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怎麼了,棠兒?」喻林霖是個細心的人,她今天一直覺得,夏棠的臉色特別不好,而且人也有點恍恍惚惚的。直到晚上楓紅祭快開場的時候,夏棠還是這個樣子。
夏棠搖了搖頭。喻林霖是好朋友,不過,這做怪夢的事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挺可笑的,「沒什麼,我就是做了個惡夢。」
喻林霖嘆了口氣,「誰叫妳天天對著屍體,誰不做惡夢呢?叫妳參加社團,妳又不肯,這麼多社團,音樂社舞蹈社登山社戲劇社,妳呀妳,就天天看屍體,就算妳用功,也得有點休息時間嘛。」
夏棠笑笑,她知道喻林霖是好意,可是,她確實對這些社團缺乏興趣。一轉頭,她又看見了方依依。
她覺得,方依依看起來,好像更脆弱了幾分,臉色也更白了,愈來愈像個易碎的瓷人兒。方依依坐在一棵大樹下,長長的頭髮散落下來,手裡握著一支笛子──就像一幅畫。
「方依依。」夏棠輕輕地叫她。
方依依抬起了頭。
夏棠又一次地覺得驚訝,方依依這張臉,真是不健康的白,白得像要化掉那種,一碰就要碎成片片。她忍不住說:「妳最好去休息一下,或者是,去看看病。妳的樣子,真的不太好。」
方依依的眼裡,一瞬間露出了回憶的笑意,「哦,以前,我哥哥也常常對我這麼說。」
「妳哥哥?」夏棠問道。
「是啊。」方依依輕輕地說,「他比我大很多,好多年前,就來到了雲頂學院。他很優秀,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優秀的人。他是學生物工程的,他說,他就要學這個,他喜歡這個,而且,只有這個可以救我。」
喻林霖插口:「救妳?」
方依依十分平靜地說:「我是活不了太久的。」
夏棠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喻林霖比她要心硬一些,繼續追問:「那,妳的哥哥呢?他在哪裡?他這麼優秀,現在應該已經在這個領域裡面出名了吧?」
「他死啦。」方依依淡淡地笑著,說,「他已經死了好多年了。就死在這個雲頂學院裡面,死得非常非常可怕。他們都說,他是自殺的,可是,我一直不相信。我哥哥怎麼會自殺呢?我就只有他一個親人,他不會扔下我不管的。」
她的眼光飄遠了,夏棠也順著她的眼神望了過去。
方依依遠遠凝視的,是在夜晚裡沉寂地發著血光的紅楓林。
「是啊,我不相信,所以我一直在等他,我一直在等著他……可是……」她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個悲涼至極的笑意,「我現在開始相信,我是永遠等不到他的了。」
方依依取下她脖子上的項鍊,她把項鍊墜子打開,裡面是一張小小的照片,可以看得出來,已經照了很久了。
「妳哥哥很帥。」
夏棠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她並不是查妙琪那樣的花癡,貼了一屋子的明星海報,但是,方依依這照片上那個男人,是真的非常俊美,而且是一看就很有內涵的那一種,笑得十分溫文含蓄,跟方依依,確實有幾分像。
喻林霖也湊過去看。她嘆了口氣,「方依依,妳哥哥當年在雲頂學院,肯定比沈靖飛還要招人喜歡。」
方依依嘴角那個悲涼的笑意,似乎更濃了幾分,「不,他對這些都沒什麼興趣。他只對他的工作感興趣。」
喻林霖皺了皺眉,「我能問問,他是怎麼死的嗎?」
方依依垂下了長長的睫毛。她慢慢地合上項鍊墜子,把項鍊戴回脖子上,「他已經死了,不在了,我們再說他,沒有什麼意義了。我覺得,妳們還是多關心一下活著的人,比較好。」
夏棠吃了一驚,「活著的人?妳指誰?」
方依依正想說話,又停住了。她望著舞臺的方向,幽幽地說:「楓紅祭快要開始了。妳們先去忙吧,等到有空的時候,我們再慢慢聊。我有一些事,想要告訴妳們,也許,妳們可以去做一點事,挽回……或者中止……」
她恍恍惚惚地笑了笑,站起了身,「我一會也要去看楓紅祭了。聽說妳有節目吧?我聽過妳拉小提琴,真的很出色。」
她這話,是對著喻林霖說的。喻林霖被人稱讚慣了,應付這種讚美也一直十分淡定,但是方依依這麼說,她卻是真的覺得高興。
「謝謝妳,方依依。我也很喜歡妳吹的笛子。我會一點古琴,如果有機會,我們一起合奏,好不好?」
方依依聽了這話,眼裡那恍惚哀傷的神色也消失了。夏棠看著方依依,她覺得,這話,讓方依依也有小小的興奮。
「好,等過幾天,空下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合奏試試。我也會鋼琴,鋼琴跟小提琴,也是最佳搭檔哦。」
「那好,我們說定了,下個週末,音樂社見。」喻林霖難得有這麼興奮,「我們都把樂器帶來。」
夏棠嘆了口氣,說:「我這種不會樂器的人,可以旁聽嗎?」
「當然可以。」方依依說,「大家都來。」
方依依走了,夏棠輕輕地說:「我還以為她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呢,原來,她還是有這一面啊。她真的很喜歡音樂,是吧?」
「其實她是修生物化學的,跟安安一樣。」喻林霖說,「不過,她真是很有音樂天分。我很期待那一天呢,早知道,就不跟沈靖飛一起表演了,應該找她。」
夏棠把嘴一扁,取笑地說:「算了吧,少了沈靖飛,得少了多少亮點啊!」
喻林霖喃喃地說:「這又不是我決定的。」
夏棠站在後臺,小小地掀開了幕布的一角,看著拉小提琴的喻林霖。
喻林霖的眼睛半閉著,短髮拂在她的臉上。她很投入,那模樣是神遊物外的。夏棠遠遠地看著她,覺得喻林霖跟平時的樣子,也大有區別,幾乎都快不認識她了。
她跟沈靖飛合作的曲子是︽春天奏鳴曲︾。
夏棠本人對音樂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欣賞的本事還是有的。他們配合得很好,之前已經在一起排練過好多次了。從夏棠這個方向,她看得到沈靖飛的側臉,睫毛很長,鼻梁很挺,輪廓分明,實在是個英俊的男孩子,難怪這麼多女孩子為他都發了瘋。
查妙琪在她背後,推了她一下,「怎麼,妳也喜歡他?那我上次叫他給妳送點心,妳回來還對我那麼兇!」
「胡說八道。」夏棠板著臉說,「我跟林霖一樣,覺得這個沈靖飛面熟,好像似曾相識一樣。」
查妙琪扁嘴,「這樣的帥哥,見過一回,就不會忘的吧?再不,你們是上輩子就認識了?」
夏棠瞪了她一眼,懶得答理她。查妙琪老是說些「與眾不同」的話。
突然之間,喻林霖的小提琴,發出了一聲十分尖利而不協調的音節。從夏棠的方向,看得到喻林霖的臉色忽然變了,在舞臺上強光的照射下,即便是濃妝,也突然地顯得無比蒼白。她的手指停頓了,眼睛呆呆地望著臺下的觀眾席。
雲頂學院這個最大的劇院,有一流的聲光效果,所有的座椅都是紅色絲絨的,豪華程度比得上專業的大劇院。這時候,密密麻麻地坐滿了學生和教師。
一柱黃白色的圓柱狀燈光,正好打在第五、六排中央。
方依依就坐在中間的座位上。
鋪著紅色絲絨的椅子,椅背和扶手都嵌著亮晶晶的金色飾條,這實在是很華麗的椅子,就像「歌劇魅影」裡面的一樣,可是,這時候,就連這些金色的飾條,都被鮮血給染紅了。
無數的血,從方依依的身上流出來,她穿著一襲純白的長裙,露出來的脖子、手臂,像是被血管裡的血衝破了皮膚,鮮血像一把把利刃,穿透了她的身體。
方依依的眼睛睜得大大,她的臉上,居然沒有恐懼或者痛楚,照夏棠看來,她的表情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驚詫,甚至有種苦澀的了然在裡面。
夏棠一剎那的直覺是:方依依,她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曾經見過方依依唇邊無奈的苦笑,就跟現在一模一樣。
一個嬌小的身影十分敏捷地從舞臺上跳了下來,是杜亞冰。她原本是留在後臺的,她甚至沒有走過道,直接從座位上蹦了過去。
沈靖飛比她慢一點,但是到得不比她晚。他們都不敢去移動方依依。
方依依一身白瓷般的皮膚,現在都被血給浸透了,看得人心驚,血沿著她的兩邊太陽穴往下流,夏棠遠遠看著,她的太陽穴是深深的血洞--像是被子彈給打穿了。
方依依的嘴唇艱難地嚅動著,似乎想說什麼。杜亞冰顧不得什麼,朝她俯過了身去。
「妳想說什麼?什麼?」
夏棠只看到方依依的嘴唇動了兩下,視線努力地向下看著。夏棠頓時明白了,方依依是在示意,讓杜亞冰去取她脖子上的項鍊。
「啪」地一聲,方依依的手垂了下去。她死了,她的眼簾也垂下了。
「啪」地一聲,小提琴從喻林霖手裡掉到地上,這是她最珍愛的寶貝,居然重重地摔在地上。
「啊--」一聲滿是恐懼的尖叫聲,響了起來。
這聲驚叫,終於讓一片死寂的劇院沸騰了,尖叫聲,爭先恐後地奔出劇院的腳步聲,此起彼伏。
夏棠想,對了!這才對了吧!
剛才那恐懼之極的死寂,似乎持續得過於長了一點。大家都被方依依的死狀給震住了。
現場已經封鎖,警方也來過了,因為是發生在雲頂學院楓紅祭上的事故,所以眾人都如臨大敵,龐副院長已經親自去處理了。而警方來的人,是喻林霖的一個表親,喻林霖也跑去打聽消息。
發生這樣的事,自然是一切都停止了,後面的節目也不演了,就看著化著大濃妝穿著各色戲服的學生們,來來去去,這場景實在是非常古怪,甚至帶著種諷刺的滑稽意味--像五顏六色的小丑們,來來去去。
夏棠看到喻林霖回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雨來了。深秋的雨本來就蕭瑟,喻林霖也不打傘,走在細細的雨絲裡,短髮都被淋濕了,貼在她的臉上。她的神情是茫然的,眼神也是飄忽不定的。走在雨裡,她就像個幽靈。
「林霖……」夏棠叫著她的名字,喻林霖的表情,實在是讓人擔心。
喻林霖的臉上都是細細的雨珠,眼睛也被水洗得發亮,夏棠看不出來,她究竟是不是在流淚。
「她死得跟詩言很像。」喻林霖低低地說,「血管爆裂,衝破了血管。只不過,她連腦部的血管也爆裂了,這是因為她原本腦部就有血管瘤,所以特別恐怖……過大的壓力,把她的太陽穴都壓成了血洞,比槍擊腦部還可怕……」
她的眼光飄遠了,看著那密密細細的雨簾。
「方依依為什麼會死?」
夏棠的嘴唇動了一下。她聽到沈靖飛的聲音,在雨裡傳了過來。沈靖飛的聲音,低而沉鬱。
「因為方依依知道一些她不應該知道的事。」
喻林霖機械地轉向了沈靖飛,「那麼你又知道什麼?」
沈靖飛替喻林霖撐了一把傘,這時候他仍然是很紳士的,但是他的眼睛,卻一直停留在夏棠的身上。
在雨裡,夏棠的臉,清豔如六月盛放的海棠,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蕭索的細雨,卻有種淒清的感覺。她披了件純白的外套,但脖子上那串紅寶石項鍊,卻紅到淒豔,彷彿隨時都有血淚,會從寶石上墜下來一樣。
秋雨纏綿,那些紅楓的葉子,也在雨裡翻飛,美極了,卻也淒豔極了。
就像方依依倒在大紅絲絨的椅子裡面,一身潔白的長裙,卻被鮮血給染紅了。她那張白淨的小臉,除了太陽穴的兩個血洞,居然還是美麗的。比起她那被鋒利如利刃的鮮血貫穿的嬌小的身體,這份美麗,卻顯得如此妖異和可怕。方依依嬌小纖弱的身體,孤零零的,彷彿深陷在那深紅色的座位之中。
夏棠閉上了眼睛。她不願意回想第一次見方依依的模樣,白衣的女孩,清麗純淨得就像一彎小溪。
一陣夾著雨絲的涼風吹過,每個人都打了一個寒顫。
夏棠忽然看到,好像有個身影,縮在樹林裡。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安安?」
安安在雨裡,縮在樹邊,發著抖。她本來就很不好看,確切地說,是屬於「醜」的那一類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夏棠總覺得,安安在雨裡看起來,好像真的有那麼點不一樣,好像看起來順眼了一些。
是哪一點不一樣呢?
「安安,妳怎麼了?」夏棠走過去想把她拉起來,可是,安安卻把自己蜷縮得更緊。
她的聲音,在發著抖,「不,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從沒想過會這樣……」
夏棠注視著她,「妳知道些什麼嗎,安安?」夏棠自然不會忘記,那天安安跟方依依的發生過爭執。
「不!」安安突然發出了一聲聲嘶力竭的叫喊,她一把推開夏棠,衝了出去,「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沒有做!」
喻林霖一直在旁邊聽著她們對話,她輕輕地說:「這麼說來,她確實是知道什麼,又做了什麼嘍。」
難道方依依的死,跟安安有關係?
不。
夏棠茫然地搖頭,她不相信。安安是個善良的女孩,這一點,她從來沒有懷疑過。雖然她跟安安接觸不久,但是,她認為安安是羞澀而好心的,絕對不會有害人之心。
但是,安安那天晚上突然出現在西九樓,又突然消失,她一定跟這些事情有關係。
「棠兒,我覺得非常難受。」喻林霖把頭埋在夏棠的肩頭,喃喃地說,「我腦子裡全是方依依。我跟她約好了,妳聽見的,我們下個星期會一起合奏。我真的很興奮跟期待的,我沒有想到……這會成了一個永遠不能達成的約定……我永遠沒辦法釋懷……」
夏棠伸手摟住喻林霖冰冷的肩頭,「林霖,別這樣。妳明知道這不是妳的錯,這跟妳一點關係都沒有。」
「是,我知道。」喻林霖低聲地說,「可是,我想,我這一輩子,只要一想到這個永遠實現不了的約定,我的心就會痛。」
夏棠沉默了很久。
「至少,讓我們找出她的死因吧,不能讓她在我們眼前死得這麼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