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亞陶是個事件:殘酷劇場則是種「能量的垂直升降」機器
鍾明德
蘇子,兩年一度的矮靈祭又快到了,你能來嗎?今年夏天野火頻燒,水患逡巡,貿易戰狼煙四起,我待在冷氣房裡讀《亞陶事件簿》倒也愜意,也免不了瞻前顧後:八年前我們一起上五峰鄉大隘村,三四十人分乘兩輛中巴走122縣道挺進,同行有公主蘭花,今年回來舞蹈系專任。金鍊子掛在海灣的綠棕櫚樹上,亮晶晶。我記得大家跳了一整晚,好像都沒有下來休息。我敢供出你們不敢?去年種在後院的屍體還沒發芽?那是亞陶,兩次大戰之間唯一清醒的人─中秋節很快就要到了,剩下兩個月,再不決心就太遲了。亞陶像唐僧,任由六道中的高等知識分子搶食。在高山上,你覺得自由自在。啊,瑪麗,瑪麗,我們衝下去囉。不像他們動用高層的政商關係劇場沒有是蓋得好的─黃昏像麻醉未醒的病人亞陶─我們又能怎樣呢?我們係一群黃昏時才準備上路的喬裝旅客……。
蘇子(中)的《亞陶事件簿》是一本超獨特的書。我毫無保留地推薦給讀者諸君,且先列出三個理由:
(一)這是國內第一本鑽研亞陶的學術專書,利用八個獨立的篇章,將可見的「瘋子亞陶」和不可見的「亞陶先知」做了鉅細靡遺的歷史定位和學術巡禮,熱情洋溢,見識不凡,篇篇俱是可讀又具反思深度的傑作。在台灣我很難想像還有第二個人能做出如此學識縱深的亞陶研究。
(二)在一個文字概念氾濫、凡物朝生夕死的時代,「十年磨一劍」反而成了學術圈反作秀、抗輕浮化的策略了?
《亞陶事件簿》的生成近的來說始於蘇子2007年的國科會三年期研究計畫。遠的來講,在台灣錢淹腳目的1980年代,當蘇子仍然在政大西語系唸碩士班去楊百翰大學交換時,就已經跟亞陶照面過,覺得「很新鮮」、「蠻喜歡」。在過去十年中,為了給從小英文不太好、才華洋溢又楚楚可憐的北藝大高材生找些亞陶的中文材料,谷哥三番兩次總是回報我。
這是多麼大的驚喜:原來台灣有人會寫這種長篇大論來膜拜亞陶!台灣現當代戲劇裡面表演、導演、編劇、設計、蓋大房子、賣節目套票的人才濟濟,唯獨理論界門可羅雀,奄奄一息。在這種詭異失衡的戲劇場景中,蘇子無異是台灣現代戲劇的一支伏兵,「十年磨一劍」正是為了「候天時奉亞聖之命」下山濟世、綏靖妖氛?
(三)前面說過了,這是一本熱情洋溢的書寫:近年來我很幸運地遇見了西洋現代戲劇的兩位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葛羅托斯基─都是表演大師中的大師,但是,他們幾乎不要你去「表演」(譬如說,假裝你不是你自己),而是要你「奉獻出自己」。
「奉獻」是個紅字(警鈴響),跟「十年磨一劍」同樣是今日企業經營法、安身立命術中的地雷。可是,史、葛兩位大師的道理很簡單:如果你自己都不當一回事,觀眾看你在舞台上又能怎麼回事?(警鈴更響)
「熱情洋溢」是才華的表徵,也是「十年磨一劍」的資糧。《亞陶事件簿》再三引用了亞陶這段名言:
如果我們這個時代依舊有最可怕、最該詛咒的事,那就是我們在藝術上一味玩弄形式,而不能像那些綁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燒死的殉道者般,穿透熊熊烈焰發出信號。(警鈴響到令人髮指,直到倏然結束)
所以,亞陶至死都依然「熱情洋溢」?為什麼非「熱情洋溢」不可?蘇子如此「熱情洋溢」,因為那正是自火焰中打出信號者的授記。
蘇子跟我相遇大約在2008年前後,地點在江子翠劇團板橋的排練室,契機是歐丁劇場大導演巴爾巴(Eugenio Barba)應邀來台發展跟南管有關的實驗作品。
巴爾巴從早到晚一氣呵成的導演手法─中間沒有休息,好像連上廁所都沒有─很震撼了台灣勞累過度、理由甚多的演藝工作人員們。記得一次排練完我邀請巴爾巴、茱莉亞去大龍峒看歌仔戲宵夜。一聽到歌仔戲巴爾巴立刻醒了過來說好啊。於是我們去撿了幾分鐘的戲尾,到後台跟戲劇同行們打聲招呼。
這是蘇子與我結識的第一個可考的日期(關渡蟲鳴鳥叫聲入),很高興在場的還有在舞蹈界移山的劉紹爐─為什麼大家那麼巧就湊在一起見面了,真是不可思議。時間我查出來了:2008年4月20日。
再一次見面我記得是2010年秋季班了。戲劇學院馮助教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有個師大英語系的教授想來旁聽你的「儀式與劇場」課。我看了紙條上寫的「蘇子中」,完全想不起來是誰,但是抱著「有朋自遠方來」的快樂想法,我隨口說好啊(風聲雨聲排戲聲進)─就是那一年深秋我們去了新竹五峰的矮靈祭,走122號縣道上山,月明星稀,照見人影在地,相視而歡(矮靈祭歌主題進,疊在風聲雨聲讀書聲中),大家穿著美麗的祭服在滿月下跳了一整夜。
亞陶所夢想的殘酷劇場就像矮靈祭這種煮開能量的儀式。
那一年是我教授休假一整年之後「復出」的一年,對個人而言實在意義非凡:我認為矮靈祭是種煮開能量的儀式,能夠讓一個香客進入「動即靜」的能量沸騰化境,度一切苦厄,所以我把身邊所有能走的人都拉去矮靈祭。
經過了矮靈祭歌舞的洗禮,果然蘇子就離不開我們了(風聲雨聲讀書聲進):蘇子(中)老師成了北藝大戲劇系碩博士班的無給職「藝術指導」,師生凡有所求蘇老師必應。舉凡博士資格考、碩士論文口試、戲劇學術研討會主持人∕評論人、新書發表會引言人等等大小祈求數十次,蘇子老師真的是聞聲救苦不輟,跟戲劇系最有愛心的專任教授真假難辨。
回到《亞陶事件簿》本身
首先,蘇子很敏銳地抓住了「事件」這個傅柯神器:在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四個戲劇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亞陶和葛羅托斯基─裡頭,除了亞陶,其他三位在世時都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留下了作品、理論和十分勵志的許多故事。唯獨亞陶,一生疾病纏身,藝術創作七零八落,論述有頭無尾,生命最後十一年中有九年是在精神病院中度過的。他留給後世的─當我在1980、90年代很興奮地反覆閱讀亞陶時發現─只不過是尖叫、吶喊、夢想、抵拒和死不瞑目。也許蘇子兄不會太贊成我這種一面倒的感受,可是,我這麼說也是對烈士一種實話實說的尊敬:1987年暑假,當整個台灣陷入大家樂出神狂喜狀態時,我們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在三芝做了一個工作坊,名字就叫做「殘酷劇場」呢─當年輕人造反有理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亞陶。
因為亞陶成了「事件」,在蘇子筆下,各路英雄好漢都排隊挪用了亞陶。首先是德希達。他把亞陶片面地形塑為反形上學、反理言中心的烈士。其次是傅柯,亞陶成了尼采、梵谷之後的反理性主義急先鋒。再然後是德勒茲和瓜塔里、克里斯蒂娃、巴岱儀等等,真是的,舉凡過去五十年文壇上稍有份量的人物都來拈香致意了─讀著讀著,我甚至覺得這種各說各話、無限文本化、法國理論裡的聖亞陶出神入化到有點虛無了。
在劇場界,坦白說,除了六○年代亞陶曾經迴光返照一時之外,並沒有太多值得回味的事蹟或傳說。按照蘇子的亞氏封神榜,首先是大導演彼德.布魯克在1964年間也弄了一個殘酷劇場工作坊,推出了超級賣座的前衛劇《馬哈∕薩德》。其次是我的老師謝喜納在1968年推出的裸戲《戴神69》,讓全紐約的偷窺狂一整年興奮不已─蘇子說古魯托斯基曾建議謝喜納把衣服脫光光,我很難相信,覺得其中可能有些誤會或誤打誤撞。再其次是土方巽─小心可敬的無政府主義者茱蒂絲.瑪利娜(Judith Malina)小姐會跳出來抗議他們才是亞陶的嫡系傳人─他跟亞陶很有點難兄難弟的FU:很「怪誕、黑暗、腐朽、死亡與情色」的土方巽視亞陶尖叫吶喊的《終結上帝的審判》為傳家寶,而「舞踏是亞陶在生命盡頭的嗓音」。你聽聽這才是真的詩人的聲音,亞陶說:
─藉由再次把他置放在解剖桌上,最後一次,重新再造他的身體構造。
我說,重新再造他的身體構造。
人是有病的因為他的構造拙劣。
我們必須下定決心,剝光他的衣物讓其赤裸,為了要刮除那些讓他致命地發癢的微生物、
上帝、
還有和上帝在一塊
他的器官,
如果你高興,你可以把我綁起來,
但再沒有比器官更沒用的東西。
蘇子把亞陶定位為事件,因此,可以在西洋文學領域和東西表演空間自由發揮,把他覺得最重要和不容錯過的亞陶遺產翻出來與後世共享。做為一個讀者,我很榮幸能在今年暑假與蘇子、亞陶為伴:他們的熱情洋溢、真知睿見,讓我穿越在史詩般的二十世紀和水深火熱的2018年之間,一路重新認證了自己生命中曾經企及的白熱化高度或相遇─《亞陶事件簿》中大大小小的文人、志士、藝術家、哲學家、演員、舞者、觀眾都是我們的弟兄:You! hypocrite lecteur! -mon semblable, -mon frere!
由於年底地方諸侯選戰的關係,今年的矮靈祭大約落在國曆11月中下旬之間。蘇子的祭服還在吧?祭歌、祭詞、歌譜、錄音、錄影、mp3、mp4、mpa我這兒都有─為何從亞陶說到矮靈祭去呢?
1936年1月亞陶前往墨西哥講學,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在8月底前往塔拉烏馬拉惠丘印第安人的高山部落,參加了他們的「仙人掌歌舞」儀式。為什麼不辭辛苦遠渡重洋呢?簡單地說,「仙人掌獵祭」跟矮靈祭很類似,都是可以讓參與者轉化(transformation)─把他們的能量從日常狀態(「我1」)煮開到出神入化的非日常狀態。
亞陶的直覺沒錯,他努力飄洋過海到異域溯源也沒錯,只可惜他太受制於他所反對的東西了:文字、話語、理性、社會結構、西方霸權這些「我1」的東西。他直覺地知道需要透過某種「原初的祭儀」才能找回「我2」─亦即那些他稱為「殘酷」或「生命」或「空無」的東西。葛羅托斯基說的好:亞陶有夢想,但是沒有技術─事實上,不只是亞陶,整個西方主流知識傳統都缺乏這種「能量的垂直升降」的技術。更有甚者,整個西方知識界都努力在撲滅像亞陶所夢想的殘酷劇場這種轉化技術─如果把殘酷劇場界定為能夠讓我們的能量從日常狀態(「我1」)煮開到非日常狀態(「我1-我2」或「我2」)的一種身體行動?不要說轉化,你看,《亞陶事件簿》中的這些大師們有哪幾位真的能身體力行、投入他們津津樂道的殘酷劇場?亞陶說:法國〔哲學家〕什麼都不會,只會說話。
蘇子,亞陶這個「事件」還沒結束,也不可能結束:最近的將來,在矮靈祭上,或者,在9月21日的北藝大博班實驗室,我們繼續把能量燒起來吧,讓更多的人來加入:不管是稱之為「肉體的叛亂」、「傑作休矣」、「反神學性劇場」、「能量的垂直升降」、「原初的祭儀」、「無器官身體」、「西方的黃昏」或「殘酷劇場」,對於這些林林總總的不期而遇,很期待捏。
鍾明德
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