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九一一 黃花岡
「師爺,第幾個了?」
「報告大人,數也數不準了,包括打死的、砍頭的,一共七十二個吧?」
「七十二個死屍?沒弄混嗎?我們的官兵也死了好多,沒混在一起嗎?」
「報告大人,不可能混在一起,我們的人,是穿制服的。都分清楚了,穿制服的、跟沒穿制服的,都分開了。穿制服的要埋得像樣一點;沒穿的,丟他老媽吧。老祖宗規矩叫『曝屍三日』,就曝曝這些死革命黨的屍吧。什麼革命黨,都是亂黨!」
「砍了這麼多個,拿鬼頭刀的劊老爺累壞了吧?」
「報告大人,劊老爺跟他徒弟們一起砍的,都累壞了。他們就坐在那土堆上抽旱煙呢,大人要不要慰問一下?給他們賞幾文?」
「嗯,叫他們過來。現在國家財政拮据,但賞劊子手的錢可不能少。」
左右大聲傳呼起來。山坡上的劊老爺帶著小的跑過來,向總督大人請安。他們知道了賞錢數目,紛紛謝恩。
「劊老爺辛苦了。」總督大人說。
「丟老媽!這些死革命黨!年紀輕輕的,革什麼命?革命就是丟老媽造反啊,造反就得殺頭啊!殺得老子累死了,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要殺這麼多頭啊,濺得一身都是血,這些死革命黨真不怕死啊,砍了一輩子人頭,多少江洋大盜、綠林好漢,有的臨砍頭前就懦了、就軟了、就臉白了、就腿抖了,可是這些死革命黨啊,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沒有一個懦的,怎麼回事啊,丟老媽!」
「報告大人,劊老爺他們說話沒規矩,在大人面前講粗話,太失態了。」
「不怪他們、不怪他們。」總督大人說。「他們是粗人。幹這行是祖傳的,不是嗎?劊老爺?」
「丟老媽!真是祖傳的,我們一家三代都是拿鬼頭刀的。丟老媽!」
「你們殺人無數?」
「什麼『無樹』?」
「大人是說,你們三代殺的人可多了、數不清了。」
「哦,丟老媽!真數不清了。但一天內一個接一個、連殺這麼多的,可是第一次。並且,過去我們殺的,都是江洋大盜、綠林好漢,沒殺過革命黨,除了十多天前殺的那一個,叫什麼溫什麼的。他是行刺孚琦將軍的凶手,砍他的時候,他戴著粗腳鐐拖過來,還大罵『丟老媽』呢。那叫什麼溫什麼的,他的辮子,又粗又有力道,砍頭的時候,我的徒弟拉直這辮子,我看得發呆,我從沒看過那樣的辮子。」劊老爺口沫橫飛的說著,還比畫著。
「別小看了辮子,」總督大人淡淡的說,「為了這條辮子,千萬人頭落地。噢,你說溫什麼的,都是你們老廣。」
「丟老媽!他是老廣,老廣殺老廣,很不是滋味。」
「他叫溫生才,溫開水的溫、生小孩的生、才能的才。」
「丟老媽!溫什麼的看來比今天殺的這些死革命黨乾脆得多,今天的死革命黨被砍頭前,有的還談大道理,我們聽不懂。」
「大概他們勸你們改行吧,」總督大人說,「別一連三代都幹劊子手了?」
「他們皇上不是也一連三代幹同一行嗎?丟老媽!他們死革命黨如果不死,難道不一連幹三代革命黨嗎?」
「報告大人,劊老爺是粗人,但不知道革命黨只幹第一代,第二代就改行當劊子手了。」
總督大人瞪了左右一眼。「革命黨變劊子手,無須等到下一代。全世界最好的革命黨就是死了的革命黨。他們死了,是他們永遠的光榮。」
「光榮,報告大人,從被砍頭開始算嗎?」
「不是吧?」大人若有所思。「該從『曝屍三日』後開始算。哦,本官是外省人,孚琦將軍被刺後我才忙起來,不太清楚這地方,這地方叫什麼名字啊?」
「報告大人,它叫『紅花岡』。」
「哦,『紅花岡』、『紅花岡』,氣味太強、顏色太重了,也許有一天,它不叫『紅花岡』了。」
「報告大人,請開示叫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有一天,它會叫─『黃─花─岡』。」
第一部 一九四九 黃花岡三十八年後
中國文化的特色可多了,其中之一是,墳是平的。人死了,歸於大地、歸於塵土,在土地上,無需任何標誌,甚至一棵樹都不必,望過去,茫茫一片,一點都不起眼。起眼幹什麼呢?望它的人,幾十年一過,也歸於大地、歸於塵土。生者望死者,猶如死者一波波相望。縱使是一代帝王,如秦始皇,他的墳啊,也不過茫茫一片,雖然地下有千軍萬馬,但墳是平的,畢竟是天字第一號的帝王,在他眼裡,從不預知有漢,沒有漢家陵闕。
一九一一年的廣州、一九一一年的紅花岡,七十二具死屍,槍殺的、砍頭的、發臭的、腐爛的,在潘達微的奔走下,鳩工埋在一起。死者是起義失敗的革命黨,當「曝屍」尚是一種懲罰的時代,「收屍」是需要勇氣的,潘達微發動了慈善團體,大家非政治性的集合了死屍,一個個埋下、埋下,中國文化發生了微妙作用,就讓墳是平的,沒有任何標誌。只是口耳相傳,那個地方是紅花岡。啊,對七十二個死者而言,紅花的顏色太絢爛了,給死者一點淒涼、一點肅穆吧,不知什麼時候,紅花岡不見了,大家口耳相傳,改叫那地方做黃花岡。
黃花岡變成了專名,它是七十二個死屍的公墓,公墓是平的。
看來有點奇怪,這平的會隆起來、會加厚、會長大。一九一一年以後,出現了「中華民國」,人們想到這七十二位「中華民國」的先驅者,另一種中國文化出現了,替先驅者蓋個墳吧。於是,黃花岡開始隆起、開始有了黃花。並且,多年以後,一個小墳「附葬」在黃花之側,墳裡的死者不若七十二烈士那樣悲壯,但他給七十二烈士帶來蒼涼,從墓碑上,人們記起了他,他叫潘達微。
七十二名叛國要犯變成了七十二位開國烈士、一個潘達微變成了一名義士,黃花更黃了。
隨著西風的殘照、歲月的殘照,黃花岡由荒塚變成了大墓、變成了名勝與名墳,每年三月二十九日,總不乏有生者憑弔,很少有生者知道那是個弄錯的日子。正確的日子是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四月二十七日是陽曆,三月二十九日是陰曆,把陰曆的三月二十九日硬當陽曆來過,黃花岡啊,時間首先弄擰了它。
黃花岡,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九日,清早六點,天微微亮,一輛年份雖老卻保養頂級的美國轎車,慢慢開到墓園門口,司機走出來,繞到車後,必恭必敬的開了車門。慢慢下車的,是一襲長袍的大官人,頭髮中分、鬍子八字,相貌堂堂,戴著淺色的墨鏡,看來在遮掩什麼,也在炫耀什麼,他官味十足,朝向祕書和司機,把手一按,意思是明的,你們就等在這裡,我一個人上去看看。
大官人邁著方步,穩重的走向墓園。
墓園相當遼闊,歷經三十八年的美化、修葺,已由亂墳荒塚蔚為名勝景觀。遼闊的墓園有長方形的縱深,用亦平亦階的交替,逐漸提升了高度。
大官人緩步向前,整個墓園一片死寂。他一路向上坡走著,端詳著屬於墓園的每一細節。墓園的設計有點不中不西,也就是不倫不類,特別刺眼的,是那國民黨的黨徽圖案,幾乎無所不在,東西南北四顆黨徽,由四根圓柱托起,呈壓頂狀,直罩在四面錐形的「七十二烈士之墓」方碑之上。另有特大號的黨徽,高鎮在整個墓園的最高點。
大官人向黨徽們瞄了一眼,充滿了卑視。最後,他遊移的目光鎖定在方碑底座,底座奠基在一片大方陣上,方陣四面石欄圍繞,人莫得近,方陣方得有點怪異,因為向中凸起,凸起頂端,就樹立了「七十二烈士之墓」那方碑。整個黃花岡的主墳就在這裡。在方碑之下、方陣之下,不像是墳,因為不太隆起;又不像是墓,因為又不立體又不平面,但它大得的確接近人的想像,七十二具死屍就埋在那裡、埋在底下;但又超乎人的想像,究竟是怎麼個埋法,尤其七十二具屍體中,許多是砍了頭的,肢體不完、身首異處。按照傳統老規矩,不是有「綴元」嗎?就是把砍下的頭「縫」回脖子上,求個全屍嗎?顯然的,對造反派而言,絕對沒有這種人道、也沒有這種機會,砍就砍了。他們也沒有家屬來認屍、也沒有家屬來打點劊老爺。一般說來,一次大差出下來,劊老爺是有外快的。一刀砍下,劊老爺怕頸血亂濺,每在刀一落下,就用腳朝死刑犯身上一踢,使血向前濺,然後讓人用剝了皮的饅頭就頸腔沾血,沾成所謂「人血饅頭」,照傳統老規矩,這種饅頭可以治肺癆、可以大補。除此以外,死者身上的其他器官也會被零星割下,傳說都能入藥,甚至五花大綁的繩子都有避邪之功,也值得幾文,劊老爺不會白忙的。可是,這次啊,造反派太多了、太多了,上上下下,忙得喘不過氣來,一切都顧不得了。
一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八年過去了、三十八年過去了,七十二具死屍,已經長埋在這座墓園底下,沒人知道內部是怎麼狼藉、怎麼模糊,死者塵封在黨徽之下,年復一年,一切都不容分說。但是,三十八年後,在這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九日清早六點,一個神祕的造訪者出現了。
就是這位大官人。
他一身佇立在那裡,但卻一心屹立。他在「七十二烈士之墓」前,一面點頭、一面搖首、一面昂然若有所思。最後,他的昂然若有所思被打斷了,在公墓高處,在捐贈者列名的獻石高牆前,一顆活動的人頭窺視他。
他猛然一驚。
什麼人在窺視?窺視者何人?大官人有了職業上的警覺。但是,隨之而來的好奇,終於蓋過了他的閃躲,他決定:既然來了,一定要走完全程,還是要向上走去。官場中人是雍容的、從容的,他走得很穩、很慢,若有所思轉化成若無其事,他邁著方步,走到了橫表前面,牆上有四個分離的大字——「浩」「氣」「長」「存」,孫中山寫的,標明「民」「國」「十」「年」、「孫」「文」「敬」「題」,構圖分割,極為怪異。大官人藐了一眼,鼻子哼了一聲。
他仰頭觀望,細看著那行橫表:
民國九年
締
造
民
國
七
十
二
烈
士
紀
功
坊
章炳麟署
大官人興趣來了。那是一行從右到左的十二字小篆,寫得迴腸盪氣、功力超凡。寫它的「章炳麟」,不是別人,就是「中華民國」四字招牌的定型者章太炎。章太炎為革命而坐牢、而亡命、而逐出師門,最後,「中華民國」成立了,但是,袁大總統的鷹犬爪牙軟禁他、孫大總統的徒子徒孫通緝他,敵友江湖,正反顯出的,是一片嘶喊與寥落。一九二○年,當他寫下「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紀功坊」的時候,他已隱然在目、憬然在心,知道他定型的民國已經命途多舛。革命、革命,革命似乎被巧取了、豪奪了、偷走了。「中華民國」只是一片魂幡。章太炎曾寫對聯痛斥那偷走革命的國民黨和不夠資格成為首都的南京,對聯是:
群盜鼠竊狗偷,死者不瞑目;
此地龍蟠虎踞,古人之虛言。
南京是沒有資格「龍蟠虎踞」的,「古人」以此讚美南京,並非實話;而打著革命旗號的國民黨,只不過是一群賊,他們「鼠竊狗偷」了這個國家,先烈地下有知,將死不瞑目。雖然開國元勳憤慨如此,但章太炎對死者的頂禮,迄未少衰。他在「民國九年」,用小篆寫下「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紀功坊」,「締造」者的前功是不能忘記的,也許這是唯一能肯定的,「締造」以後,接下去的是不堪聞問。章太炎死在「民國九年」後十六年,那是「民國二十五年」。再過十三年,「民國三十八年」,這個「民國」,就瀕臨亡國了。
大官人一直抬頭看著這行橫表,口中念念有詞:「『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紀功坊』、『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紀功坊』,他們的功,是可以紀的,但是,『中華民國』呢?今天我來了,『中華民國』就亡在眼前,他們雖死猶生、我雖生猶死,『中華民國』、『中華民國』,是我向他們討呢?還是他們向我討呢?他們地下有知,應會知道,他們給不出來『中華民國』了吧?」
喃喃自語著,大官人走向紀念碑,一個身影先已站立在碑前,就是剛才在上面的那個窺視者。中等身材、長袍襲地,六十開外的年紀,一臉清。
不約而同的,兩人打了招呼;不約而同的,互用猜忌的眼神打量了對方。七十開外的大官人,官氣不脫,但在這位奇怪的墓園先行者面前,首先感到的,是一股寒意。
在寒意中,大官人立定碑前,仔細打量著這塊碑。碑文是密密麻麻的,多年的風吹雨打,碑上不無風霜,但是大體一致,只是在「陳炯明」三個字上,出現了污塗痕跡,相當刺眼。大官人會心一笑,用手指輕觸一下,側過頭來,指給窺視者一看。窺視者也會心一笑。
「這位陳炯明先生,」大官人說,「最後開罪了孫中山,結果在碑上給抹黑了。」
窺視者點點頭。「這位先生的罪過,似乎不在開罪誰,而在他沒在黃花岡死掉。他如早死了,就沒有日後的是與非了。」
「這樣說來,晚死也是一種『罪過』?」
「晚死也許不是罪過,但晚死卻使人難堪,不論使別人難堪或使自己難堪,卻是『罪過』。」
「你這位先生說得真好!」大官人又輕又慢的鼓了三下掌。「真是深通哲理。」
「在這碑上,」窺視者說,「『陳炯明』的名字只是被塗黑,尚沒被鑿掉,已經很『寬大』了。」
「可能當時工具不足,上墳的人,總不習慣隨身攜帶鎚子吧?」
「你先生說得是。」窺視者一笑。「也許,黃花岡離拿鎚子的人太遠了。拿鎚子的都在黨中央,在那邊改寫陳炯明的革命史就根本解決了,在荒郊野外公墓的一塊碑上,也懶得追殺了。」
「黨中央有專門改寫革命史的嗎?」
「早就有了吧?叫什麼『黨史會』吧?」
「『黨史會』改寫革命史,專門追殺跟黨中央調調不同的革命黨嗎?」
「也不盡然。『黨史會』不但追殺,也會拉攏。有許多跟國民黨完全沒關係的革命黨,成先烈後,都被國民黨一網兜收了。遠處不必說,這裡就躺了七十二位,這七十二位,在三十八年前三月二十九革命的時候,誰是國民黨啊?那時國民黨還沒成立呢,七十二烈士怎麼竟變成它的人了呢?這不是假造歷史嗎?」
「罵這票人假造歷史的章太炎呢?他不是也比照陳炯明待遇了嗎?」
「從章太炎為陳炯明寫的那篇墓誌銘裡,其實已說明了一切,墓誌銘中有一段極精彩的話,章太炎說:
君(指陳炯明)自覆兩假政府(岑春和孫中山各搞一個偽政府,都被陳炯明給推翻了),有驍名,人莫敢近,卒落魄以死。余獨傷其不幸,以惡名見衊,故平其議而為之銘。
和陳炯明一樣,章太炎也是革命元勳、也是最後被國民黨『以惡名見衊』的『不幸』人物,他在國民黨迫害之中、在國民黨眾口鑠金裡,仍挺身為陳炯明說公道話,他真了不起。」
「章太炎說陳炯明『落魄以死』,聽說他死後連棺材都買不起。」
「那時陳炯明的母親還健在,但按老規矩,預留了壽材,只好把留給母親用的棺材先給陳炯明用了。」
「真令人一嘆。」大官人說。「想不到以革命黨自居的國民黨,竟如此無情。」
「更無情的是孫中山當年靠陳炯明的一點武力,維繫在廣州的小朝廷,卻安排蔣介石做參謀長,挖陳炯明牆腳,甚至要暗殺陳炯明,孫中山死的時候,蔣介石還聲言挖陳炯明的心肝來血祭孫中山呢,這是什麼國民黨同志嘛,太荒謬了。所以啊,戲謔性的說,陳炯明的『罪過』,是死得太晚了。當年如死在黃花岡,就不會證實出那些難堪了,陳炯明晚死了二十二年,證實出多少孫中山、蔣介石的真面目啊,『罪過』、『罪過』。」
「聽了你先生的一番話,真使我們對革命黨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原來最好的革命黨,就是早死的革命黨,革命黨不早死,看來就是麻煩,給自己惹麻煩、給同志惹麻煩。」
「給假同志惹麻煩。」窺視者補了一句。
「給假同志惹麻煩。像陳炯明。」大官人跟了一句。
「陳炯明太特殊了、太強悍了。事實上,他是革了孫中山的命,他搞的,是二次革命。孫中山的悲劇是,他在『中華民國』建立後,他丟掉了臨時大總統的職務,他的革命成果,被袁世凱偷走了,他心有未甘,結果呢,他變了,變得如黃克強所說的,他背棄了自己那麼多年宣揚的信仰。孫中山祕密拿了日本人的錢,為了愛國而賣起國來了。這在日本人以『二十一條』逼袁世凱時,竟發生『賣國大比賽』的暗盤。日本首相大隈重信手裡收到孫中山的密件,透露說,願提出比袁世凱更好的條件,換取你們日本支持我孫中山。多恐怖啊!類似的比價行為還不止一次,二次大戰後,美國占領日本,在日本外交檔案裡,還發現孫中山的其他密件,另外也出土了孫中山與日本三井財閥密約的文件,要求日本支持,『多次說日本若能給革命黨以援助,革命成功之曉,即將滿洲讓與日本』,愛國愛到這種程度,多恐怖啊!這些證據,都見於一九一一年十月二十七日日本外務大臣們的祕密電報。幸虧袁世凱出面逼出南北議和,不然的話,『中華民國』成立了,可是東北早就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