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人是什麼? 徐兆壽
這幾年的中國,可謂熱鬧非常,也可謂混亂非常。錢袋子實了,但心窩子似乎空了。手機和網路使我們便利了,但心與心的距離更遠了。一切都並非當初想象的那樣,似乎有些相反。我倒並非想盲目地讚頌過去的舊時光,而是想說,世界之變和人心之變實為天命,我們躲不過,但在這種變數中,恐怕連我們對自己也產生了陌生感、恐懼感。我們常常對自己驚訝得無話可話。一切都變得不可把握,不可捉摸。而在這種變數中,有兩種東西起著推波助浪的作用,那就是藝術和學術。自十九世紀中後期以來,西方的藝術就已開始探索人類非理性的部分,理性與上帝漸漸死去。中國是自二十世紀初開始了這場探索,但實際上是從九十年代才開始大規模地展開。二十年來,伴隨這場革命的還有學術。人類學、精神分析學、心理學、社會學、民俗學、生物學、化學、經濟學等多種學科都以自身的特點展開了對人自身和社會的分析、解釋。一場浩大無邊的關於人與宇宙本質的假說漫漶而來。結果,我們發現越來越不可救藥。關於人的知識越來越多,尤其是關於身體的藝術與學術遠遠地超過了身體本身,但是,正如傅柯在其著名《詞與物》的最後說,這些所有的知識表面上都是人的知識,但事實上人不在了,人被終結了。
人成了模糊的存在,成了欲望的所指,成了肉體,甚至成了性、器官。人的界限不在了。人是動物嗎?有很多人可能回答,是。人是肉體嗎?很多人也會回答,是。人有靈魂嗎?很多人在遲疑之後會搖頭說,我沒見過。以感官來簡單地判斷這個世界與人的機械唯物主義已經盛行於青年人中。正如馬克思所說的那樣,一場拜物教正在全世界興起。肉體和性成了新的宗教。自由被簡單地理解為為所欲為,愛情是看不見的,所以也終究會被否定。
那麼,人呢?人在哪裡?
也許有人會說,人就在那裡。在哪裡?是指肉體?還是在肉體裡?
我在課堂上曾經談到生命時問過我的學生們一個問題:什麼是生命?我的學生們用了很多的知識來回答,我只是舉了一個例子輕輕反撥他們。一個年輕人可能會因為任何什麼原因在我們面前突然死了,我們都說他死了,但是,他明明躺在那裡。他的身體還在。到底是什麼死了?顯然是生命,而不是肉體。生命離開了肉體,肉體沒有了生命。那麼,什麼是生命呢?顯然不是肉體。也顯然不是科學家拼命在研究的蛋白質與氨基酸,因為死了的這個年輕人身上到處都是這種東西。如果碰到人吃人的年代,他就成了別人的美食。即使不是這樣的年代,若是被虎狼碰著,他也成了最好的營養。這具肉體顯然不是生命,他死了。我們說一個人活著,就說明他是有生命的存在,如果他死了,就說明他的生命已經不在了。這是基本的事實。因為說一個人死了的時候,並不是說一個人的肉體死了,而是說他的生命離開了他。但是,這樣一個常識卻無人發現。那麼,生命到底是什麼呢?這是一個謎,誰也無法來證明的一個謎。
而這個謎就是生命的祕密,也是人的祕密。它是另一種存在。這是指純粹的生命,任何動物或植物都有的一種生命的存在。而人類的生命密碼中還加了另一種東西,那就是屬於人類社會的文化。生命和文化任憑肉體而存在,它們渾然一體,誰也離不開誰。在神學時代,生命指的是靈魂,靈魂是可以脫離肉體而存在的,但到人學時代,靈魂的說法已經不可靠,我們將它還原為生命本身,於是,生命和肉體以及文化便成為現代文明中的統一體,使人分不清哪是生命,哪是肉體,哪是文化。在這樣一個場域中,由於人們在推翻上帝與所有神學的時候,也把靈魂殺死了。但人們並沒有發現生命。人們以為這具活著的肉體便是生命本身。於是,對肉體的崇拜,對肉體的研究便成為一個多世紀以來所有學說的中心。而在這些學說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性學、人類學和生物學,因為它們都在研究人本身(但傅柯恰恰認為這些學說脫離了人本身)。它們得出一個結論,性是最早的崇拜,也是最終的自由。因為看不見人,所以這些學說也便犯了一個本末倒置的錯誤,把手段當成了本質。所有的性崇拜其實是對生命的崇拜,這才是本質。性只是誕生生命的手段、過程、元素。生命不等於性。
與此相伴隨的是另一個迷障。這便是兩性關係中的愛情、婚姻等關係。因為對人的忽視,所以對看不見的愛情、友情、親情也可以輕易地否定,性、利益、權利、私我便成了這些關係中真正的權威。這些關係在古典時代以另一種禁欲的方式存在著,而現在又以別樣的縱欲的方式存在著。唯有那介於中間的人不在了。
一切性學的真正迷誤便在於此。佛洛伊德發現了生命本身,但他認為那是性,泛性。事實上,那是生命在肉體中的存在。這樣一個發現是偉大的,儘管它遠離了生命本身。藹裡士從文學出身,以藝術家的方式把握到了生命、性與文明的統一存在,但他的衣缽無人繼承。此後,一直到傅柯,想重新發現人本身,但似乎他也失敗了。他與尼采一樣,在失去了上帝的巨大背景後同樣迷失於悲觀的尋找中。邏輯學意義上的哲學終結了。邏輯意義上的人也同時被終結了。而除了他們之外,幾乎所有的被稱為性學家的學說都不過是肉體的知識而已,或者更為確切一些說,只不過是生命的肉體表現形式的知識而已。生命的另一重表現,即文化的表現喪失殆盡。而這就是人,與動植物不同的人的存在。
這就是我對所有性學以及當今流行的學說的一種基本的看法。之所以要講這些,是因為一本書需要我這樣說。
自二○○二年與著名性社會學家劉達臨教授接觸、學習並合作寫作《非常對話》一書開始,我經歷了長達九年的性文化研究,在網上開設大學生性心理諮詢熱線、在大學裡開設性文化課並在幾大門戶網站開始博客,進行性文化教育的同時,我曾熱情疾呼,要對青年大學生的性問題進行重視,要在性問題上寬容,要對青少年乃至全民進行性文化和性科學的教育,等等。但自二○○八年開始,我突然覺得這一切對我該結束了。在那期間,我曾在網上與一些性學家爭論換偶遊戲、性施虐、多邊戀、守貞教育、一夫一妻制等問題,結果我發現,我被排斥在性學家們之外了。性學家成了一群鼓吹性開放的喇叭。在性學家那裡,性成了新的上帝。性成了愛情、婚姻、家庭及整個社會唯一的權力。人等於性。
人在性中死了,被終結了。
我認為,中國人乃至整個人類得重新來思考兩性問題。人得重新確立自身。
我不再幻想從性學家們那裡能得到這樣一場新的思想探索,而是重新將目光伸向新的藝術、新的哲學,甚至是古老的宗教、藝術和哲學。比如,儒家的人性觀,儒家對性的寬容態度和中庸之道。在沒有宗教的時代裡,我們必須從人性之上重新建立兩性關係。而在人類所有的文化中,只有中國的文化擁有這樣的資質。當然,古代中國的文化建立在不平等和不自由的基礎上,它並不簡單地適合我們現代人。我指的是那種從人性之上建立的範式。有了這樣一種思想,我開始尋找同盟。
我發現,中國的一些哲學家或哲學教授們事實上對性是很感興趣的,但他們憚于傳統不敢涉水,而中國的那樣作家、詩人、畫家、行為藝術家對此很感興趣,只可惜他們都是過猶不及,大多還是拜性教。你發現置身于莫大的孤獨之中。
南京的作家、學者雅蘭與我通過博客認識,後來將她即將出版的著作《性殤》發給我看,我只是看了一下她的題目和一些章節便拍案擊掌。大概她出身于文學的緣故,所以關於人的主題一直是她這本書的要旨。書的副標題《中國人從禁欲時代走向濫欲時代》是本書要闡述的主要內容。而關於我以上所述有關人的思考也在她的書中時常體現。如她對「性解放」和「換妻遊戲」的批判,對婚外性和男性處女情結的批判。如她對中國古今性文化現象的解讀和批判。在這些略帶憤怒的文字中,我讀到了一個女性在重新認識歷史時對人類荒謬行為的憤懣,讀到了一個女性在當今紛亂社會中的恐慌、質疑與對抗。而在所有的文字中,只寫著一個問題:人在哪裡?
就像一個人死了後,你看見的只是表相,即肉體的停止運動,而生命的本質你看不見,現在,她看見了這個時代肉體的瘋狂,也分明知道人是什麼,但她並沒有明確地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無法回答。因為本質是無法描述的。早在馬克思之時,那種理性的確定無疑的可以用概念和範疇來限定的人已經死了,而一個感性的同樣也在這種感性中想確立新的理性的人活了,但他在感性的變化之中。你能感覺得到他的存在。
基於此,也能感覺得到愛的存在,性只是愛的伴侶,並非性的主語,也並非人的宗教。得了這樣一種精神(應該是從人類慣有的精神中得到的,也應該是從文學藝術那兒感悟到的,甚至只是一種本能的對人的本質的堅持),於是,在雅蘭的這本書裡,我們便得到一種有關性的新的不同於當下那些性學家們的解讀。雅蘭對傳統的批判也許能讓那些性學家們歡欣鼓舞,而他對性革命和性開放的批判又會使她如我一樣,被那些性學家們所排斥。甚至被當下排斥。但這正是我所要讚揚的。
同時,我非常欣賞的是這本書的另一個特點。在這本並非像是學院派要求的那種中規中矩的著作中,雅蘭以輕鬆、隨筆的方式將中國古今性文化信手拈來,評說一番,既有很強的可讀性,又有鮮明的觀點。這類似於那些感性的文學評論。我喜歡這樣的文風。近些年來,學者們追求所謂的嚴格的學術規範,千篇一律地抄襲、呆板地論證,結尾還贅上一大堆從無人問津的注釋。這種明清時的學究習氣和西洋來的八股邏輯已經將學者囚禁在學術的監獄裡。但學者們並不覺察,自認為那才是真正的學術規範。讓他們見鬼去吧!
我相信真正的讀者是喜歡感性的文字、感性的思想以及感性的人的存在的。尤其在東方。
推薦序2
認識人類自己 陳應松
我的朋友雅蘭完成了這樣一本書,讓人訝異。事實如此。她本來就是個性學專家。
人的存在有內屬性和外屬性;深層意上來說,內屬性是自我的,外屬性則跟社會息息相關;因此,人類社會於個人來講,極大也極小。人類社會的歷史於個人,極長也極短。當人類開始不甘渺小、不甘愚昧,通過語言、文字、影像、無線電等諸多文明的干預,逐步濃縮了歷史的時光,縮短了世界的距離。人類的一切發明、一切進步都在使自己逐漸脫離普通生物的族群。然而,總有難以擺脫的屬性,仍然是一個人人生的重要課題,那就是性。
中國傳統源遠流長,五千年儒家文化浩浩蕩蕩;食色,性也、飽暖思淫欲、飲食男女等曾是聖人之言,所以沿用至今。對人類來講,無論是在古代封建帝王的統治,還是當代宣揚自由的性解放,性都不僅僅是繁衍後代如此簡單。遠離了原始社會落後的窘迫,人類開始了權力與欲望的征途,性在沿途上都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傅柯選擇人類性行為中的權力分配來進行哲學研究與思考,正是因為看到了性行為研究在整個人類研究中的獨特意義。與性有關的社會關係,是個人的社會關係網中密度極高的一個區域。勞曼和加格農曾經著書《性現象的性社組織》,也系統地創建了性現象的社會網路理論,他們論證了人類的性現象實際上發生于、存在於人與人的關係和互動之中,而許多人之間的關係與互動就結成了整個社會的性現象的網路。通過對人類性文化、性歷史進行考察與反思,剖析這塊高密度區域中人與人的關係以及這些關係所反映的人的欲望所求,是人類認識自己的一種極佳的方式與途徑。雅蘭所做的,就是通過對人類性文化、性現象的深入剖析,來認識人類自己與人類的過去、現狀與未來。
關於性本能與性發展的思考和研究,涉及到人類學、性學、社會學、生理學、生物學、心理學、人種學、哲學、人類歷史學、精神分析學、史前研究等,它的屬性多樣,輻射面廣,因此歸屬範疇無法明確,迄今的研究結果遠遠沒有達到人們滿意的效果。由於性同時具有生物屬性、社會屬性、心理屬性,並且特徵都相當明顯,研究起來應該有個龐大的體系,研究的科學性自然也是多面性的。剖析性研究,與人們面對性行為一樣繁雜,在關於性的法律、性的規則、性的權力、性的自由等各方面,始終無法給以最終的定論,無論哪個問題都會讓人沉思三刻,有時也會讓人深陷迷霧。黑格爾曾說,人固然是通過性活動賦予兩性及其關係以重要性,正如他賦予他的所有功能以意義和價值,但性活動不一定隱含在人的本性中。
處於凡俗世界的我們,常常能說出或者寫出很多關於性的議論,文明的、原始的,自由的、道德的等等,矛盾難以統一。但有一點要認識到,作為人,是自然的人,更是社會的人。與千百萬年前的先人相比,我們人類在追求幸福與自由的途中,是否真的獲得了想要的自由和幸福?在科學技術飛速發展的當代,金融危機、疾病傳播、環境威脅、恐怖主義等許多生存困擾接踵而至,這是每個當代人必須直面的問題。當性自由與性解放之風裹挾著艾滋病等各種惡果瘋狂泛濫,當更多迷失與災難降臨到人類時,你我、人類中的每一個人是否仍然可以熟視無睹?
即便性研究是個棘手的領域,迫於其極深刻的意義和極重要的性質,研究進步也刻不容緩。研究者需在研究中更要注重社會意義和教育意義。如能撇開對人類性行為與性衝動的發生機制的探討,而側重對人類性行為所表現出的規律性進行研究,研究結果則更有說服力。同許多自然產生的事物一樣,我們無法瞭解它的本質,弄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但是我們可以知道怎樣使用它、約束它,讓它對我們的生存產生實際的意義。
人類的性還應放在跨歷史和跨文化兩個維度上去考察。在研究性的過程中,我們的視野不能過於狹窄,透過歷史、跨越地域的研究,會讓我們的認識更加全面而不偏執。不拘泥于一時的性思想,也不依附於一處的性思維,研究結果方可彰顯其社會和發展的價值。
在人類發展的歷史中,性一面被人類綁縛在權力與欲望之上,一面又把人類綁縛在道德和風氣上。性與人類的糾纏與生俱來,人無法擺脫性的牽扯,正如同性無法擺脫人的思想。性文化隨著社會形態而演變,人類不斷更改性的規則,為性建立道德或科學的枷鎖。時代發展到今天,我們也仍生活在造物主所設的樊籠之中。所謂的自由與幸福,是一個極大的宇宙空洞,不過是人類將種種妄想建立在精神的虛無之上。
從另一個層面來看,大快樂中必含有大陷阱或大禁忌,這是造化永遠不變的遊戲規則和平衡法則。透過歷史不難發現,性泛濫的時期,人們的生活並不美好。換言之,性自由並不能帶來生活的幸福。有疆界的自由,才是自由,才有幸福;因為人活著,還需要精神上的安全感來做寄託。因此,對於性的研究,還要建立在理性認識性禁忌、踐行性道德的基礎上。
薩特認為,人的真正本性,由於人的有限狀態,同死亡密切相關。可以想像,有一種在時間上既是無限也是有限的生存;但死亡若是沒有存在於人的生命中,人同世界以及同他自己的關係就會產生極大的混亂。性也應該具有科學、客觀的地位,自人類繁衍開始,它就是人類不可缺少的部分。它與人的身體和心理緊密相連,影響著每一個人。研究者要通過對歷史的研究和現實的分析,為性的發展找一條健康之路;通過對文化的理解和社會的描摹,為性文化塑造一個合乎人情、順應天理的形態。
一面在極小的生活範圍裡經歷,一面在極大的世界範圍裡旁觀;一面在極短的人生歲月中感悟,一面在極長的歷史河流中緬懷。人與人類,在參透中相遇。認識人類,尋找性的禪機,就與雅蘭的《性殤》共同見識或成長。
我祝賀這部饒有趣味的書出版,並願意在作者的引導與暗示下,和所有讀者一起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