那是聽眾。 台上的演員上上下下，一開口就要底下聽得懂。底下的聽眾不能 說：欸！剛才你講了什麼，好像很精彩，再講一遍。不可能。所 以戲劇的翻譯就只有一個機會，那就是演員要講得順口，聽眾要 聽得入耳。這有時間的關係。

所以我自己翻譯的經驗是：翻譯詩要像詩，翻譯小說，裡面 當然也有對

話，不過那對話跟台詞不太一樣，惟獨翻到戲劇，我 翻王爾德的《不可兒戲》、《理想丈夫》、《溫夫人的扇子》，還有《不要緊的女人》，都是希望方便演員來演，也方便聽眾在台下聽。我今天要講的第一部分就是這個道理。我引用一些例子。

第二部分，今天這個場合有這麼多傑出的翻譯家來參加，而且今年又是 160 年前的一位大翻譯家出世，所以我要唸兩篇，如 果時間不夠就唸一篇，是我對於一個譯者的評價。到底譯者是什麼樣的一個角色、什麼樣的一個人物，那是我用英文寫的稿子，從來沒有發表過。

翻譯英文的詩成中文，現在大家的作法一律用白話來翻。像卞之琳先生幾乎用北京話來翻。這當然是一條大道，不過你翻譯 的詩人莎士比亞是四百多年前的人，我翻譯的這一首“A Coat”作 者葉慈（W. B. Yeats）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人。我最近發表的一本 專門研究 John Keats 的詩，他也是兩百年前的人。我們翻幾百年 前的人，也不妨用文言來翻，用古詩的體來翻，就像嚴復先生，他用高雅的文言來翻。我覺得語言裡有文、有白、有西化、有俚 俗的語言。這個語言是立體的。純用白話當然也可以寫出很好的 文章，不過這個白話比較平面。像“A Coat”這首詩很短，是 20 世紀英語文學最偉大的詩人葉慈中年以後寫的。因為他早年寫的 詩很華麗，很多人學他；他到了中年以後就覺得那種華麗太膚淺 了，要寫得深刻一點，樸素一點。所以他的比喻是：我早年穿的一件漂亮衣服很多人拿去，或者偷去，或者搶去，披在身上，好 像是他們自己縫的一樣。我現在只能被迫裸體而行。我想大家都會體會出來這像古詩，所以我就用比較文的語言來翻譯。

A Coat

I made my song a coat

Covered with embroideries

Out of old mythologies

From heel to throat;

But the fools caught it,

Wore it in the world’s eyes

As though they’d wrought it.

Song, let them take it,

For there’s more enterprise

In walking naked.

　－by William Butler Yeats

華衣

為吾歌織華衣，

刺圖復繡花，

繡古之神話，

自領至裾；

但為愚者攫去，

且衣之以炫人，

若親手所紉。

歌乎，且任之！

蓋更高之壯志

在赤體而行。

我當年讀的時候覺得應該用古詩體來翻，所以我是這樣翻的。我覺得如果用的、了、嗎、呢來翻就對不起原文。其次也是 20 世紀一位大詩人，他沒有得諾貝爾獎，可是他讓他的師弟得了獎，他就是艾略特的師兄 Ezra Pound。他寫過很多大詩，不過有一首短詩只有八行，叫“An Immorality”。

An Immorality

Sing we for love and idleness,

Naught else is worth the having.

Though I have been in many a land,

There is naught else in living.

And I would rather have my sweet,

Though rose-leaves die of grieving,

Than do high deeds in Hungary

To pass all men’s believing.

　－1912, by Ezra Pound

我把它翻譯成：

罪過

且歌吟愛情與懶散，

此外皆何足保持。

雖然我遊過多少異邦，

人生無其他樂事。

寧願守住自己的情人，

縱薔瓣悲傷而死，

也不願立大功於匈牙利，

令眾人驚異不置。

翻譯至境見風格

余光中

我今天的主題演講，大致上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就是我要 強調的：翻譯到了某一個高度，就不再是對跟錯的問題了，而是 風格的問題，也就是嚴復先生講的「雅」。不一定是文雅，而是 恰到好處的那種感覺。我要講的就是，風格跟文類也有關係。

在我翻過的文類中，詩翻得最多。然後小說，然後戲劇，散 文也翻過一點。可是我翻戲劇跟翻譯詩或小說不一樣。翻譯詩跟 小說，你會儘量把它翻得好，要對得起這個原作者。你訴求的對 象是讀者，他可以私下展卷而讀，他讀不明白的再讀一次，或者 再過幾天繼續讀下去，翻來覆去讀...

前言 .......................................................................................................... i

1. 翻譯至境見風格／余光中 ............................................................... 1

2.「信達雅」的前世今生／王宏志 ...................................................... 15

3. 翻譯高行健／方梓勳 .................................................................... ..25

4. 談日本和歌 • 短歌的翻譯／林水福 ............................................ 33

5. 從「信達雅」出發──以文學翻譯實例看譯事三難／金聖華 …. 47

6. 英詩中譯的美麗與哀愁／高天恩 ............................................... ..57

7. 論翻譯之「神」與「意」／梁欣榮 ........................................... ..71

8. 莫言小說西譯的翻譯與文化／張淑英 ......................................... 79

9.「忠實於原文」還是「連譯帶改」？／許鈞 ................................. 99

10. 詩歌翻譯與語言藝術本位論──
兼論嚴復先生的翻譯對策／辜正坤 ........................................ …105

11. 文學翻譯隨想／彭鏡禧 ............................................................ .127

12. 橋的兩端—俄文經典與中譯／歐茵西 .................................. 141

13. 譯求精彩方可觀／羅新璋 .......................................................... 161

附錄一　辜嚴倬雲女士致詞 ............................................................... 171
附錄二　嚴復先生事略／周玉山 ....................................................... 173
附錄三　吾祖嚴復的一生／華嚴 ................................................... 177

前言 .......................................................................................................... i

1. 翻譯至境見風格／余光中 ............................................................... 1

2.「信達雅」的前世今生／王宏志 ...................................................... 15

3. 翻譯高行健／方梓勳 .................................................................... ..25

4. 談日本和歌 • 短歌的翻譯／林水福 ............................................ 33

5. 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