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書,我一次又一次打消了寫它的念頭,它卻一次又一次齧食著我,要我寫它。我說我已老去,我太重要了,我要珍惜餘生,寫一本本「大書」。它說它就是小中見大的「大書」,何妨一寫?你可以只花十七天就寫完它。我好奇為什麼十七天?它說就在「甜蜜的十一月」(Sweet November),花個十七天,出一口氣,也算甜蜜的一種啊。說得也是,我心動了。寫吧。一言為定。不多花,就十七天寫完,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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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年二月,我花了四十天,寫了那本「大江大海騙了你」; 九個月後,我花了十七天,寫了這本「我夢碎,所以我夢醒」。其實,對我而言,寫這類書有點失之浪費青春,不,浪費老年。
浪費老年,我知道,但我義憤之下,忍不住,還是一寫再寫,但求浪費的時間少一點。用十七天率爾完成此書,而不再是四十天,是我的進步。我七十六歲了,我率性,但我把浪費縮短了。
「我夢碎,所以我夢醒」,多麼生動的題目。滔滔者,天下皆夢也。夢不必反求諸己,可以是自己的夢、可以是別人的夢、可以新華春夢、可以金陵春夢、可以紅樓夢、可以黃粱夢、可以南柯夢、可以李伯大夢、可以胡茵夢。哦,她在夢碎之後,改名胡「因」夢了。夢碎使她不再芳草如茵、夢碎使她從絮果悟出蘭因,她落草了。
有夢大家做。有的夢是自己的、有的夢是別人的;有的夢是個人的、有的夢是集體的;有的夢是癡人的、有的夢是蝴蝶的。不管什麼夢,其實單純醒來都不算真醒,要夢碎了,才算夢醒。
因為好夢太少了,噩夢太多了。有人自己本身就是噩夢,雖然有個美麗的名字,例如胡茵夢。
這本書一點也不佛洛伊德(Freud),佛洛伊德的偉大,是他發現了夢的成因,獨揭千古之祕;佛洛伊德的荒謬,是他企圖細部解析這個夢那個夢,結果陷於解夢猜謎。叛他而去的學生容格(Jung)步武乃師,但也是徒勞,玄虛以沒。我這本書,絕不陷入精神分析學家的窘局,而是隨機抽樣,就人世面、眾生相切入。不糾纏在夢的學理,而落實在夢的表象,從表象看它的起落,不是「事如春夢了無痕」,而是「事如噩夢長破碎」,所以,我說,這書一點也不佛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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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七十六歲,行年八十,一切從心所欲,逾矩何傷。信筆為文,行雲流水,生猛隨意。要把書怎麼寫,一切隨我高興。不論我怎麼恣肆,都有「大頭腦」串燒其中。因為頭腦好,所以光從書名,就可以發微、可以啟智、可以縱橫、可以笑傲。環顧當今之世,論「大頭腦」,無出李敖之右者,當然也無出其左者。李敖以自大玩世,然亦偶與生民同夢,人夢己夢,如其仁也。這本「我夢碎,所以我夢醒」,非自脫也、碎中有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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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不論古今中外,從來沒有這麼多的人,在這麼小的島上,失敗得這麼久,卻有足夠的時間給死屍化妝、給臭史彌縫、給孽種洗腦、給歷史工作者吃迷幻藥,最後,還演變到龍應台式混頭腦,居然向失敗者致起敬來。
我實在看不下去,所以要拆穿他們。拆穿有時要拿出實證,所以會浪費更多的時間。但為了「正色」,也就花了。
正的,就是紫色。
紫色的可惡是它趕走紅色又冒充紅色。如果它就是本來顏色,我們還可理解,但它不此之圖,卻冒充起紅色來,就太不像話了。「惡紫,以其亂朱也。」難怪古之聖人要特別討厭它。
我是今之聖人。說我是聖人,或惹淺人冷笑。王陽明說做聖人我做不到,但聖人做我,也難逾我。我的「李敖聖人論」,發端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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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七十五歲以後,漸棄電視口伐,回歸書房筆誅,由於人已老去,乃珍惜餘生,把打擊面放寬,著眼在全世界,此我之「全球化」也。自不拘於中國問題,更不拘於中國的那一個小省的問題了。
我息交絕遊,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有時累了,不是停下工作而是掉換主題,用掉換主題的方法聊作調劑。有時候,一些被我「活埋」了的舊主題會「窺伺」我,彷彿邀我為它們花點時間、為它們來上幾筆,寫個百八字也好。這些被「活埋」了的主題,雖然不夠「全球化」,但是中國仍需要這些主題來打擊魔鬼。規畫天堂的人,也別忘了打擊一下下界的魔鬼啊。
被「窺伺」多了,我有時會心軟、會手癢。就花個二十分鐘、半小時吧,把塵封的辛苦累積的大量資料,垂憐一下吧。
終於我推出了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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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覺得我只剩下寫書的小世界。在小世界裡寫大書。其他非大書的寫作,都不能暢所欲言,冥冥中總覺得有「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故事中的「老大哥」在虎視、在冷眼,寫得非常不自在。在新浪網微博寫的每則一百四十字框框,就是如此。雖然五個月內來了二百五十萬讀者,但是他們只看到一百四十框框內的我,他們看到的不是一百四十個字,而是一百四十分之一的我,許多時候,我把我自己越寫越小了。
還是寫大書吧、寫我能在中國東方的一個島上隨我高興寫出來的書、逍遙出來的書。也談不上什麼銷路,只是留下「書種子」而已。留下「書種子」多麼重要,它象徵亂世中國或治世中國裡,還有活人、獨處一室光芒萬丈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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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書標準看,這本書實在不夠大,但我還是支出十七天,把它完成了。有點應時的味道,正鬧選舉,我隨緣隨性、予取予求,要罵個痛快,就淋漓起來了。
為了放鬆我頸部背部與腰部,我躺著仰著寫,頭枕枕頭,大腿下也墊了個枕頭。稿紙夾在夾板上,左手執板下角,右手以 PILOT G-205 鋼珠筆寫出,不拘字形,鬼畫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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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夢碎,所以我夢醒
人道是「辛亥革命」一百年。
人道是「辛亥革命」是公約數。
海峽兩岸要公約數。扳起指頭,有多少公約數?
和平、互信、通航、買賣香蕉⋯⋯都是公約數,沒有爭議。再拉高一點吧,熊貓怎麼樣?熊貓在台灣叫貓熊,好吧,就貓熊。貓熊怎麼樣?看來效果有限。貓熊不大好做政治發揮;故宮呢?故宮辦了兩岸合璧的「富春山居圖」,發揮了一時公約的效果,可是久了,除了逃避現實的藝術批評者,沒人再富春了,作為公約數,也不能持久了。還是孫中山吧,孫中山通吃了革命,又死得早,又紅又專、又藍又鑽,就是他吧,可是整年炒作孫中山,弄得毫無新鮮感了,找個應時一點的吧。於是,「辛亥革命」應運重生了。二○一一年,正好是「辛亥革命」一百年。就是它,大家公約一下,就炒它吧。唯一落差是海峽那邊,重點放在「辛亥百年」上;海峽這邊,重點放在「建國百年」上。「辛亥百年」當然不等於「建國百年」,因為「辛亥革命」建出來的「中華民國」,早就在一九四九三十八歲時亡國了。可是海峽這一邊不管,由小白臉馬英九帶頭唱大花臉,硬要舉辦「建國百年」活動呢。這不但與史實不符,並且非常非常非常不要臉。若說辦的是「冥壽」,也就罷了。馬英九辦的偏偏不是「冥壽」,而是「活見鬼的生日」,這就坐實自己真是不要臉了。馬英九政權說「中華民國」的台灣占中國領土千分之三。請問千分之三可以代表中國嗎?並且,一代表就代表六十多年嗎?不要臉的馬英九政權說自己「小而美」,有代表性,這就令人納悶了。男人身上有千分之三的凸出物,難道「中華民國」以此自居嗎?如所剩的千分之三的確如此精華,諒也自成一說,只是司馬遷的大頭不以為然而已。總之,不管那個百年,都是百年夢碎。夢碎是殘酷的,卻是重要的。因為只有夢碎,才使我們夢醒。
我夢碎,所以我夢醒。
我夢碎,所以我夢醒。
讓我們一起夢醒。
「公投」夢碎
為了作文時的「破題」,我先舉個夢碎的例子。例子是應時應景的,就是馬英九日前提出的「公投」。「公投」見於「民進黨黨綱」,中經流變,最後流出的無異大便,來龍去脈,煞是有趣,容我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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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不肯兌現「民進黨黨綱」?原來是民進黨自己,怪事吧?
一九八六年,「民進黨黨綱」白紙黑字說:「建立主權獨立自主的台灣共和國⋯⋯由台灣全體住民以公民投票方式選擇決定。」這就是有名的「台獨公投」,當年由陳水扁提出通過的。
要公民投票,得先有公投法,於是一九九九年四月十日,由彭明敏、李鎮源、林義雄、黃石城、辜寬敏、陳隆志帶頭,由蔡同榮、高俊明、許世楷、黃昭堂等為召集人,發動促使「通過公民投票法」,並不得有台灣前途議題的「排除條款」大行動。他們白紙黑字宣告:「全民公投,才能確認台灣自有主權,否則所謂『中華民國早已是主權獨立國家』的說法,只是在自欺欺人!」
隨即展開「公投救台灣,絕食為公投」的壯舉。參加絕食的有蔡同榮、高俊明、黃昭堂、許世楷、尤清、羅榮光和立法委員級的張俊雄、沈富雄、林濁水、許榮淑、周清玉、李俊毅、陳其邁、蔡明憲等一百二十三人。聲勢浩蕩,令人驚悚。
本來是「無限期絕食以宣示催生公投的決心」的,「氣氛嚴肅悲壯」,可惜悲壯下來,竟演變成「以『打卡』彈性自由進出方式絕食」起來了,最後,識食物者為俊傑,都吃起來了,一場絕食公投,大吃告終。
比起他們來,北愛爾蘭絕食六十六天而死的英雄如桑德斯(Bobby Sands)之流,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因為他們真的餓死了,不像愛台灣的英雄們那麼又愛台灣又愛吃。
以上的糗事,大家都忘了算了。不料他們吃飽了又來了。在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的公投法表決中,當反對黨逆勢操作,要讓以綠色為主的蔡同榮版通過的時候,卻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蔡同榮版的提案是:「公投法」「適用事項」應包括「國旗、國歌、國號、領土變更、國家主權等國家定位議題」,這就是呼應他們在一九九九年所推動的「公投法」「不得有台灣前途議題的『排除條款』」,可是,投票的時候,當主席宣布「首先就蔡委員同榮等提案條文進行表決」,蔡同榮不但不投票同意自己提的案,反倒投了棄權票!同樣妙的是:跟他一起提案的以綠色為主的一百名立委,也都投了棄權票!其中李文忠尤其妙,他脫身不及,情急之下,投了反對票,你怎麼反對起你自己的提案了呢?這真是古今中外人類議會史上的大笑話!
原來他們不敢玩真的!絕食是假的!提案也是假的!他們口口聲聲要向中國、向中華民國、向外來政權爭回「國旗、國歌、國號、領土變更、國家主權等國家定位議題」,可是真正有機會對決的時候,他們都嚇跑了,他們口中的台灣人尊嚴與勇敢,都不見了!
結果,二○○四年「公投綁大選」中,公投項目,竟然是買不買飛彈等枝枝節節選項,真正該依「民進黨黨綱」「以公民投票方式」建立「台灣共和國」的大目標,也就是所謂「台獨公投」,反倒給出局了。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民進黨立委在「公投法」中,故意不讓「台獨公投」有它的法源。沒有法源,二○○四年只公投了別的枝枝節節,真正該做的「台獨公投」,反倒給擋住了,而擋它的人,竟是民進黨那一百名立法委員!
以上的糗事,大家也都忘了算了。不料他們二○○七年又來了。來的是「修憲」和「第二共和」之類,比起「台獨公投」來,又是枝枝節節的把戲,因為「修憲」,修的是「中華民國的憲」;「第二共和」,共的是「中華民國的和」,還有「中華民國」在、還有外來政權的陰影在,那不是民進黨黨綱中的「台灣共和國」。而建立「台灣共和國」,才是一切根本。
所以,關鍵只是你宣布「台灣共和國」就是了。「正名」不是宣布,「正名」是吵著我要宣布,但不敢即時正式宣布。「正名」是一種騙局,表示要動,其實根本不動,這就說明了為什麼今年是偽「中華民國」一百年,而非真「台灣共和國」元年,因為「正名」專家不敢玩真的。
「正名」是騙局、「修憲」、「第二共和」等等都是。「台灣共和國」成立了,大家「制憲」了,行「新憲」了,誰要修什麼憲!「中華民國」驅逐了,管它第幾共和呀!誰要共第幾和!
所以,關鍵只是你宣布「台灣共和國」就是了。宣布的法源何在?「台獨公投」就是。
辦「台獨公投」,要在立法院修「公投法」,加入原來被民進黨一百名立委四年前藏起來的條文,訂出時間表,就一切OK。
但是,台獨英雄們嘴巴喊「公投!公投!」手卻不敢投票。
在另一方面,我們追溯一下遠因:
一九四九年,共產黨說「中華民國」已在一九四九年被消滅。國民黨說沒消滅,還有千分之三在台灣。對大陸,要「反攻」回去,用「反攻」統一它,最後,「反攻」未遂,改用三民主義「統一」它。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反攻」無望、「統一」無功,國民黨空抱著「中華民國」招牌,怪的是,共產黨也樂得國民黨抱,在共產黨眼裡,「中華民國」是一具死屍,有「台灣共和國」要借屍還魂。所以,要國民黨來守靈,守住「中華民國」這塊招牌。
民進黨明說建立「台灣共和國」,但對「中華民國」四個字卻沒處放,就活像男同性戀者性交時,多出一坨在體外搖盪,沒地方放。從「中華民國到台灣」、到「中華民國在台灣」、到「中華民國是台灣」,詮釋紛紛,可是就是拿不掉這「外來政權」的國號、也拿不掉它的國旗、也拿不掉它醜陋的國歌,執政黨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家家酒:國歌動口不發聲也、印二二八台灣郵票也、中華郵政改名也、護照加注 TAIWAN 也⋯⋯都是家家酒,因為不敢玩真的。
真的是什麼?真的是廢掉「中華民國」國號、國旗和國歌。不敢廢掉國號、國旗、和國歌,而把蔣介石銅像大卸八百十六塊,都沒有用,都是自欺欺人,因為你不敢打中要害。你只是玩家家酒,蔣介石銅塊陪你玩,他在地獄笑得要死,他會說:「本民族救星扣在你們台獨英雄頭上的國號、國旗、和國歌,你們敢改嗎?」
台獨英雄說:「我們為什麼不敢?我們已叩關聯合國二○○六年遭到第十四次失敗,我們還在敢。」但是十四次又怎樣,你是打著「中華民國」招牌去叩關啊!你敢用「台灣共和國」叩關嗎?
台灣英雄又說:「我們有新的,看『第二共和』來了。」但是,有「第二共和」就有「第一共和」呀。誰的「第一共和」,對不起,「中華民國」的啊!繞了半天,「中華民國」陰魂不散!死鬼蔣介石還在笑我們!
台獨英雄們說二二八就是台獨,如今六十四年了。關鍵是,過去台獨英雄不是執政黨、沒當家,未能廢掉「外來政權」國號國旗,不能全怪他。但今天怎麼說呢?你們執政了前後八年,有足夠的機會了:總統是你、行政院長是你、執政黨是你、國會半數是你,執政八年了也是你,怎麼還搞家家酒呢,炒「正名」、炒「愛台灣」、炒「台灣人出頭天」、炒「台灣人不是嚇大的」、炒「去中國化」、炒「去蔣介石化」、炒「第N次修憲」⋯⋯除非你去掉「中華民國」國號、國旗與國歌在先,一切炒作,都沒有用、都是家家酒。
關鍵所在,呼之欲出了,就是兌現你們台獨黨綱,成立「台灣共和國」。成立「台灣共和國」什麼後果是另一回事,只是不再自欺欺人、不再人格分裂、不再玩假的。
讓我們來個「台獨公投」解決一切。
二○○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國民黨連戰說:「真正要玩,就辦台獨公投。」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民進黨陳水扁說:「你以為我不敢嗎?泛藍『好膽嘜走』!」太好了,國民黨主席和民進黨總統都深明關鍵所在,就在「台獨公投」,其他都是不敢、都是玩假的。但是,在連、陳二位都揭示「台獨公投」大對決的勇敢後,如今一個下野、一個入獄,我們眼巴巴的等,卻只見空轉,「好膽嘜走」的,卻自己把自己嚇跑了。
妙的是,國民黨馬英九見人食髓而知味,師陳水扁「公投綁大選」故技,也喊出「公投」來了。天知道這混蛋要「公投」什麼。立刻,民進黨抓住機會,像抓住了同性戀者多出的那一坨,又「公投」「公投」喊起來。嚇得馬英九連夜發新聞稿往後縮,可是太遲了、太遲了,台灣人的公投併發症又惹起來了。但是,「公投」大夢還能做嗎?
「公投」夢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