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珠‧哈里斯〉叁獎──李佳懷
序
二○二四年農曆春節前夕,我們三姊弟再度瞞著母親,在臺中集合後南下探視小姑姑;二○一六年底父親過世後,林家長輩僅剩下在雲林莿桐獨居的小姑姑。多年來每次見到小姑姑的面容以及直率的語氣,都能輕易看到父親的身影,這或許是我們姊弟定期約去陪伴小姑姑的最大理由,卻是必須要瞞著母親的唯一理由。
小姑姑之一
小姑姑是近年來才在莿桐這個小村落過著獨居生活;三十歲那年經由閨密介紹,成了莿桐鄉某家碾米廠老闆的續弦,從臺中嫁去時只在婚禮當天風光一日,之後就辛勤地跟著姑丈從事粗重的農家工事。夫君與亡妻育有三名子女,小姑姑堅決不生,立誓一輩子將姑丈的孩子視如己出,既使姑丈已去世多年仍不改其志,一路照顧到各個長大成家立業,離開鄉村到都市生活。
陪小姑姑從外面餐廳吃完午飯回來,進到由舊辦公室改造的多功能空間裡,小姑姑用她僅能使喚的左手,指揮我們三姊弟分別燒水、泡茶、切水果。這空間原本是碾米廠的交易辦公室,標示著米價的黑板仍掛在牆壁上,如今在辦公桌主位應該是放椅子的地方,換成了一張單人床,桌上大大小小的藥袋對應清楚寫在桌曆上該服用的週期。三姊弟就圍坐在辦公桌前的茶几,空出一個位置等著小姑姑接下來儀式性的「看照片說故事」。小姑姑打開辦公桌中間抽屜,單手一一將三本相簿拿出來放在茶几上。照往例,我們三姊弟很有默契的,至少會等小姑姑翻完這三本相簿後,才會向小姑姑開口辭別。
「這你們姑丈啦……穿格子衫的是你們二叔叔,他剛到臺北開計程車的時候拍的。」一頁頁地翻、一張張地說。幾乎每三個月來一趟小姑姑這裡,每回聽的故事還是分毫不差。就在第二本翻到最後一頁時,我發現這一頁似乎比其他頁來得厚,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兩頁黏在一塊;底片或相紙沖印的最後階段若沒清洗乾淨,在濕熱環境下若加上久放,相片表面殘留的化學藥劑會產生些許黏液。推測這相簿裡的最末兩頁就是因老照片當年最後清洗的工序不確實,日後遇到高溫悶濕所導致沾黏。
「姑姑等一下,這後面好像還有一頁黏住了。」
「咦?真的耶,你撕開來看看。」
我在辦公桌上巡視了一下藥袋,看到一盒棉花棒。
「姑姑,借我幾支棉花棒喔?」
「借?你下次拿來還嗎?三八啊,隨便拿去用……啊要你撕開就突然耳朵癢了是不是?」
「我就是要用棉花棒把這兩頁切開啦!」
我裝了半杯的冷卻開水,將棉花棒浸溼後小心翼翼的從兩頁沾黏處找縫隙慢慢的摩擦,棒頭汙損後就馬上換一隻新的繼續重複動作,一下子就將兩頁分開啦;其實我只是將形成沾黏原因的殘留化學藥劑,利用清水去漬後使之分解的簡單原理而已。
「打開啦!耶……弟弟以前在學校學洗照片時沒打瞌睡。」
「學費沒白繳,哈哈哈。」
兩位姊姊向來善用林家挖苦式的幽默來取代稱讚。
「哇!」
小姑姑看到分開後的隱藏頁面,發出嚇到我們的一聲。
「這是你大姑姑耶……啊!原來是放在這喔……」
「啥?這就是大姑姑喔!我第一次看到耶。」
「哇!大姑姑……以前只聽爸提起,我也沒看過。」
我和姊姊看到照片接連驚呼。
相簿這一頁雙面共十二欄透明保護套內的照片中,有三張大姑姑的照片;更精準地說應該是一張印有全家福照的賀卡加上兩張黑白照片。我對那張賀卡特別感興趣,賀卡中的照片裡除了大姑姑外,還有一名黑人男性和兩名幼兒,雖然照片褪色,還是可以辨別出是張彩照。
「這張過鹹水,從美國寄來的……好久沒看到,我以為不見了。」小姑姑謹慎地把這三張從相本抽出來,遞給我們三姊弟方便仔細看清楚。從卡片背面上的文字和署名可以得知,這張是大姑姑以Harris家族的名義寄給小姑姑的聖誕節賀卡。雖然是第一次看到傳說中大姑姑的模樣,但基因真的騙不了人,照片中大姑姑二十幾歲的模樣,和父親年輕時照片的臉型和五官非常相像,裡頭幼兒的五官也神似我們三姊弟,當下我們不免激動。
「我來找大姑姑好不好?看她現在的樣子是不是也和小姑姑、和爸爸長得一樣像。」我突然迸出一句。
「什麼?你想要找大姑姑!」小姑姑伸手拿回那張確定是大姑姑從美國寄來的聖誕賀卡,帶著質疑的眼神看著我說。
「都超過五十年沒聯絡了是要往哪找?人還在不在也不知道……」
我把小姑姑手上的卡片再接過來。
「是有點難沒錯,不過現在網路很發達或許有機會啊,爸爸以前提過大姑姑曾經在CCK美軍時期的酒吧工作,幾年前我有加入一個臉書社團,那裡有一群曾經在清泉崗基地服役過的美國人,我想也許可以從這裡開始找起。」
話雖然說得堅定,連我自己都嚇到為何會如此衝動說出口,所以有點心虛。小姑姑一邊聽著我說的話,嘴上直呼不可能找得到的同時,卻把另外兩張大姑姑的照片遞給我。分別是民國四十九年北屯國校(全名為北屯國民學校,現為北屯國民小學)畢業的大合照,以及大姑姑抱著一個小嬰兒坐在床邊的家居照。姑姑淡然地說:
「這些都拿去吧,反正我死了以後這些也是留給後人困擾。」
我們家沒有任何一張大姑姑的照片,所以小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一位大姑姑,沒想到小姑姑手上留有三張半世紀前的影像,而且保存的狀態良好,可猜想她們姊妹倆存在深厚的感情。
「為什麼想要找大姑姑?她年頭離開臺灣,你年尾才出生;你沒看過她、她也沒看過你啊。」關於小姑姑這個提問,我當下只有以問代答:
「姑姑,您覺得我爸是會想念大姑姑的嗎?」
「骨肉親情,怎麼可能不會想念?啊……」姑姑話還沒說完,我馬上插話:
「有這樣的理由就夠了。謝謝姑姑。」
我把小姑姑給我的兩張照片加上一張聖誕卡,小心翼翼地收好,無心聽著她接下去訴說其他我們三姊弟早背下來的照片故事,當下腦中都在盤算尋親的各種可能方法。等到最後一本相簿翻完最後一頁,和姊姊告別小姑姑後,回臺中整路上都想著「若臉書社團沒有結果的話,下一步呢?」
大姑姑
我的大姑姑林金珠,一九四七年出生在臺中市東區的旱溪。準備上國校的那一年,因生活困苦,祖父母不得已將未滿三足歲的小姑姑林明珠送養,也不知道是否因骨肉分離的痛楚使祖父多年的胃疾加劇,不久後即吐血發病、沒錢醫治而去世,讓原本就過著非常清貧的一家生活更加艱困。此外,身為長女的大姑姑上面有一位哥哥,也就是我父親。下面還有兩個弟弟;最小的叔叔是遺腹子,出生後就沒看過祖父。祖父的後事還是透過父親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出手相助才得以圓滿,不久全家就搬到靠近祖母娘家的北屯區二分埔。
父親曾經描述過位在二分埔的租屋處,其實只是一個和另一位住客分居的隔間,廚房還是共用的。兩片木板併在長凳上,就是一家五口睡覺的床。那時期祖母在臺中糖廠打工幫傭,煮菜、洗衣。體弱多病的父親不斷地找到工作後又被退貨,小姑姑在外當養女,二叔叔從金門剛退伍,四處擺攤賣「鳥仔巴」,小叔叔正準備入伍,一家人都處在沒有正職的打零工狀態。大姑姑兼做白天和晚上兩份工,成為家中最操累的那個人,不難想像她離家出走的那天晚上,應該已經到了身心崩潰的臨界點吧。
根據父親描述,當晚大姑姑夜班結束,才剛拖著身體進到家門,打開菜櫥想看祖母有沒有留下什麼剩菜給她當晚餐時,背後即傳來祖母的斥責聲:
「還沒給錢就想吃!像賊一樣、錢拿來!」
大姑姑每月所得都要全數交給祖母,今天正好是發薪日,剛進門時手裡已經拿著薪資袋準備交出,打開老舊菜櫥所發出的銹鐵摩擦聲響,是通報在刻意等待薪水的祖母最佳信號。
「我又沒說不給妳,剛才妳不在這,我只不過想先吃晚餐就被妳說這麼難聽。」
每次都準時、準數交出薪水袋的大姑姑既委屈又憤怒,祖母卻沒有讓疲累回家的大姑姑感受到一絲來自母性對小孩該有的憐憫疼惜。
「沒有錢哪來的東西吃啊?妳以為這個家只靠妳在養嗎?才賺多少銀兩而已就在跟我大小聲。」
祖母回的話鋒凌厲,劃斷了大姑姑的理智線,剛下班踏進家門的父親正好聽到忍無可忍的大姑姑對著祖母大聲說:
「開嘴閉嘴都是錢!妳這個愛錢的三八查某一定不是我的親生老母吧?」
自小就把孝道擺在首位的父親馬上甩出一個巴掌,重重的打向大姑姑的右臉。
「妳怎麼可以對妳老母說這種話!再怎樣妳都是女兒!」
大姑姑右手摀著臉,左手仍緊緊握住薪水袋。
祖母把父親推開:「女兒我生的我會教,不用你管。」父親聽到祖母這句話,也就沒再多說什麼。大姑姑卻在此刻頭也不回地往外跑去;原本是要給祖母的這筆薪水,當下已成為大姑姑林金珠主宰自己人生的唯一本錢。
大姑姑來到臺中火車站,在大廳內的車次表下棲身一晚。一九六○年代,許多像大姑姑一樣的年輕人只買一張單程車票,離開家鄉搭火車到臺北闖天下。大姑姑天一亮搭乘上行的列車離開臺中,不過她是到更遠的基隆站才下車。來到基隆也已經入夜,可能是被港邊五光十色又迷幻的霓虹燈給吸引吧,無意識下就走到著名的酒吧一條街,很快的鎖定一間貼有徵聘服務生紅單的門走了進去。二十一歲這年來到基隆港,那是大姑姑可以往北方逃離家庭的最遠彼端。生活環境的轉換對她來說一定不陌生,從小就跟著家人四處搬家,這是窮困下的習以為常。
戰爭經濟
據父親描述,在基隆港酒吧裡從事外場服務工作的大姑姑,每天周旋在充斥外籍水手與美國大兵的環境下,短時間內便學會使用英語和外國人聊天,這項語言天賦讓她拿到不少小費。一九六○年代一批批從越南戰地飛抵臺中休假的美軍,同時間也讓商業頭腦機敏的基隆酒吧老闆們嗅到商機,紛紛到臺中五權路、大雅路口一帶插旗,租下店面賺取這波美金熱錢。很快地「星竹」、「東京」、「台華」等十四家酒吧陸續開張,串起屬於臺中的酒吧一條街。這兩條路的夾角,包含著湖北街所形成的區域,連同附近的三溫暖和旅社等成人休閒產業,就被美國大兵稱之為「dirty zone」(也稱dirty area)。這些酒吧裡的服務生並非源自臺中當地,老闆是從基隆本店內挑選長袖善舞的侍酒生,以每梯次五到八位的員額,包專車送下來臺中;一個梯次基本上就是五天、每個月固定兩梯次。推論上,已經能用英語溝通的大姑姑應該能列入老闆理想中的口袋名單,進入這個模式,規律往返基隆與臺中的團隊。這樣的型態基本上是配合美軍休假來台的五天行程所設計,就算是非前線戰鬥部隊的後勤人員,也因為領雙週薪的美國制度,老闆只要依循發薪日的週期營業開張,既不需要在臺中當地徵人,同批侍酒生又可以顧及到基隆本店的生意,可謂一魚兩吃的雙贏策略。
一九六○年代,美國介入越南戰爭。臺灣身為太平洋第一島鏈的重要戰略地位下,基隆港成為美國航空母艦停靠運補的亞洲重要海軍基地,位於臺中的清泉崗機場也因此被擴充建設成亞洲最大的空軍基地(Ching-Chuan-Kang Air Force Base),簡稱CCK。美國青年大批大批被送往越南戰場,戰事並沒有美國政府想像中的樂觀,於是打持久戰看來勢不可免,如何緩解軍人的壓力與創傷便是重要的人道課題。R&R休息復原計畫(Rest and Recuperation Program)因此規劃而生;徵召赴越南戰地的軍人初次滿三個月即可申請海外免費休假五天,收假後每滿半年又能再申請一次。每次海外休假由政府提供免費機票,並且發放每人一百二十五美元零用金供花用,可以在新加坡、香港、臺灣,任選一地前往。這政策衍生出許多美軍商機,也因此對當地國的經濟有很大的幫助。據交通部觀光局統計,光是一九六六、六七兩年來臺休假旅遊的美軍共計約七萬名,粗估為臺灣帶來將近五億臺幣(一千七百五十萬美元)的收入。
這樣的形態對筆者來說並不陌生。一九九六年臺海危機時,筆者正好被分發到當時評估戰事最可能發生的外島馬祖服役,依規定以抵達馬祖日算起,滿九十天即可以申請返台休假,一航次約六至八天,收假後只要滿半年就可以申請下一航次返臺假;兩年外島義務役期間總共可以返臺三次,第四次就是退伍了。雖然返臺時沒有如同美軍R&R計畫的旅遊津貼可以拿,不過光是在駐地休假的上萬軍人,還是為馬祖的四鄉五島帶來可觀的經濟收益。
〈CCK air base Taichung Taiwan〉臉書社團的成員將近五千人,創社版主Jim Dwyer在越戰時期隨部隊駐紮在清泉崗,是一位C-130運輸機的飛行員。我因自小對臺中在地歷史就很感興趣,所以各式主題社群媒體如火如荼在網路世界開展後,很自然地就加入許多與臺中相關的懷舊社團,藉以了解更多在地的老故事。在獲得管理員版主Jim Dwyer的同意之後,我把從小姑姑那裡取得的聖誕卡貼上社團;這張卡片的正面是大姑姑林金珠和姑丈以及兩個小孩的全家福合照,背面印著Merry Christmas字樣,並以俊秀的字寫著「To:明珠 From Mr. Harris & Mrs. Harris + Family-1973」。我用差勁的英文寫作能力描述著極少的已知資訊,希望能從社團貼文後得到回應的線索。
大姑姑和姑丈Harris在一九七三年辦理結婚登記後,至此從林金珠成為哈里斯夫人,名正言順隨著夫婿帶著一對年幼的小孩飛往美國,這張卡片是該年底的聖誕節前從美國寄出,這已經是距今五十一年前的事了,此貼文也考驗著社團成員們的記憶。
不過大姑姑究竟是在哪裡和姑丈認識的?不管在父親過去的描述,還是在小姑姑的記憶中都無法確認。基隆或臺中都有可能性;如果在基隆,推測姑丈是海軍人員的機率較高,若在臺中就幾乎可斷定姑丈是在空軍或陸軍單位服役。不過,姑丈應該是美軍的非戰鬥單位,也或許是更高階的美軍顧問團成員,能長時間駐防在臺灣,才沒有類似其他露水姻緣跨國情所產生的遺憾。據此推論,除了〈CCK air base Taichung Taiwan〉臉書社團,我也在相關在台退役美軍的社團貼出這一則尋親訊息,被動的等候消息。此外,我亦同時於其他管道查找資料,多頭進行這項任務。
為了想從小姑姑那邊,再看看還有沒有其他關於大姑姑的第一手線索,還等不及來到和姊姊們約定好一季一次的探視週期,清明節後我馬上隻身前往莿桐。下西螺交流道後沿省縣道路旁,看到家戶前廣場、廟埕開始出現曬蒜頭的場景時,就知道莿桐近了、小姑姑家的村落不遠了;而我總對於蒜頭是感到親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