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書輯錄的文章,都有同一的主題,就是追溯華語文藝片的外國文學及電影來源,但也有一兩篇談的是中國作品的改編。在我之前,已有前人在做這方面的工夫。其中一位是香港著名影評人邁克。我很記得年輕時在《電影雙周刊》看他寫上海電影《桃李爭春》(1943)和粵語片《蜜月》(1955)如何抄襲荷里活電影《情慌記》(The Great Lie, 1941)。其後他又寫過《慾海情魔》(Mildred Pierce, 1945)如何先後被改編成粵語片《橫刀奪愛》(1958)和國語片《慾海情魔》(1967)。一直有說張愛玲寫劇本的《情場如戰場》(1957)來自美國片《溫柔陷阱》(Tender Trap, 1955),邁克便找來影片對照,推翻前說,反而印證到《溫》片是易文導演的《溫柔鄉》(1960)的靈感來源。另外,新加坡大學的容世誠教授,在〈「前緣竟何似,誰與問空王」:1960年代香港粵劇電影的初步觀察〉一文中,不單指出粵語片《非夢奇緣》(1960)改編自美國片《斷腸雲雨》(Random Harvest, 1942),還連更早的兩次改編《海角情鴛》(1947)及《十載尋夫記》(1954)都查考了出來。香港電影資料館出版的《香港影片大全》,備註中常會見到這種含蓄的句子:「與某某外國片的故事雷同」,實際是向讀者提示影片從那部外國電影抄襲回來的。我平時看舊華語片,常會感到一些作品應有外國淵源,未為前人所道,便忍不住想玩一下尋寶遊戲,時有所得,遂寫成文章發表。累積得多了,便足以編成這部文集。
本書最早完成的一篇是2011年刊登的〈《烽火佳人》的佳人何在〉,發表於香港電影資料館《通訊》。當年香港改編外國文學作品,鮮有道明它的作品來源。我只是憑影片場景的集中,估計它應是改編自一部外國話劇,而且依風格可能是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於是在席勒、雨果的劇作中找故事大綱,最後憑「狄四娘」三字找到它的真正來源,全憑直覺,再加上不斷的嘗試,竟然真的找到答案,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鼓舞。其後我陸續追溯了李翰祥《雪裡紅》(1956)及李萍倩的《笑笑笑》(1960)。我原本估計《笑笑笑》也是來自外國電影,結果意外地發現它來自日治時期上海作家譚惟翰的短篇小說。
起初這只是有一篇沒一篇地寫,沒有什麼大計畫,因為要發現這些湮沒了來源的影片並不容易。2018年香港電影評論學會邀我為季刊《HKinema》寫一個專欄,我決定以這個主題寫一系列文章,並把欄目稱作「閒尋舊蹤跡」。既然要寫專欄,便要事先找到一定數量的發現,才有把握維持下去,於是採用一個更有保證的工作方式去收集材料。要改編外國電影,便要看過那部外國片。1950-1960年代,香港人要看一部外國片,大概只能在本地看。香港有個網站叫Play It Again,是有心人把歷來在港放映的外語電影譯名彙整出來,十分完整。我的工作方法是根據這個名單,在IMDB及英文維基百科逐年逐部追查每一部外語片的故事,與自己看過的華語文藝片印證,找到相關的,便盡量再找那部影片來看。這種看似大海撈針的方法不如想像中渺茫,因為經過地氈式搜索,找到的不是一部,而是多部。像《曼波女郎》(1957)、《血染海棠紅》(1949)等重要發現,都是這樣找出來的。作為研究者,也的確要慶幸自己終於遇到網絡時代的興起。除了出現有心人製作網上資料庫,提供可參考的素材,過程中我需要翻看不少外國舊影片,過去非要到外國才可以的事情,如今都可以在家中上網完成。除了看舊電影,為了追查影片源頭,還要看一些較為冷僻的外國文學作品,像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的短篇、毛姆的話劇、維多利亞時期的聳動小說,我都是在網絡上的開放圖書館看的,極之方便。
這種憑對比兩部影片來決定其聯繫的做法,處理起來要相當謹慎,否則便會把馮京馬涼當作一家人,把犀牛與河馬當作近親。如能夠找到一些文字記載自是最好,但是既然是抄襲,影片製作人當然不會挑明來源,只有憑兩片的對比為基礎。因此兩片對比時,不能只用一種浮泛的類似來作證據,像樣子相同的雙生兄弟惹來誤會頻生,或者富有的人扮窮,談一段跨越階級的愛情等大略相似的橋段,都不足為憑,因為同類的影片很多。很多時候主要的橋段重要之外,在一些特別的細節上常可找到鮮明的抄襲痕跡。本書的很多推斷,很高興見到已被其他研究者接受,並加以更深入的分析。香港學者麥欣恩在《冷戰時期香港電懋影片的「另類改編」》一書中,便對《曼波女郎》的改編和原著作了更詳盡的調查。中國學者蘇濤在談岳楓的電影時,也引述了《血染海棠紅》的改編情況。
在找出一些未有人知的改編個案以外,也有一些早有人知的文學改編例子,像《茶花女》、《復活》、《空谷蘭》等。我發現它們除了正式改編之外,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改編版本,其例子之廣泛,是還未被人充分注意的,於是也嘗試追溯各種不同的改編版本,好像《復活》除了國粵語文藝片的改編,還有粵劇及粵語戲曲片的改編,便非一般人所知。粵劇自1920-1930年代改編外國文學及電影的例子,其數量之多,是值得深入研究的現象,只是自己非粵劇研究者,這方面只能在與電影相關時,才略加涉獵。本書寫作中途,我移民來了台灣。當初寫作時原本以香港讀者為對象,所以不怎樣處理台灣電影。來台之後,對台灣電影的歷史增加了興趣,也就找找有沒有適合的台灣電影例子,結果還真找到不少,國語片、台語片、電視劇都有,大大擴充了本書的內容,也令我不少寫就了的文章因而作出增訂。
本書的文章起初只是玩遊戲一樣,找尋一個個被收藏起來的寶箱。當個案累積得多了,漸漸看到一定的脈絡,開始啟發我對文藝片作一些整體性的思考。我把這些思考整理出來寫成本書的序論,作為我未來文藝片研究的基礎。
鳴謝
本書得以出版,首先要感謝「黃愛玲基金」的資助。黃愛玲基金是黃愛玲小姐2018年逝世後,其先生雷競璇博士設立,用以資助一些香港電影研究的項目,以紀念曾在這方面有重大貢獻的黃小姐。我有幸和黃小姐相識,趁這個機會憶述一點。黃愛玲是香港十分有地位的電影文化人,寫影評、任香港國際電影節的節目策劃,也是我上一任的香港電影資料館研究主任。她為資料館編輯的書籍,像《國泰故事》、《邵氏電影初探》、《風花雪月李翰祥》、《冷戰與香港電影》等,都是多個華語片研究範疇的開山之作。她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編的《電影詩人—費穆》、《王家衛的映畫世界》(增訂版,原編輯為李照興、潘國靈),都是華人導演研究中的典範之作。我原本只是個寫即期上映電影的影評人,黃小姐任職資料館時,開始找我為資料館的研究書籍寫文章,也參與一些研究計畫。我第一本著作《電光影裡斬春風—剖析武俠片的肌理脈絡》當中有兩篇文章,其最初版本便是在資料館的出版物刊登。那時我每次上資料館,都一定和她天南地北地聊天,並視為人生一大快事,對影史研究每有所得,也會和她分享。在黃小姐多方給我機會下,我逐漸培養出這方面的興趣,我之所以成為一個比較認真的香港電影歷史研究者,實是受到黃小姐潛移默化的影響。當然,有幸獲黃小姐給予機會的人很多,我只是其中一個。本書一些文章是在她逝世後才完成,無緣讓她讀到,於我是一個極大的遺憾。
另外要多謝的則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是學會管理「黃愛玲基金」和批准我的計畫。本書收錄的一些文章,也是先在評論學會的出版物中發表。同樣的,也要多謝香港電影資料館批准我重刊在其出版物發表的文章。無論在我任內或離任之後,香港電影資料館的出版物一直是我發表研究的最佳園地。另外,多謝任國光先生和楊紫燁女士提供《三審狀元妻》、《父母心》、《母親》、《空谷蘭》、《陳姑追舟》、《情天血淚》六張劇照供使用。還要多謝書林出版公司願意出版這本題材相當冷僻的書。工作認真的純瑀,熱情的才宜,都是我很好的工作伙伴。最後,我要感謝年邁的母親與妻子鳳坡。母愛和愛情是文藝片的題材,她們二人的愛,既是我寫書的動力,也是我在寫作時思考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