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思得慧
今年的一月二十四日,是台灣六十年來最冷的一天,全省各山區飄著雪,連平地也冷到爆表,能不出門的儘可能都躲在被窩裡。下午接近五點,芳綺老師和阿基傳訊息,阿基說,正要騎機車回家。
想到冷颼颼的天氣,還要騎機車去工作,芳綺老師心疼寫道:「這麼冷的天氣,在外面工作,真是辛苦了。加油! 年輕人。」阿基回覆:「年輕就是要多努力一點,我可以的。」
芳綺老師看了阿基的訊息,打電話給我,她欣慰地說:「阿基如果堅持以這樣的精神奮鬥,他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阿基是當年我在明陽中學(少年監獄)所教的學生,座位在講桌下第一個位子,上課時總是直挺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的我,他的誠懇、他的認真,給我非常深刻的印象。
後來明陽的孩子陸續出獄,台中、南投、新竹、桃園我們都分批跟孩子們見過面、吃過飯。唯獨住在高雄的阿基,沒碰到面。因為他從明陽出獄就去打工,只有假日才有空,而我和芳綺老師的假日行程幾乎都在外地,所以同住在高雄,反而找不到時間見面。終於,在春節假期約了阿基見面。
大年初四,和阿基約在「御書房」。樸實的阿基穿著一件白色夾克,騎摩托車載著女友來赴約。靦腆的笑容,一如過去在明陽時的敦厚、有禮。
記得在明陽上課,有一次,我寫一些勉勵的話語送給班上的每一位同學,其中送給阿基的四個字是「恆思得慧」。
「阿基,你拿到的是『恆思得慧』,你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嗎?」我問。
阿基拿著書籤,搖搖頭。於是,我向他解釋這四個字的涵義。
「恆,就是經常;思,就是想一想;得慧,就是得到智慧。你們年輕人,血氣方剛,做事情容易意氣用事,有些事,沒有仔細思考就魯莽去做,到最後犯下大錯,後悔莫及。」我說︰「所以,做任何事,不能衝動,先冷靜下來,忍一忍、想一想,對了才去做。」
「老師,你怎麼會想要送我這四個字?」阿基問。
「我隨便抽的,怎麼了?」
「我太需要了。我當初就是太衝動,一時意氣用事,才會犯下無法挽回的錯誤。」阿基說。
阿基神情有些激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下課鐘響,他們要排隊去餐廳用餐,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我到明陽上課,從不問同學的過去,也不去看他們是犯了什麼案子入獄。我很單純地,只是跟他們分享我的生命故事,教他們待人處世、應對進退之道。直到芳綺老師跟我到明陽上課,因為看到孩子們的「莊嚴」,突然升起一種特別的使命感。
當芳綺老師第二次進明陽,她對孩子們說:「你們相信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是有意義的嗎? 你們知道,你們是幸福的一群嗎? 現在高牆外,有多少翹家的、逃學的孩子,沒有飯吃、無處可去,可能還得躲避仇人的追殺,而你們卻可以安心坐在這裡上課,跟他們比起來,你們真是太幸運了。我相信,你們會進來明陽,我們會在這個班級相遇,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使命,要完成一件有意義的事,那就是 我要寫你們的故事,以你們的故事來警惕那些正在犯罪邊緣的迷途羔羊。讓你們的錯誤經歷,變得有意義起來。」
台下的同學聽著芳綺老師這番話,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我相信,他們從小到大,沒有人跟他們說過這樣的話,沒有人教他們思考過做什麼事能夠讓生命變得有意義。
「你們願意跟我一起做這件事嗎?」芳綺老師問。
台下許多同學都點頭表示願意,阿基是其中之一。
「但是我不能帶錄音筆進來,我也沒有時間可以一個一個採訪你們。這樣吧! 你們寫信給我,透過書信,寫出你們自己的故事。」芳綺老師說。
「老師,我的文筆不好,又會寫很多錯字。」阿基說。
「沒關係,我們不是要作文比賽,錯字就錯字,文筆不好無所謂,只要讓我看懂就好了。你要寫你的家庭背景、你的成長經歷,你當初是犯了什麼罪進來的,你的犯罪動機和現在的心情,這樣就可以了。」芳綺老師說。
幾天後,我們收到了第一封信,是阿基寫的。
他在信中提到:「希望藉由我的失足,來提醒別人,不要被錯誤的觀念牽著走,而讓自己後悔莫及。」
隨信,阿基附上一篇用鉛筆寫的「自傳」。讀著他的自述,我走進他那荒唐的少年歲月……
「我從小父母就離婚,我和哥哥就由祖父母帶著,祖父因為有喝酒的壞習慣而導致肝硬化過世,剩下祖母一人把我們兩兄弟帶大。祖母因小時候在鄉下長大,沒讀書,無法教我們太多,只能用打罵教育我們。雖然打罵,但還是管不動我們兩個孩子。我和哥哥都不喜歡讀書又愛玩,國小就跟一些不喜歡讀書的人混在一起,去網咖、遊藝場,一些不良場所。」
因為跟朋友鬼混,常常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當然免不了祖母一頓打罵,幼稚的心,哪能體會祖母的擔心,祖母打得越兇,阿基的心越恨,有時乾脆不回家,在外面過夜。
「到了國中,朋友越多,朋友一多結群成黨,麻煩也跟著多起來。麻煩來了,衝突、打架在所難免。那時候,我已經開始跟人家講『義氣』,其實我根本不懂何謂『義氣』,只知道朋友被欺負,就去幫忙討回來。國中畢業後,沒有繼續升學,跟著父親去工作,工作半年,買了機車,因為有了機車,出去玩就很方便,就不太想再工作,每天跟朋友去飆車、混夜店、打架……淨做一些沒意義的事。直到十七歲,有一天,朋友打電話給我『喊支援』,說他跟人家發生衝突,對方找他出來談判,叫我過去幫忙助陣。我拿著傢伙就去了……」
自認講義氣、顧情分的阿基,拿著刀出門,當談判破裂,別人喊「衝」,他毫不猶豫就衝過去,刀子往對方胸口一插——一條生命在醫院掙扎了幾個月後,就這麼消失了……。
出事的第二天,阿基就被抓了。事情發生,最難過的當然是他的家人和當時的女友,他們對阿基不棄不離,讓阿基終於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愛與關懷。
「我被關進來。家人認為我因禍得福,因為我變得比較會想。不過,我造的禍太重了,再多的福也換不回來。我的家人得到一個會想的孩子,別人卻失去一個孩子……這件事讓我更想改變自己的觀念,從失敗中找出自己成功之路。犯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改過。……感謝志揚老師灌輸一些觀念給我,讓我有更正向的方法走下去。因為有志揚老師的人生經歷分享,讓我們這些年輕人能夠了解到人生的價值觀的重要性。……」
密密麻麻的三頁信紙,寫盡了阿基心中的遺憾與悔恨。也看見他想要改變的決心。進入明陽,算是阿基生命的轉機,他除了懺悔、改過,也對生命重新的思考。我和芳綺老師也分別寫信鼓勵他,為他加油打氣。
我提醒他:「一條生命消失在你手中,你除了懺悔,將來還要想辦法彌補。你要趁著在明陽這段期間,多閱讀,充實自己。將來做一個有用的人,除了照顧好自己的家人,行有餘力,也要代替死者盡孝,去照顧他的家人。」
往後,阿基經常透過書信,對我們訴說心情,也會請教我一些生活態度、與人相處之道。
有一天,我收到他的來信。
「志揚老師:
展信平安!
我心裡有很多說不出的感謝,能夠有緣份遇到您和芳綺老師是我的福氣,沒有您們,我的觀念無法有那麼大的轉變,更不可能有現在的我。謝謝您們給我的鼓勵和肯定,讓我能夠慢慢改變自己,向志揚老師看齊。雖然我還有很多不夠好的地方,但我會試著讓它更好。老師,您上次說的,做有意義的事情,我想我應該也能幫上忙,我會將這件事情加入我的生涯規劃中。
聽您說芳綺老師生病了,所以沒有來。沒有看到她會想念她,希望芳綺老師能夠快點好起來,祝她早日康復! 這幾天有寒流來,請多保重身體!
感恩! 阿基 」
每一次到明陽上課,我都感覺到阿基的進步,他從不讀書到認真做筆記,甚至在聽我分享孔孟儒學的智慧之後,他竟然告訴我說他想讀《孟子》。
前年的歲末,他寫信給芳綺老師,一開頭就說:「不知道這幾天怎麼了,突然很想念你們,莫名的想念,有點像是想念家人一樣。……」這幾句話讓讀信的芳綺老師哽咽啜泣,我也跟著感動淚流。
阿基把我們當成家人,我們何嘗不是把阿基當成自己孩子。芳綺老師立即給阿基回了信:「年前,收到你的信,在王老師開著車的路上,我讀著你的信給王老師聽,讀著讀著就哽咽了。你把我們當家人,我們也把你當成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孩子,我可以理解你年節思親的愁緒。而這般的苦、這般的愁,都是未來生命的養分,因為苦過、愁過,未來,會更珍惜因緣,珍惜人生。……」
與阿基在明陽相處了三年,得知他即將假釋,我給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鼓勵他也祝福他。信中提到:「阿基,不久之後,你將抬頭挺胸地踏出明陽。對於未來,不要怕! 還記得我對你說過:『阿基,老師非常看好你。』這句話嗎? 這不僅僅是鼓勵你,而是老師看到了阿基真心的懺悔、改過遷善、友愛同學、感恩師長、還有精進研讀經典……。『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是孔子所言。意思是說:學習知識、技能、做人處事……永遠好像是來不及似的,學到了,又害怕失去。學習最讓人擔憂的就是『退轉』,如何『不退轉』? 無它法,唯有勇猛精進、反覆熟讀、並巧妙地運用於生活中。
希望阿基能多多利用時間充實自己的學問,切記!一定要『樂學』,學問才有生命力。智慧永遠不會是懶惰者的朋友。持之以恆,因為你的努力,智慧終將屬於你。」
終於,在明陽的圍牆外見到阿基。
知道他腳踏實地、努力認真地工作著、生活著,內心真的很為他開心。看到他忠懇、樸質的模樣,我相信,這個肯吃苦耐勞的孩子,將來一定會有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