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發現」臺灣而豐富自己
黃春木(臺北市立建國高中歷史教師)
很長一段時間,學校的歷史課往往從遠古時代講起,雖然有其理由,但因年代距離實在遙遠,難以理解或感受,學習起來十分困難。過去的歷史課本總以「北京猿人」為開場白,現在課程調整了,窠臼似乎難以跳脫;即使臺灣史的開頭,往往始於考古,或「荷蘭、西班牙時期」,對多數學生而言,既疏遠又艱澀。
為何中小學歷史課常從「頭」講起,一而再、再而三呢?推敲起來,大致有兩個原因:一是基於「前因後果」的時序考量,這是出於歷史學的思維與堅持;另一原因也很關鍵,即是基於文化傳統或國史論述的立場,學習歷史不單單只是知識的吸收,更應是對於國家或民族認同態度的養成。這樣的歷史課或許有特色,但有一個問題是始終明顯的,那就是學生與己身所在的「鄉土」連結薄弱,對國家或民族「大傳統」可能琅琅上口,但一談起生活周遭人事景物「小傳統」卻反而語塞,似乎乏善可陳。
中小學生(特別是小學生)學習歷史,其實並不需要從遙遠的古早時代講起,也沒必要仿照大學歷史系裡頭「臺灣史」、「中國史」、「世界史」的分野,這種分野只是大人世界對於歷史的想像或習慣,兒童、青少年的歷史學習沒必要照搬照套,而應該在時間、空間上採取「由近及遠」的原則。為何如此呢?因為,生活周遭的人事景物不可能憑空而來,其中一定有社會的背景、歷史的軌跡,從周遭人事景物出發,再推擴到較早的歷史,通常就可以接上「大傳統」、「大歷史」;這樣的連結,必然會產生「原來如此喔!」的驚嘆,歷史學者所關心的「歷史感」也才會油然而生,如此學到的歷史方有意義。死記一些無緣體會、理解的內容,不僅造成學習困難,也弄壞了學習歷史的「胃口」,許多學生認為歷史課很困難、無聊,癥結不外乎在此。
舉例來說,住在新竹北埔地區的人可以透過「金廣福公館」,瞭解閩南人、客家人和原住民之間複雜糾葛的歷史,習得重要的族群課題;此外,亦可以知道臺灣山區資源開發、聚落發展的過程,甚至可經由樟腦的開採來探索清代臺灣的國際貿易,以及與帝國主義之間的牽連,這些已經都進入了「大傳統」、「大歷史」層次。透過這樣的層層推擴,不僅歷史知識擴大、深入了,住在新竹北埔地區的人還可以擴大對於自己鄉土的理解,並且就這些延伸的課題與其他地方有相似課題的人們產生連結,形成可以交流分享的歷史視野。
又如臺北或高雄這兩大城市,對住在其中的許多人而言,兩個城市並非出生、成長的所在,於是每年到了春節前,人們都要忍受塞車之苦離開臺北或高雄「返鄉」。臺北或高雄的「都會化」是近代歷史,特別是晚近一百年重要的現象,兩個城市的居民若從自己周遭人事景物開始進行了解,一定能夠觸及臺灣史、中國史,乃至世界史的許多課題。而且,因為住在臺北或高雄這樣的「異鄉」,於是「懷鄉」才有了深刻意義,許多關於臺北或高雄的文學、歷史書寫因此經常充滿對於故鄉的殷切情感;透過「臺北」或「高雄」,人們在精神上連結了許多城鄉聚落——在臺灣的,甚至是在中國大陸的。到了後來,臺北或高雄作為「異鄉」、「故鄉」或「原鄉」的意義,甚至產生游移轉換,這是屬於「臺北人」或「高雄人」的重要故事。
「鄉土」毋寧是一種精神的存在,但必須透過實際的生活、引導、體驗、印證等過程,才有可能昇華,產生「有所根本」的感受,形成永不動搖的「鄉土之愛」。透過周遭人事景物關連性的層層推擴,「鄉土」或「鄉土之愛」內涵其實是可以延伸的,「大傳統」和「小傳統」(或者「祖國之愛」、「鄉土之愛」)未必衝突,甚至能相得益彰。
現在的中小學生關於「臺灣」的認識,多半來自書本,應該有所改變了。我們閱讀臺灣史、中國史或世界史的題材,其中最能親身體會、實地造訪的,就屬臺灣史,因為我們住在臺灣啊!對於臺灣歷史的了解,可以透過書本,但不應該止於書本。進入各地大大小小的博物館、文史工作室,可以讓我們迅速掌握重要訊息,印證、拓展書本知識。如果想要更加滿足好奇心,並且試探更大的可能性,不妨直接抵達某個古蹟、老街、聚落、山川,親自了解其歷史、社會、環境與生態,而且儘量以步行(或騎腳踏車)方式貼近,安步當車,自在悠遊。在心態上,不應是浮光掠影般的「漫遊」,而是放下自己的「慢遊」。透過踏查、實地拜訪來貼近鄉土、重新發現臺灣的過程,將能更加豐富自己,因為深具意義的連結已經產生。
在上述的體認下,書寫通俗的臺灣史讀物因而成了一件很困難的工作,這必須帶起人地之間的連結、喚起一種出遊造訪的好奇感,並且能夠滿足、印證眾人來自不同角度的閱讀及體會;書籍雖不能取代實際的人文自然世界,但作者卻必須盡力在圖文之間傳達鮮活的認知與感受。依據這些標準,《臺灣開發故事》是目前可見一套極佳的讀物。這套書以「人地關係」為主軸,呈現細膩、豐富的歷史圖像,並且一路引領讀者通貫古今,因此成為我們悠遊臺灣的一個絕佳起點。
《臺灣開發故事》不是拿來按圖索驥用的,而是藉以別開生面,促動我們重新發現臺灣、深入了解鄉土。屬於臺灣的故事不可能僅止於這套書,後續的篇章留待我們親身去探索與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