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魚簡史

我的第一本董啟章並非他的成名作「安卓珍尼」，或是另一得獎作品「雙身」，而是他自認為寫得極幼嫩的早期作品集──「名字的玫瑰」．從此以我開始找他其他的著作來看，董氏成為我最欣賞的小說家之一．我拿到「名字的玫瑰」那天，真是一個極適合閱讀那本書的日子；陰雨天，心情不好不壞但孤寂非常．坐在社團教室的一角，我把書放在近似抽屜的角度斜擺著讀；光線並不是很充足，排版典雅的書頁泛著陰暗的灰黃色．我很快的看了「快餐店拼湊詩詩思思與維真尼亞的故事」，並接著又認真的再看了一遍，然後慢慢走回家，天色晦暗不明，後來終究下雨了．小說中的主角，總在下雨天時到游泳池去游水．那成了我近年來看過最好的故事之一，（這一次董啟章在衣魚簡史裡又把它給翻玩了一次．）． 



　　你可以說董啟章是一個都市文學寫作者，他的作品中提到都市的頻率實在高，也都非常有一種近乎鄉愁的，時間的美感和疏離；甚至他也寫過「地圖集」，這本總讓我聯想到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的書（董氏也寫過『看（不）見的城市』一文，收在名字的玫瑰．）．你也可以說他是個能寫愛情的高手，他九成的小說，都是以愛情作基調來進行的．但在這兩者之間，董啟章擅於抓出一種距離；這往往是時空，名字，情慾等不甚具象的事物構成的空間，因此小說家的身影，在他自己的世界中顯得優雅但入世，抽離感但是對人與人的接觸有一種靜觀的感情和期待．小說中主角容易受傷，往往是因為有著與現實水土不服的漂泊抽離性格，身在都市，和叫人不能自主的情慾之中，董啟章寫出的都市焦慮，集體意識的消失，頗能打動我心．這一點看來，董氏筆下的城市人物有些村上春樹的發條鳥性格．但是董更厲害的是，他強大的旁徵博引能力，往往跳脫出一般情慾愛情小說，具性別意識的小說中流俗的主題層次，進而晉升到一個至高點的安全地帶，全力揮灑．聯文新人獎的「安卓珍尼」，是一個女生物學家到深山去找尋一個雌性繁殖的生物androgyny，進而延伸出自己身份認同情慾自主的問題．長篇「雙身」則引申卡夫卡在蛻變中的開頭，發現早上起來變了性別．此類的議題，加上他在書寫城市時所附加的大量考據，我們不得不說唸比較文學出身的他，夠博學敢寫．甚至他也喜歡翻玩或向文本致意，「名字的玫瑰」，「看﹙不﹚見的城市」和「雙身」，還有這一次在衣魚簡史中的「美麗人生」，「看海的日子」． 

　　回頭談衣魚簡史，開篇的敘言就說，本想叫作「永盛街興衰史」，但怕別人覺得老寫不出新意．董氏序言和文本向來總存著作者心中懷疑的正反論證．（是否又是比較文學身分作祟？）但「衣魚簡史」一篇還是不禁讓我想起「名字的玫瑰」的場景，然而董氏說了些讓我驚駭的話，他說：我是刻意寫「性」這回事，而不是情慾，所以有點乾巴巴的描繪，作了很多動物的隱喻．衣魚簡史講述一個歷經沉沒已無小說的城市，有位學者找尋著一本小說，認識了一位圖書館員，進而發現她的樣子多麼的像衣魚，那種啃書的蠹魚，這讓那位學者陷入了一種性的失序．這種寓言性質很強的小說董氏並非沒有寫過，但是衣魚又是一次不錯的嘗試．衣魚吃去書籍，同時女體化身衣魚讓主角焦慮的原因；結局中，性慾，衣魚和時空進入一種超然昇華的境地，這樣的夢境翻轉中，一種對於書本的幻象，逼使自己做出和衣魚配合的動作，無法勃起的噁心感覺竟然轉化成一種失喪書籍之後的失序．至此，小說，主角和衣魚都已找到定位． 

　　「愛情淪陷紀事」則將時空設定在二戰時期，被日本佔領的香港，是一篇戰火下的愛情小說，不同的是主角戀愛的對象是貸居在隔壁的日本女孩．在那樣的時空中，日本女孩一個人住在香港（日本鬼子）受到了許多怨恨的眼光（一開始，連主角男孩也是），而故事就在這樣的強烈衝突中開始．這其中轉捩點是主角的姐姊被日人強暴之後發狂，成為精神病患，這讓主角心中的聲音響起──一種將怨恨轉移到同齡日本女孩的聲音．後來日本女孩被發瘋的，主角的哥哥強押在床，主角拿著菜刀衝出來，卻不知要砍誰殺誰．那樣的場景，將一個時代刻劃得極為深入．董啟章的懷舊之情又一次展現，究竟是愛情淪陷，還是一個時代的空缺，就這樣淪陷？戰火殘酷，人性更甚．而愛情，似只剩下晃晃悠悠，飄蕩的本質．而真實的介質已然不存． 



　　走到「永盛街興衰史」，則又是董氏的都市懷舊情懷．這篇讓我想起了「看（不）見的城市」中的場景．董氏在文中嚐試了身世書寫，以一條古街來追溯移民主角的童年和親人．其中，他和一名女孩相戀，但這女孩根本不解主角這樣尋覓身世的行為，而主角則在女孩身上看見了嬤嬤風華的過往．文中試圖以舊籍，南曲，拼湊出一幅想像中的，富有人物的懷舊圖，並以此和現實世界中，住在古屋的主人翁和女孩相互牽引呼應．文本中不時參入南曲的片段，並和主角的心思全然契合．是一篇相當成熟的小說．也是典型的董啟章作品． 



　　那看海的日子，自然有向黃春民先生致敬的意思．更有趣的，這篇開始後設了起來．作者走進自己的過去，和妻子展開一場虛擬的相戀．開頭顯明寫出自己的身世，和妻子認識的過程（就是董啟章本身的經歷）．此後時空變換，試想自己和妻子在生命中的交錯和交集，並活在其中．這是一篇讀來親切可人的文章，除了主角的海景之旅，和女孩的相識更有一種董啟章對自我抒發的情趣． 



　　這篇「美麗人生」，是我在本書中看得最具興味的一篇．主要是針對兩個文本作出對話．其一是日劇「美麗人生」，其二為先前提過的故事「快餐店拼湊詩詩思思與維真尼亞的故事」．卷首他先說明，關於卡爾維諾在「蛛巢小徑」序言中提到的，關於寫作者的第一本小說的特質和得失．聽來就一副準備對以往作品大開殺戒的樣子．這篇文字進入正文後，開始對自己的寫作提出了質疑和反覆的辨證，對象正是「快餐店拼湊詩詩思思與維真尼亞的故事」，收在「名字的玫瑰」書中，讓我驚艷的小說．董氏說到： 

　　 

　　如果保留小說的偽論述性風格，我應該先界定一下游泳池這個地方．那個造作的，看似無聊的重複同義詞的開場句，其實是想否定這個地方的象徵意義，把他還原為一個純粹的地方．但在討厭文學象徵的同時，我又自相矛盾地，或至少是無可避免地，刻意經營著那個地方可能包含的意義．我感到，我必須先給它杜撰出豐富甚至是過度的意義層，然後才能凸顯出那終極的揭示，即一切皆無意義的虛無．於是在原故事中，快餐店的象徵被徹底毀滅後，雨天游泳池就必然是個虛無的象徵了． 



然後他有些嘲弄有些悲憤的說： 



　　噢！我是說象徵！結果也逃不了象徵，縱使是無象徵的象徵，反象徵的象徵！ 





就是這樣痛快淋漓的「告解」，他開始重新寫游泳池的故事．這樣的涉入，不僅是對於他所謂的象徵，的挑戰，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寫出一個感動人的通俗劇．這裡的對照組即為作者先前所說深受感動的「美麗人生」．這樣的通俗劇，引發了作者對於早年文本的思索．作為董氏的書迷，這樣的翻玩，再次顯示出董氏在文本上後設的野心． 



　　無獨有偶的，下一篇「靜靜的堅持」同樣寫著游泳池的故事，而且同樣有下雨天游泳池的場景，我們可姑且看作董氏意猶未竟的待續篇章．這個篇名同時也是因為文中主角喜讀大江健三郎之故，這又和前面「那看海的日子」相呼應，所以我說這次董啟章就是擺明著要玩這樣的遊戲，讀者也得到了額外的閱讀樂趣．「靜靜的堅持」中主角正是典型的董啟章筆下都市人物，甚至可以聞到那一點董啟章自況的味道．都市中被固定生活箝制的白領階級人心，發出無聲的喟探；而另一個主角則同樣受到社會制式的壓力，因而自我找尋一個無人看好的工作，有那麼一些自我放逐的感覺．兩條敘事線同時進行，並彼此偶然交錯，但僅限擦身而過，兩個靈魂各自繼續找尋著生活的本質．董啟章對於都市對於體制壓抑的描寫顯得不帶怨味，反而流露出一種飄逸的輕盈之美．最後那場雨和文中另位粗獷的游泳池管理員，都為故事增添了一種樸直純真之情，似乎也是主角們所企盼著的． 



　　最後一篇「溜冰場上的北野武」，則非常適合作為結尾．非常單純的摹寫滑冰場中來來去去的人們，猶如一場舞台劇，發出趣味和無奈．文中的北野武和技藝高超的小女孩互相對照，一粗獷一柔弱嬌小；加上外在的旁觀者和女孩的母親（及其情夫），以及甘筍蘋果汁，形成舞台上的焦點；最後一對男女瘋狂擁吻，而小女孩忘記母親的叮嚀，因為觀看北野武的旋轉而被撞受傷，彷彿為這樣一齣生活鬧劇劃下了極為純真的終幕（對照場中其他人的來去世故），「北野武在旁邊呆坐，叉開雙腿，張著嘴，失措的盯著眼前一動不動的小東西，雙眼流出無聲的淚水」． 



　　等待以久，董氏終於在台灣發行新一本小說．這樣一次在文本之中翻滾的遊戲，在董氏一次次對都市對體制無聲的抗議之中，我們依舊發現了他字裡行間的純真，不管是象徵不是象徵，董啟章已經帶給我們在閱讀上純淨的喜悅．他依舊是都市的是情慾的，重要的是那些豐富的文本和主題之下，我依舊可以嗅出那一種屬於他的，真實的淡淡的微甜，感受到那種微溫或微涼．而這是我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