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的非裔美國文學研究始於七○年代,並在八○年代開始蓬勃發展。本書集結此領域最具代表、品質優異的文章共16篇,文類包含小說、戲劇等,探討議題有種族、階級、典律、殖民,以及性別,研究方法與理論等相當多元,充份展現本土三十餘年在相關領域的學術研究成果。
全書內容共分六部份:「導論」、輯一「閱讀非裔美國經典」、輯二「理論與非裔美國文學研究」、輯三「閱讀摩里森」、輯四「非裔美國戲劇研究」、輯五「源自加勒比海的非裔美國文學讀摩里森」。其中「導論」提供重要的知識背景與研究脈絡,並詳述非裔美國文學在臺灣的建制史,完整呈現多年來臺灣非裔美國文學研究的整體樣貌,是具有文學研究歷史意義的重要文獻。本書編選嚴謹、品質優異,是國內第一本非裔美國文學研究成果的合集專書。
作者簡介:
馮品佳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生校區英美文學博士。現為國立交通大學外文系暨外國文學與語言學研究所講座教授,中央研究院歐美所合聘研究員,與國立交通大學亞裔美國研究中心主任。曾任交通大學教務長、交通大學副教務長、外文系系主任、交大電影研究中心主任、美國哈佛大學Fulbright訪問學者、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長、中華民國英美文學學會理事長、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現科技部)外文學門召集人與史丹佛大學人文社會中心國際訪問學者。曾獲得2015年第59屆教育部學術獎,2007年、2010年與2013年國科會傑出研究獎,以及第一屆中央研究院人文及社會科學學術性專書獎。研究領域包括英美小說、女性書寫、離散文學與文化研究、少數族裔論述以及電影研究。論文發表於《歐美研究》、《中外文學》、《英美文學評論》、以及Contemporary Women’s Writing, Feminist Studies in English Literature,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MELUS, Tamkang Review等國內外期刊。著有中外專書數本;譯著有《Love》與《木魚歌》。
章節試閱
〈面對奴隸制度的鬼魂〉
一、遺忘與重新記憶
《摯愛》以記憶為主題,令人想起在現代主義小說,例如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喬伊斯(James Joyce)、吳爾芙(Virginia Woolf)、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意識流小說(stream-of-consciousness fiction)中,記憶與現在的思緒、幻想交織,成為生命意義之所繫。但相較於意識流小說中較偏重個人記憶,《摯愛》則呈現心繫的記憶既屬於個人也屬於族群。並且,意識流小說一般以支離破碎的敘述來呈現分割破碎的現代心靈,然而在《摯愛》裡此一支離破碎敘述卻與縈繞不去的創痛記憶緊緊相關。《摯愛》中對記憶懷著錯綜矛盾。記憶有其甜美,但記憶更是一種重負,一種折磨,因其中含了太多的羞辱和創痛。斯妮特(Ann Snitow)認為,《摯愛》的恐怖氣息及無法承受的失落感使得此書「在其素材的可怖下蹣跚難行—就像那麼多有關猶太人浩劫的作品也是如此,且必然如此」(26)。斯妮特指出,在《摯愛》中,「激烈的過去幾乎出不來。就像奴隸制度的事實一樣,它被壓抑了。取而代之的是,摩里森在小說的前景放了幾個飽受折磨的寂寞心靈:賽施、丹佛(Denver)、保羅D(Paul D)。有關過去欲望與逃亡的所有戲劇都逃到了他們意識的邊緣」(27)。
以記憶為喻也將《摯愛》連結到傳統黑奴故事(slave narrative)。在傳統黑奴故事裡第一人稱敘述者述說其逃亡及獲得自由之過程,然而《摯愛》藉由呈現重新記憶(rememory)和心靈時間,卻改寫了黑奴故事的敘述方式。摩里森在《摯愛》裡一再用到rememory一字。在黑人方言裡,rememory既是名詞(亦即「記憶」),也是動詞(亦即「回想」)。戴禮(Gary Daily)認為,摩里森用rememory一詞代表「記憶為一種自覺的活動和情感,相對於單純地回憶往事」(143),因此我將之譯為「重新記憶」。莫卜麗(Marilyn Sanders Mobley)指出,「經典黑奴故事把記憶當成是提供事實與事件的獨白式、機械的媒介,摩里森的文本則凸顯記憶的對話特質以及建構和重新建構過去意義的想像力」(358)。傳統黑奴故事描寫由桎梏到獲得自由的過程。敘述者講述其如何歷經險阻,獲得重生。桎梏與自由因此代表判然二分的狀態,自由並沒有被問題化。《摯愛》的處理方式卻不同。白主人由於有「脫逃奴隸法」助紂為虐,竟闖入自由區,欲抓回賽施母子。此外,《摯愛》的時間背景設定在南北戰爭結束後九年(小說中的現在定在1873年),描繪名義上已被解放的前黑奴如何依然被記憶糾纏、桎梏,並未獲得真正自由。姬楠(Sally Keenan)發現,摩里森將背景放在南北戰爭後的重建時期(the Reconstruction period),乃是將她的人物置於「不管在歷史或心理層次上都是奴役與解放的關鍵時刻」(49-50)。相對於傳統黑奴故事是以行動和事件為主軸的線性敘述,敘述者不斷在移動中,《摯愛》的敘述卻是非線性且破碎的。對賽施而言,現在的時間是停滯的。藍石路124號的鬼屋象徵賽施生不如死、既自由也囚禁的心靈狀況。唯有透過保羅D的介入,賽施才開始了療傷過程;透過丹佛後來向黑人社群求援,才啟動了族群與個人對話的可能性。《摯愛》中對話式的、多音的敘述之重要便在於其暗示了由不同主體位置的集體重新記憶,以及它邀引讀者視前黑奴的過去為人類歷史的一部分,並面對之。
刻意遺忘似乎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賽施認為「未來乃是不讓過去接近」(Morrison 42);賽施「每天嚴肅的工作是把過去打回去」(Morrison 73)。反諷的是,記憶卻不斷縈繞現在,瓦解遺忘的企圖。雖然賽施拼命「讓自己儘量什麼都不記得,因為這樣才安全」(Morrison 6),但隨便一個景象便令她想起「甜蜜家庭」(Sweet Home)—她當黑奴時所待過的農場—而勾起對那個風景如畫的人間地獄之矛盾情緒。她無助地被痛苦記憶所禁錮。僅只是一個聲音或影像,「突然間『甜蜜家庭』就滾啊滾地在她眼前栩栩出現,雖然那個農場沒有一片葉子不令她想要尖叫,它依然把它無恥的美伸展在她眼前」(Morrison 6)。
莫卜麗發現書中記憶與遺忘恆處於緊張狀態(361)。正因奮力遺忘恐怖的過去,卻無法根除與之並存的一些美麗回憶,於是總是掉入記憶的陷阱,引發強烈的感情悸動。賽施對丹佛解釋恐怖記憶的縈繞、壓迫與其造成的急欲逃離卻逃不掉的恐慌感:
「我以前待過的地方是真實的。它永遠不會消失。即使那整個農場—其中每棵樹和每片葉子都死了。那幅圖景還是在那裡,而且,如果妳去那裡—妳是從來沒去過那裡的—如果妳去那裡,站在它昔日的所在,它還是會再發生;它會在那裡為妳存在,等著妳。所以,丹佛,妳絕不能去那裡。絕不能。因為即使一切都已結束—結束而且終結—它還是永遠會在那裡等妳。那就是為什麼我以前非得把我的孩子們都帶出來的緣故。不管用什麼方式。」(Morrison 36)
賽施的驚怖、無力感與恐慌感乃是由於奴隸制度並非僅她受害,而是所有黑人族裔的浩劫:
「以前我以為那是我的回憶。妳曉得,就是有些事妳會忘,有些妳永遠忘不了。但並非如此……我記得的是一個飄晃在我頭腦之外的圖景。我是說,即使我不去想它,即使我死了,我所做過的,或知道的,或看過的圖景仍舊在那裏。就在它發生的地方。」(Morrison 35-36)
賽施的回憶往往纏結著黑人集體的回憶:「你撞上一個屬於別人的回憶」(Morrison 36)。面對個人與集體記憶的糾結,她企圖遺忘,卻徒勞無功,正如她對丹佛所說「沒有任何〔記憶〕會〔死掉〕」(Morrison 36)。柯朗侯姿(Linda Krumholz)評述此處個人與歷史意識結合的重要性:「如果賽施的個人記憶有如一個歷史記憶的破片存在於這個世界,那麼,推而論之,個人的回憶或『重新記憶』過程也可以在歷史層次上被重現(reproduced)。因此,《摯愛》裡賽施的療傷過程……提供讀者一個模範,因讀者須面對賽施的過去乃是我們過去的一部分之事實」(395)。
囚禁在記憶中,賽施活在「時間之外」。緣於她拒絕關注現在,時間停止了。在某個意義上,藍石路124號的鬼是沉浸在喪女憂傷裡的賽施召來的。在故事開始時,兩個兒子已因受不了母親沉緬於記憶而離家,婆婆死前也渴盼著色彩,只有女兒丹佛同住。而當保羅D出現,與賽施共譜戀曲,賽施方才發現自己的心靈空間被記憶佔滿,以致漠視當下的生活現實,房子黯淡的顏色成為她心境的寫照:「她最後記得的顏色是女嬰墓碑上的粉紅色碎片,在那以後她像母雞一樣色盲」(Morrison 38-39)。她驚覺,盈滿得具壓迫感的房子具體代表她壅塞的記憶:「當她醒來,房子擠向她:那扇門上蘇打餅乾曾排成一排,白色樓梯則是小女嬰愛爬的……絲毫沒有空間容納任何別的東西或身體,一直到保羅D到來,搗開這個地方,弄出空間」(Morrison 39)。
在某個意義上,保羅D啟動了更積極主動的「重新記憶」的過程(可參考Mobley 360)。他破除了賽施的自我封閉。身為「甜蜜家庭」最後的男人,他和賽施擁有一些共同的奴隸回憶,又分別隱瞞不為對方所知的個人傷痛。他們的對話,以愛情為觸媒,在互相療傷的同時,也啟開更多無法觸碰的記憶黑洞。賽施向他吐露:白主人「小學老師」(schoolteacher)派其兩個姪子將她壓制在地,吸她母奶,並將她的背打得皮開肉綻,結痂的厚皮從此失去感覺(Morrison 16-17)。這個記憶是她早先極力遺忘的(Morrison 6)。她終於說出,卻絕口不提殺嬰事。同樣地,保羅D告訴賽施他如何被兇惡的「小學老師」降格為兒童,貶低到連一隻雞都不如,卻突然噤口,唯恐再說下去「他們就都回不來了」(Morrison 72)。他不敢讓賽施知道當年他在喬治亞州被戴上鐵頸套,跟別的奴隸鎖在一起的羞辱經驗,「因她若知道一點蛛絲馬跡,會令他感到羞恥」(Morrison 73)。他將自己的不堪往事藏在「深埋於胸前的煙草鋁罐裡」(Morrison 72)。
由於過去無法一筆勾消,保羅D和賽施做愛後,趕走女嬰鬼魂,便只是暫時和局部的成功。賽施、保羅D和丹佛並未就此展開新生活。摯愛化為人形重返乃是由於每個人(尤其賽施)不能忘懷過去所召喚出來的(Scarpa 102-03)。賽施無法用言語陳述殺嬰事。在故事開始時,她安於鬼魂的憤怒擾嚷。她一面愛憐地對丹佛談著死去的女嬰,一面在意識裡抽離於殺嬰事實之外。她的片段記憶(「嬰兒因為喉嚨被割斷而狂怒」和「嬰兒的血像油一樣浸透她的手指」〔Morrison 5〕)浮現出了嬰兒被殺的景象,卻看不到那個殺嬰者。然而嬰魂的憤怒即是賽施的愧疚與愛之投射。嬰魂化為年輕女子摯愛出現,趕走保羅D,再獨佔母親,則顯示賽施深陷在愧疚與悲傷之中,無法擺脫記憶的牢籠(Snitow 28;Mobley 360)。
賽施訝異於自己想把親身經歷告訴摯愛,「因為每次提到過去就痛。過去的點點滴滴不是令人痛苦就是失落了」(Morrison 58)。她和寶貝‧薩格絲(Baby Suggs)曾有默契:那是無法啟齒的。丹佛問起時,賽施不是回答簡短,就是掉進散漫不完整的幻想。即使跟保羅D(他們共有一些過去,跟他說時至少心情比較平靜),「痛總是存在著—就像嘴裡馬嚼子所留下的一個脆弱部位」(Morrison 58)。然而,賽施正覺得跟摯愛講故事「有種突如其來的喜悅」(Morrison 58),摯愛便問她與母親的關係,觸動她早已遺忘的個人恥辱(Morrison 60-61)。
〈面對奴隸制度的鬼魂〉
一、遺忘與重新記憶
《摯愛》以記憶為主題,令人想起在現代主義小說,例如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喬伊斯(James Joyce)、吳爾芙(Virginia Woolf)、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意識流小說(stream-of-consciousness fiction)中,記憶與現在的思緒、幻想交織,成為生命意義之所繫。但相較於意識流小說中較偏重個人記憶,《摯愛》則呈現心繫的記憶既屬於個人也屬於族群。並且,意識流小說一般以支離破碎的敘述來呈現分割破碎的現代心靈,然而在《摯愛》裡此一支離破碎敘述卻與縈繞不去的創痛記憶緊緊相...
目錄
馮品佳 導論:台灣非裔美國文學研究之回顧與展望1
一、 閱讀非裔美國經典
李有成 01 踰越:《道格拉斯自撰生平敘述》中的識字政治27
何文敬 02 蔡士納《傳統精髓》中的種族與階級47
紀元文 03 疏離與認同:約翰‧魏德曼的《兄弟與看守者》69
李有成 04 和解:鮑爾溫與其《山巔宏音》91
二、 理論與非裔美國文學研究
張錦忠 05 他者的典律:典律性與非裔美國女性論述111
蔡振興 06 還以顏色:裴克論歷史、文學理論與非裔美國表現文化131
李秀娟 07 從認知的邊緣出發:德希達和摩里森的文學秘密151
三、 閱讀摩里森
陳東榮 08 童妮‧摩里森與美國黑人文化民族主義──試讀《所羅門之歌》181
劉亮雅 09 面對奴隸制度的鬼魂:佟妮‧摩里森的《摯愛》中的重新記憶政治223
蔡佳瑾 10「歌唱的痛」:論童妮‧摩里森小說《爵士樂》中的凝視與聲音257
馮品佳著 11「咱是女孩倆」:《Love》中的雙人女性成長敘事157
吳哲硯譯
四、 非裔美國戲劇研究
劉雪珍 12 黑人女劇作家甘迺迪的「身體政治」:對異性恐懼之呈現169
姜翠芬 13 非裔美國戲劇中的被壓迫勞工形象──《圍籬》(Fences)的個案研究193
黃仕宜 14 歷史之餘:非裔美國人劇場中缺席的父親們289
五、 源自加勒比海的非裔美國文學讀摩里森
張淑麗 15 牙買加‧金凱德的(後)殖民政治寓言:表演或憤怒?401
馮品佳 16 蜜雪‧克莉芙的成長二重奏:《響螺》與《天堂無線可通》的認同政治433
作者簡介 463
索引 471
馮品佳 導論:台灣非裔美國文學研究之回顧與展望1
一、 閱讀非裔美國經典
李有成 01 踰越:《道格拉斯自撰生平敘述》中的識字政治27
何文敬 02 蔡士納《傳統精髓》中的種族與階級47
紀元文 03 疏離與認同:約翰‧魏德曼的《兄弟與看守者》69
李有成 04 和解:鮑爾溫與其《山巔宏音》91
二、 理論與非裔美國文學研究
張錦忠 05 他者的典律:典律性與非裔美國女性論述111
蔡振興 06 還以顏色:裴克論歷史、文學理論與非裔美國表現文化131
李秀娟 07 從認知的邊緣出發:德希達和摩里森的文學秘密151
三、 閱讀摩里森
陳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