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求好與求異-繪畫的關鍵問題
「努力再努力,奮鬥再奮鬥,永不終止」年輕的時候,我以「畫家如何成功」請教一位前輩藝術家,他這樣回答我。在十分短暫的接觸裡,我完全明瞭藝術家的一生是孤獨的寂寞旅程,是得來不易的成就,是捨棄世俗享樂追尋心靈境界的旅程。他的誠懇、他的堅毅的確影響了我,讓我自始至終都以皈依宗教的嚴肅心情,無怨無悔的走這條畫家之路。然而在創作這件事上,光有決心顯然是不夠的。
我遭遇了太多的困難,雖然,我自信還有一點天份,我也夠努力,也鍛鍊出一般人都認為還不錯的技巧,但,我的作品時好時壞,每一次創作都彷佛是一場豪賭,賭贏時我欣喜若狂,但賭輸時,那種心情的沮喪,卻可以持續兩三天無法消退。
我一直在想「好作品」的定義是什麼,它一定有一個定律或者公式才對吧,要不,一定有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原則。「什麼是影響繪畫成敗的關鍵」呢?幾十年來,我在「歡笑和眼淚」中輪迴,把慘痛的經驗與成功的領悟記錄下來,遵循著這條自己舖的路,我終於大致抓到了成功的竅訣。
然而「公式」與「定律」依然是不存在的,因為藝術的可貴在「不同」而非「相同」,儘管每個人可以為自己的創作方向發現定律,找出公式,但「適合你的就不能適合我」,否則,藝術不就成了一個樣嗎?
我時常有這樣的經驗,每次在旅行中看到一個美妙的風景,我在心底驚呼:「好美!」可是身旁一個陌生的旅客率直的叫出:「好醜!」而當我真心覺得眼前風景乏善可陳時,另一個旅客卻讚嘆的叫著:「好美!」
「美」總該有共通性吧,我們會有這樣的差異,一定是我們的觀點不同,所關注的焦點不一樣,或者說,對於什麼是「美」認知完全不同吧。
也許是長久作畫培養出的觀點吧!我知道想畫出一幅好畫,「構圖」是最重要,換句話說,我深信「美」是「好關係」造成的,以致於不管我去旅行、攝影或者觀察任何事物時,都是以我的「職業觀點」出發,連家裡的擺設都一樣,凡不能達成「既統一又有變化」的原則時,我都認為不美。然而,一般人並不這麼看的,那位陌生的旅客其實是在風景中看到了一個讓他心動的「局部」就稱讚「風景」好美。這局部可能是一間蓋得很新穎的房子,一棵姿態獨特的樹,或者一條清澈的河流,但他完全不會去在意這局部的色彩和環境和不和諧,造形衝不衝突,位置和方向是否恰到好處,當然,是否有主有賓,是否平衡,是否聚散有致,是否充滿節奏韻律更不用說了。
沒有人是錯的,癥結在於,我自己陷入藝術的結構認知而無法脫身,我已經和一般人的普遍看法漸行漸遠了。
但,我的這些看法運用在創作上卻十分有價值,因為那毋寧是一個難得的「原則」。掌握住這個佈局原則,再加上精湛的技法就會生出一幅好畫來。
由於教學的關係,學生們往往會拿作品讓我指點,而我總是半開玩笑的告訴他們:「拿遠一點,這麼親熱幹嗎?」我要求他們把畫遠遠的擺在二十公尺外讓我觀賞,而我在一秒鐘內便可以立刻告訴他這幅畫成功了沒有。
一幅畫在二十公尺外,我所能看到的無非是一些「朦朧的色塊」,但從這些朦朧色塊的組織關係,我已經可以評斷這幅畫的好壞了。
我曾經有一次路過一個小鎮,遠遠的在田邊的溝渠中看到一堆顏色,這堆顏色在調和之中有著少量的對比,高低彩度穿插得很自然,而且色塊的分布有聚有散、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既不太規律也不太零亂,總之,看起來既統一又有變化,真的好美。於是,我好奇的趨前看個究竟。
令人驚訝的是,這堆美麗的顏色居然只是一些垃圾!其中有保特瓶、牛奶罐、果皮,甚至腐爛的枯葉。這些髒亂的垃圾堆在水溝裡實在令人厭惡,可是當我遠看它們,變成一些朦朧色塊,完全不知它們是何物時,它們所形成的「美妙關係」卻令人讚嘆!
「美」的確是「好關係」造成的,它和「功能價值」一點關聯也沒有,任何一個畫面,只要它們的局部和局部之間有共通性,有類似點,又能在「濃淡相宜、疏密有致」的變化中烘托出一個「主題焦點」,這樣的組織關係就能帶給我們一種美妙的感覺,至於,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卻一點也不重要。
在我的第一本技巧書《水彩畫法的奧祕》中曾經提到,一幅畫的組成,絕不是瓶子、水果與桌布的湊合,而是色彩、明暗、塊面、筆觸等繪畫元素的美妙構成,所講的就是這個道理,許多人畫不好畫,就是因為只能局部描寫而做不好整體關係;許多看不懂抽象畫,就是因為只能以功能意義看畫中的內容而不能體會「組織關係」其實才是「美感」的真正來源。
在我三十年的創作歷程中,我體悟出如下幾個見解:
最容易叫人心動的是「色彩」
最容易看出功力的是「筆觸」
影響繪畫成敗的關鍵是「結構」
最耐人尋味的是「內涵」
最後奠定成就的是「風格」
其中「結構」可以說是作品「求好」不可或缺的一個大原則,它比較有共通性(至少以傳統繪畫的觀點來看是如此),我以一個極大的章節稱為〈成功的關鍵〉來細細探討它。
另外的四個,如「色彩」、「筆觸」、「內涵」、「風格」都比較有個別性,足以發揮個人與眾不同的特點,是屬於作品「求異」的範圍,事實上想要突出個人特色,可以探討的方向遠遠超出如上的四點,我將之統籌為另一個章節稱為〈個性的塑造〉。
在古典繪畫的時期,「求好」幾乎是所有繪畫者唯一要努力的事,可是,十九世紀末葉以後,尤其是二十世紀野獸派、立體派、抽象畫派輪番上陣之後,「求異」成了藝術創作者最大的任務。
特別是今天,「現代」與「創新」幾乎劃成了等號,一個畫家沒有鮮明的風格,很快就會被五光十色的洪流淹沒。一幅精彩無比的作品,只是由於缺少「風格」,在某些人眼裡甚至將之視為「習作」,是的,再好都只是精彩的習作,因為那只是技巧的演練,創作者並沒有提出自己的觀點。而相對的,一幅有看法,有創新意圖的作品,充滿著「意念」,即使畫的不好,它仍然是一幅「創作」,至少也是一幅「失敗的創作」。
「求好」重要或者「求異」重要呢?眾說紛紜,但比較中肯的說法是「都重要」,就像「觀念」與「技巧」不可偏廢一樣。但我們到底應該「先求好再求異」或者「先求異再求好」呢。
這個問題在每一個成功的畫家口中答案都不同,但是無論如何:
先求異要有求好的本事
先求好要有求異的智慧
這兩者實在無關次序問題,做得到與做不到才是真正的重點所在。
至於什麼是「創新」呢?這當然有大小之分,以不同的方式來畫畫算創新,或者畫不同的題材就算創新?如果要嚴苛一點來說,拿筆在紙上作畫早就該被淘汰了,何創新之有?但,這樣有意義嗎?創作是心靈的需要,每個人用自己的方法畫自己的畫就是創作。以美術史上前所未有的觀點與技巧作畫是創作;在別人做過一千次之後,以第一千零一次不同的方法作畫也是創新。依我看來,創新與否端看在創作的過程中有無「意念」就可以判斷,一個人空著腦、枯著心,只想臨摹,只會扮演別人卻忘了自己,這就不是「創新」。
什麼叫「天才」?為什麼有些人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在藝術上成功?有一個精通美術與音樂的歷史學家這樣說:
「天才」就是精湛的技藝加上其他東西。這「其他東西」就是他與眾不同的魅力與特色。坦白說,這些魅力與特色是天生的,但如果沒有精湛的技藝根本就發揮不出來。「天才」仍然需要努力,它唯一的優勢是,在「美」方面比較敏感,這是老天給他的恩賜。
《水彩創作》這本書我毫不保留的把「求好」與「求異」的所有技術與方向都說了,但切記,儘管我鉅細靡遺的教了你,你卻不要一五一十的跟我學,如果你的風格和我一模一樣,你就失去了自我,本書的重點在啟發,我提出我的觀點與方法,目的在激發出你自己的觀點與方法。
最後,我想提醒讀者的是,只有真正的喜愛並不斷地加強自己的能力,才能嚐到「創作」的滋味,創作就是突顯自我,留下腳印讓人生不留白,這是生命中最有價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