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崇漢自序】
天地玄黃 林崇漢
「七十萬年前……。時當九頭紀,世界分四大部洲。 東勝神洲,約當今日的亞洲,不包括印度。
西牛賀洲,約當現在的美洲、歐洲及非洲。也就是柏拉圖所說的遠古理想國亞特蘭提斯大陸,當時歐美非緊連一起,並沒有大西洋縱隔其中。
北鉅蘆洲,約當現在西伯利亞、俄羅斯及北歐。而這三大部洲其實也沒有分開,是一個碩大無朋的大陸塊。因為土地太大了,文化與人種都大不相同,也就各有其名了。
至於南瞻部洲,就是今天的南極洲以及當時還合在一起的印度和澳洲。印度距離亞洲可遠了。
所以,那時的地球雖稱四大部洲,其實只有兩大陸塊……。」
這是我多年前的小說,「史前大戰」起始第一段,含涉時空亙古久遠,已經超出生活經驗所能想像的範疇。這小說又名「女媧補天」,似乎想從開天闢地說起,但是距離混沌初開、宇宙洪荒、天地玄黃已歷五十億年。就地球而言,還是很新近的事,然而,對人類來說,又古老到只剩下神話傳說。不過,只要對世界地圖稍加觀察比對,便可發現廣大的大西洋,其西即美洲大陸,尤其南美洲從北到南的東岸,以及其東,非洲大陸的西岸由南至北,兩個相距三分之一地球的海岸線,竟然可以遙相會應,幾近密合。這是唯一肉眼即可辨識的萬古遺跡。
其實,地球的大陸飄移應是四億年到兩億五千萬年前的事,而現今所知的最早人類大抵不超過三百萬年。當時,在構想這小說時早覺察人類的存在和陸塊移動之間不可計數的遙遠,換言之,人類無論如何無法與陸塊移動遭遇。可是我捨不得放棄這幾行字。
七十萬年,我是從「春秋命曆序」兩百六十七萬年凡十紀算來的。對現代人已是無法想像的洪荒年代,古人有這浪漫的想像力更令我驚詫萬分;四大洲的名字,則來自「西遊記」;於是便把「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弄成歐亞兩大陸塊和印度大陸的乾坤大挪移。
寫得好不快哉!管他夢囈連連,荒誕不經。心中洶湧著磅礡的氛圍迴盪心頭,久久不已,也因此,整部小說迄今仍未完成。
我想寫的是對人類科技文明超限無制開發,以及人定勝天思想的控訴和浩嘆。宇宙獨一無二的人類生命、智慧,必須提升和珍惜。史實當不在周詳顧慮之列。
各種藝術表達工具和形式,有門道,有熱鬧,不論語文、形象、聲音,都有其擅出和缺拙。各種方式可能優缺相依,但終可確定,「不完整」的狀態便是「極至」。
如何適切地處理「缺憾」,使之趨向「完美」而「動人」,便是我駑力終生的藝術工作。
在我的概念裡,「完美」和「動人」都是不合邏輯的,都是假的、虛幻的。既是虛幻又如何致力完成呢?那就難免更說些「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玄虛。
我另一部科幻小說「從黑暗中來」想闡明「長生不老」和人類追求永遠「完美」的荒繆,利用假設生活在長生不老境界的人類來突顯永遠的完美反而是最無奈的悲劇,「長生不老」和「萬劫不復」在這境界裡變成了同義詞。
蕭伯納曾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事事不能如願;一是事事都能如願。」
「長生不老」正是「事事如願」的悲劇。我只是把他的感受用故事實際操作加以推證。一則提醒世人面對大宇宙莫作無謂的作為,「人定勝天」只宜作勵志古諺,「長生不老」和永遠的「完美」也是毫無意義的夢囈;一則堅定自己的美學信念,黑與白、正和負、光明與黑暗、快樂與痛苦、滿足與缺憾二者糾纏和虛實互動出的「完美」,才是藝術的真諦。
我常教導學素描的學生,利用黑暗畫出光亮來。的確,在畫紙上,一定得用黑暗的顏料才能把燈火和陽光襯托形容出來。難怪老子會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並不意味「黑暗」比「光明」為先或重要,因為正如老子的話,事實上,黑暗的陰影乃是光亮所造成。在太陽照射的地球上,萬事萬物其光明面下必是黑暗面。我常說:「你要光明的話,非要把黑暗一起帶走不可。」因為它是一物的兩個面相。你沒有機會只挑「光明」而棄「黑暗」。
我又在哪一本書上寫了:「只要太陽存在一天,戰爭便不會止息。」
於是,有人發現戰爭使人類產生可歌可泣的謳歌。可是如果變成歌頌戰爭,甚至「撒旦」也自稱為上帝,則是可怕的曲解。無限光明雖然根本虛假,黑暗歪道趁機作亂也絕非正義。「戰爭與和平」是人類永遠的課題和挑戰,充滿痛苦磨煉也帶來幸福之歌。黑與白,亦即天地間正與負兩種力量恰如古智者所發明的太極圖騰沛然成就世間盎然生機,生生不息。
「黑夜再長久,黎明總會到來。」日頭炎炎,終必西下,萬物得以休息。這樣的日夜交替,便是太陽系地球生命的根本道理。所以黑白交流、虛實相依,也是美學的根本道理。「易」說,「永遠變化」才是「不變」的「真理」。
嘮嘮叨叨剔解「長生不老」,無非妄想訴說生命之成住壞空的必然。奈何洋洋灑灑二十一萬言,可能仍然只敘述了一個上天入地超越時空的荒誕故事。
生命的感覺,實在是無以名狀的奧祕。時而「實在」,時而「虛妄」,黑格爾云:「實者不在,在者不實」可能是最妙的說法。
語言文字是人類文明的一大發明,也是人之異於萬物的一大功臣。可惜,語言文字也是溝通傳達的一大迷障,因此禪宗強調「教外別傳,不立文字。」,也認為語文無法闡發「佛法西來意」,於是「公案」裡棒喝聲頻傳,而丈二金剛也比比皆是。至於,黑格爾這理性大師如果來東西互參一下,不亦妙哉。
所以,幾十年來,畫畫寫寫,寫寫畫畫,真是「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流不斷的綠水悠悠……」。寫不盡便畫,畫不盡便寫。
有一個相當深刻的體悟,除了前冊畫集序裡提及的陰陽五行與美學之外,便是好的藝術作品都富禪機。
好的文字,好的音樂,好的繪畫都是醍醐,都必須心有靈犀。
當然,說世間事必然虛妄一場,所寫所畫亦必然虛妄,或者似是而非,或者似非而是。借用蘇東坡的「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倒覺貼切。但是,我,不管作畫或為文的心情和態度都是真的,真誠的,真實的。
午夜夢迴之際,雲遊在不知的次元,失眠早在不可記憶的古早年代就是我的上帝。只要一張紙、一枝筆,又可以從七十萬年前寫到滿紙荒唐,畫到黑白顛倒。當然,徹夜茫然,腦袋空空,地上躺滿撕毀的紙張,也是常有的事。
都說摩羯座是無可救藥的工作狂,真是形容貼切入木三分。人家三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我是一日不工作便心頭空虛有如喪心病狂。那老是掛在嘴邊的「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的領會似乎只是大腦的理解而已,要說是生活智慧恐怕還十萬八千里。其實,即便只是安心的創作、自由的創作、隨心所欲的創作都已經奢求了。
其實我始終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適合從事繪畫工作。
在自己和不同的人眼中,我似乎有多重角色。首先,我自覺是個頹廢者,或說是個後嘻皮吧?看我的論調,不難發現這一點,雖然很多人不知道;然後,是半個神祕主義者,一定有人如此感覺;然後又是占卜、算命、風水、擇日師,雖然我已力主這類似偽科學玩玩可以,不可當真。其中許多原理被我挪用於美學,相當受用,但是還有不少人仍然找我算命、擇日,無法推辭時雖盡力曉以大義,也仍是業障;而夜空尋夢、杜撰組字、佛道亂彈等不務正業已難避免。
一晃眼,都到了行將就木的年紀,猛回頭省視冷汗直流,不管自己認不認同甘不甘心,基本上,自己從未認為繪畫是多偉大的事業,然而到頭來,塗塗抹抹,作品最多的竟然還是繪畫。
以前,年輕氣浮,憤世嫉俗,盡畫些歕張、糾結的嘶吼。也許,假象彌平自己或時人對時代和環境的不平。
從來就喜歡唱「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如今,年歲漸長,胸中仍然迴響著「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但是,不知幾時始,我用現代的技法,畫的卻是「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白鳥盡沒,秋水長天」。天堂地獄俱在此心中,管他「長生不老」之地,是在天琴座還是紫微垣?
二○○六丙戌年午月 林崇漢于淡水
推薦序
山奔海立.縱橫八荒──回首與林崇漢共事的日子 高信疆
林崇漢的插畫,結構雄渾,感覺細膩,尺幅之間,常常飽含天地的浩渺與人世的滄桑。他的筆觸,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中,往返自如﹔他的墨跡,在現實、夢境與心象裡,浸染自得,是空間的延伸,時間的超越,也是人性的探索。每次,接觸到他的作品,都有一種視覺的驚奇與心靈的撼動。而且數十年如一日,他沉思默察,深耕密耘,不斷為我們的媒體開疆拓土,展現出插畫藝術的種種可能。
初識林崇漢,是民國六十八年的初夏。那時候,為了配合第一屆時報文學獎得獎作品的推出,人間副刊舉辦了國內首次的插畫大展。經過孫密德先生的介紹,一位讓廣大讀者耳目一新的形象拓荒者,悄然登場。
林崇漢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率真自然、熱情洋溢,雖然不修邊幅,卻誠摯感人,有一股份外親切的力量。言談間,他的博學多聞尤令人驚詫,無論文學、美術、科學、哲學、甚至音樂和數學,他都有廣泛的涉獵和獨到的見解。
在台大附近的小咖啡館裡,我們一聊就是整個下午。當時我已看過他為鄭寶娟獲獎小說「巫山雲」所作的兩幅插畫,對於他的文學詮釋力和藝術表現力,十分傾心。而且在這之前,民國六十四、五年間,我不止一次翻閱過「大陸書店」出版的《音樂文摘》,它那封面上的馬勒、莫扎特、史特勞斯等音樂家畫像,神采豐潤,結構巧妙,融合了寫實與抽象,讓人過目不忘。傾談之下,才知道作者就是林崇漢。另外一些山奔海立、氣象不凡的書籍封面,竟然還是他的作品。當時我就立刻決定,無論再困難,也得說服他加入我們的編輯陣容。
雖然林崇漢允諾了,願意來副刊試試,但第一天下班的時候,他卻忽然告訴我,不習慣這樣爭分奪秒的工作方式,明天不來了。這個出人意表的告白,令我大吃一驚,跟他長談了一夜,好不容易讓他再次回到辦公室。誰知道一個禮拜之後,他又收拾了工具,表明辭意。他說,自己閑散慣了,既不善於社交應酬,又不喜歡固定的工作模式,更無法適應這種限時交卷,為別人作嫁衣裳的插畫工作。
這次我同意他暫時休息兩天,調整調整心情,我們再重新開始。這樣的辭職事件,第一個月就出現了三次,兩年內共重演了七次。我則是拿定了主意,可以鬆口,絕不放手。就在這來來回回的折騰之間,一個屬於插畫藝術的新地平線,已經日益昇起,壯實,以縱橫八荒的姿態,刷新了我們平面媒體的表情,巍然聳立在公眾的閱讀經驗之中。
報紙副刊的插畫有其先天的宿命。它的誕生總是隨著一篇篇的文字而出現,或小說、或散文、或詩、或論述,題材已決定了創作的方向;而且還有出刊時間的壓力,還有紙質油墨與媒體個性的制約。可以說,插畫雖然擁有自己的生命,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
何況,台灣早期的報紙都是活版印刷,必須製作鋅版。因為網點粗糙,層次不清,濃淡大多失真,最能表現插畫特質的,只能是線條和白描。多少年來的慣性已經形成了插畫自身的傳統,很難擺脫它那「第二性」的附庸身份。一直到六十年代末期,中國時報啟用了彩色平版印刷,技術的革新帶動了表現的可能,一個屬於插畫藝術的新時代終於來臨。
林崇漢的及時出現,顛覆了往日的傳統,譜寫了新時代最動人的一章。
他的插畫,充分掌握到平版印刷的特性,物象的遠近、明暗,形色的溫潤、婉轉,肌理的粗獷與細緻,以及情緒的收放和暈染,都有了廣闊的生機。而林崇漢紮實的藝術根底,生動的描述功力,他的多才與執著,他奇異的想像空間,更還原了插畫的自由,充實並提昇了版面的語境。他的畫,是形象與思維的辯詰,是真實與夢幻的碰撞,是插畫家與文學家的心靈共振。他看一篇作品,會往復閱讀,沈吟再三,彷彿把整個身心都投入了進去。他說,一篇文章就是一個閃亮的生命,怎能輕率以對,交卷了事呢?
於是,身為一個插畫家,林崇漢把自己溶入到別人的作品裡,隨著文章的起伏而昇沉,隨著作者的視野而觀看,隨著字裡行間的觸角而搜巡在人生的巷弄或風雨中。他所閱讀的每一篇文章,都如一齣戲劇,一個風景,一曲命運的交響,一道哲學的難題,帶給他源源不絕的啟發和靈感,甚至是挑戰。他的插畫與文章之間,因此而各自獨立,奇正相生;因此而互攜互動,彼此共吟;因此而有了交會或交鋒時互放的光芒。
林崇漢的插畫多半從具象入手,結合變幻莫測的表現技法,多面向的發揮了意義傳遞和感性溝通的媒體效能。其攫取讀者視線,集中焦點的力量,直接而迅速。他的畫面,時而金戈鐵馬,力透版面;時而落花飛絮,纏綿方寸;時而獨立蒼茫,悲欣交集。他那千里萬里的壯懷,千年萬年的鄉愁,千重萬重的思緒,可以瞬間征服觀眾,長久翻動著人們的記憶、情感、意識和潛意識……文字內在的幽深富麗,它的多義性與聯想力,就在這裡面,繽紛多彩的釋放了出來。
檢視林崇漢的藝術家譜,不能不追溯到東西方的共同影響。
譬如李唐、范寬,他們那種令人神驚目眩的剛古之勢和壁立千仞的恢弘氣魄;譬如八大山人的簡練與精確,雖然逸筆了了,卻有「於無聲處聽驚雷」的萬鈞筆力;又譬如懷素的狂草,那物我兩忘、出神入化的境界,既酣暢淋漓,貫絕古今,又獨抒心臆,直逼未來。在西方,米開蘭基羅的雕塑與繪畫,對於人體解剖的掌握和肌理表情的拿捏;馬諦斯的線條與色彩,對於畫面構圖的處理和藝術本質的呈現;以及超現實大師達利的細膩寫實與夢幻組合,物象的錯置與概念的跳躍;奇里訶的光影變形和迷離透視……等等種種,都能夠在林崇漢的繪畫中,找到他們或隱或顯的血源。
正因為心中流淌著這些大師的滋養,林崇漢落筆時,從來都是萬般敬虔,一絲不苟。他構思和完成任何一幅作品,都耗費無數精力,但他從未脫過稿。他認真、敬業,有時興緻來了,也能一揮而就。我們副刊的編輯,曾親眼目睹他這種倚馬可待的才情。記得有一次,短短十分鐘之內,他就用噴筆畫出一張完美的人體寫實作品,層次分明,傳神極了,同事們都嘖嘖稱奇,傾倒不已。
林崇漢擁有多面的創作潛能,除了卓然而立的插畫之外,他還長於水墨、油畫、設計、雕塑;閑暇時,他還寫小說。他的科幻作品「從黑暗中來」、「大浩劫」系列,推理小說「收藏家的情人」、「地獄圖」等等,在報章雜誌上連載時,都曾引起轟動,帶來了耐人尋味的另類思考與表現技巧。
自「人間副刊」到「聯合副刊」,前後二十八年,林崇漢從美術編輯而美術主任,而文化組副主任,以至後來的美術顧問,不論職稱如何改變,他為媒體作插畫的角色,始終如一。因為林崇漢的出現,以及他長期的堅持和努力,插畫作為一種藝術媒介的獨立性格和特殊魅力,終於顯影出來,受到普遍的歡迎和專家的肯定。不僅在台灣,在更廣泛的華人媒體天地裡,他都是一座光輝的界碑,我們的當代藝術史和副刊編輯生態,因此而擴大了邊界,豐富了內涵。
版畫家李錫奇,詩畫雙棲的藝術家楚戈,日本愛知教育大學美術系系主任大野元三,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研究所所長王秀雄,都是最早推薦林崇漢藝術成就的畫壇伯樂。台灣的專業畫廊,第一次邀請插畫家舉辦個展的,就是林崇漢。當時參觀人潮的擁擠,大概是洪通畫展以來所少見的吧。
在文學界,一九八○年年初,已故的詩人周安托曾以一篇《萬里江山如畫》的文字,向他致以崇高的讚嘆;散文家林清玄也同時寫下了《氣吞斗牛如虎》一文,推許林崇漢力拔山河的豪情;評論家詹宏志,則縱覽了當代藝術的起伏流變,把林崇漢鑲嵌在大師的行列之中。其他如詩人啞弦、張默、羅智成、向陽、林煥彰等等,都是他早期的藝術知音。羅智成題贈林崇漢油畫展的詩篇裡,有一句「你把燈舉高一點∕讓我們徹夜把這幅畫誕生……」。對林崇漢期待之殷,溢於言表。
而後,新加坡聯合早報的副總編輯杜南發,夥同了當地名藝術家黃意會專程飛來台灣,對林崇漢作了深度的專訪。他的作品經常被海外各地轉載,更有廈門大學的教授,向來自台灣的訪問者表示,林崇漢是他們閱讀範圍裡最敬重的台灣插畫家。
一九八九年,素來喜愛林崇漢作品的啞弦先生終於把他禮聘到聯合副刊,從此朝夕切磋、長相左右。在聯副,林崇漢的作品日益柔和而溫暖了,當年畫面的掙扎、憤怒、鬱結,逐漸淡化。他邁向了另一個創作的高峰。
三年前,傅月庵先生在他的閱讀日誌裡,曾驚艷於日本插畫家岩田專太郎的時代成就。可是回過頭來,對照著插畫家在日本所受的重視和我們出版界的冷落現實,他十分感嘆的說:「是否有一天,我們也會有一套《林崇漢的世界》出版呢?」
如今,聯合文學出版社彌補了這一缺憾,為我們的出版史填寫了及時的補白。僅僅半年之間,前後兩大冊林崇漢作品集的編印發行,讓我們看到了主事者的眼光與魄力,也使得曾經同為出版人的我,衷心敬佩不已。
翻閱著一幅幅林崇漢的作品,許許多多的往日情景,滲和著當年的熱情、理想、忘我的工作與相知的歡樂……,紛紛從蒙塵的記憶中甦醒了過來。
我珍惜與林崇漢共事的日子,也祝福他:在藝術的高原上,不斷拓墾與超越;在生活的平野中,永遠真純和富饒。
山奔海立.縱橫八荒--回首與林崇漢共事的日子
關心台灣副刊發展的人會發現,早年的副刊以文字內容為主,比較不重視版面設計,每天各類文章刊出的位置都差不多,很少使用插圖,有時候點綴幾個圖案,也都是像十元錢幣那麼小的鋅版畫,純粹是陪襯性質的。這些小圖可以重複使用,主編如果調差,還可以拿到另外一個報館刊用,大家也不以為怪。主持中央副刊筆政多年的老主編孫如陵,人稱「孫如老」,是報界的前輩,他有一句名言說:「編副刊要每天都像編雜誌的創刊號那樣認真」,可見他對工作要求之嚴格。孫如老絕不登人情稿,他退稿是有名的,連黨國元老、政府大員都照退不誤,這種前輩風範是令人尊敬的。不過他的副刊也只重視文字,不重視美工,每天的版面都千篇一律,有人批評說他的副刊版面缺少變化,他回答說,怎能說沒有變化?中副是經過很多次變化才得到這個版面的,變到恰到好處就不再變了。這代表了當時報界對副刊版面的看法。
報刊版面設計發生重大變化,是從一九七○年左右開始的。此一變化的弄潮者,可以舉出數位,有高信疆、林崇漢、龍思良、阮義忠、王明嘉等,而其中影響最大、貢獻最多的,應屬林崇漢。
在談林崇漢之前,不妨在此回憶一段早年的往事,雖屬詩友文朋之間的文學因緣,多少也可以見證那個時代。
一九六九年,我擔任《幼獅文藝》主編,那時高信疆已經在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了。「幼文」和「人間」,被公認是台灣重視版面美學的兩個文學園地。幼文重視視覺美,始自我的前任朱橋,當時為他設計版面的是龍思良,龍除了設計封面外還繪製文章的插圖,表現十分突出。朱橋逝世後,由我接任編務,基本上仍繼續維持這方面的特色,不過在刊物形式與內容孰輕孰重的考量上,我還是比較偏重後者。對於人間副刊高信疆、林崇漢他們已經開始的革命性的視覺設計新傾向,我並沒有感受到太大的壓力。阮義忠進入幼文後,曾以QQ筆名發表線畫,形成了一種風格。QQ的存在,無形中對幼文的版面產生穩定作用。我沒有把人間當作競爭對象的另一個原因,是我認為文藝雜誌和副刊是兩個不同的媒介。不過,我對中時在副刊版面美學上的興革,是懷有敬意的。在美學的認知上,我肯定他們的實驗具有建設性的意義,是一條值得發展的路。
當時,我的心思全放在加強幼獅文藝對全球華文創作的影響方面,我想把刊物的格局放大,廣邀海外作家的稿件,使台灣成為世界華文文學的中心。編幼文之前我曾應美國國務院之邀,赴愛荷華「國際作家工作坊」研習,從一九六六到一九六八,時間長達兩年,回國前受到作家工作室的主任詩人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和小說家聶華苓的協助,到全美各地的大學圖書館訪書,並拜望華文作家、學者,其中也有畫家,如丁雄泉、謝里法、廖修平等,那次的巡迴訪問旅行所建立的人脈,對後來幼文工作的拓展幫助極大。也是因為具備了這樣的條件,後來才有發展海外華人文學的想法,而幼文重視海外工作的編輯新方向,很快的引起文壇的注意。稍後,人間副刊正式增闢海外專欄,由高信疆主持。在信疆的擘畫之下,人間副刊的版面使人耳目一新。記得當時我還提供許多海外作家的姓名地址給他使用,希望彼此呼應,把這個計劃發展得更好,影響更大。可以這麼說,在編輯的理念上,高信疆和我我們是彼此互相影響的。
一九七六年我接任聯合報副刊,第一件事情就是改善副刊版面,人間副刊重視插畫與設計編排的編輯風格,自然是我重要的參考對象之一。我發現人間副刊版面表現之所以那麼精采,最大的功臣,應該是由於林崇漢的參與,高信疆與林崇漢兩人所創造的重插圖、重照片、重美工的編風,很快地成為台灣平面媒體跟進的對象。而林崇漢在美術設計的龍頭地位,也是在這個階段建立起來的。如果說林崇漢是台灣副刊美學設計的第一人,也並非虛譽。
我參與聯副編務後發現,由於聯合、中時兩大報副刊在版面審美的要求上有相同的理念,所以競爭起來也就特別激烈。中國時報有了林崇漢,一夫當關,逼得聯副苦苦尋人,找了很久終於請到了一位在日本專攻設計的年輕人王明嘉,此人長髮披肩、狀如嬉皮,一看就知道是特立獨行之士。記得面談時他對我說:「主編,我設計的版面,你只能改三次;你改我一次還有兩次機會,改兩次還剩一次機會,改到第三次,我就走人。」當時直覺的印象是此人不好相與,後來發現他才思敏捷,美術閱歷豐富,創作力強,並且非常敬業,幹起活來就像旋風一般。還好我年輕時跟「東方」「五月」一堆畫家們混過,也自修了不少有關色彩學、構圖學的粗淺概念,因此在跟王明嘉溝通版面美工時,雙方都能彼此尊重,了解對方要的是什麼。印象中我改他的稿子恐怕不只三次,而他也沒有拂袖而去,可見兩人的默契和互動是不錯的。聯副因為明嘉的參與,版面整體的視覺感也為之一變,呈現出少見的朝氣、銳氣。在那個階段,兩家副刊與其說是高信疆和我的競爭,不如說是林崇漢跟王明嘉的對壘。幾年後,高信疆不編人間了,聯副便借重林崇漢來社幫忙,以顧問的身分、優渥的條件主持版面設計,之後就有了一段林崇漢在聯副揮灑的黃金歲月。如今回憶起來,我和崇漢之間的合作經驗極為美好,他是我幾十年編輯生涯中最重要的戰友,而他為人的熱忱、謙虛,對專業的執著,也給人深刻的印象。
關於林崇漢的繪畫功力,以及他在副刊插畫版面設計的成就,可歸納為下列六點:
一、深厚的寫實功力。林崇漢的素描功力在台灣畫家中是少有的,他對於線條、造型、光影、空氣感的掌握,非常精確。不過他並不以表面的寫實為滿足;他的寫實是批判的寫實,選擇的寫實,他重視事物內在真理的呈現,在澈底揚棄紀錄性的寫實之後,賦予觀察對象深刻的哲學意涵,而使作品提升為一種抒情性的文獻。
二、奔放的浪漫情調。像所有的浪漫主義者一樣,他的作品重視戲劇性,所呈現的是奇人、奇事、奇境,他之所以這樣做,是要使心靈得到最大的解放,進入一個至美、崇高、悲劇的世界,這樣的境界是現代繪畫中比較少見的,在意義上比一般日常生活的怨懟,現象層面的反制為高,而帶有一種文化的鄉愁。
三、爆發性的表現欲求。林崇漢也是一位表現主義者。他對於二十世紀初發韌於歐洲各國的表現主義繪畫,非常熟悉並受其影響。他那些顏彩炫奇、線條狂放,以及扭曲變形的人體,所要傳達的正是現代人內心的迷惘和變態。他以形、色、線三要素所組合主觀的意象,最能突顯出現代人內心世界的傷痛與吶喊。
四、超現實的夢境記敘。林崇漢筆下表現的是無意識的夢境,藉夢和潛意識的亂流,來顛覆邏輯世界,擺脫一切約束,探討人類真實自我的絕對性。林崇漢反常思維所演繹出來的圖象,很接近法國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Salvador Dali, 1904-1989)的繪畫氛圍。不過,林崇漢的超現實技法,只是他的技法之一,而非他唯一的技法。這與死心塌地的超現實主義者是不同的。
五、東方畫想的新試探。林崇漢常以新觀點處理中國國畫題材,把中與西,傳統與現代熔為一爐。在他的繪本中,中國古代歷史人物的清雅、高古,裙釵仕女冠帶衣袂的飄然出塵,山水長卷的巍峨雄奇,冊葉小品的閒恬蕭散,工筆花鳥的精細寫真,以及書法藝術間架結構的婉轉變化,一一躍然紙上,且都煥發出現代感的新的生命。
六、民族風格的堅持。林崇漢作品雖然有很多西方繪畫語彙的進入,但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就是民族風格的堅持。他對西方技巧的汲取,並非照單全收而是選汰式的。任何西方的東西經過他,就會產生化合作用,而統攝於民族化、中國化的主旋律之中。他的作品給人的感覺是,既熟悉又新鮮,熟悉是因為來自傳統的根抵,新鮮是將西方精華加入民族風格所產生的新感覺。由於這樣的融會,使他的作品成為既是本土的、民族的、也是國際的。
林崇漢是深諳合作之道的插畫家,他本人也是一位優秀畫論家、科幻小說家,文學造詣深厚,有極高的鑑賞力和詮釋力,也有極強的感受力,他能夠把文字意象成功的化為繪圖意象,把作者的意念巧妙地表現在畫幅之內,使作者的文本和插圖家的插圖,彼此呼應達到相互增進提昇的境地。林崇漢告訴我他的創作習慣,通常是通讀、細讀原作,讓整個心靈沉浸在作者的意境之中,經過一番醞釀才動筆作畫,往往為了揣摩作家的原意,他會沉思好幾天,然後才構思畫意,務必做到以圖像延伸意境,達到文圖相輔、文圖並茂的完美境界。他的插圖創作出來後,常常讓刊出文章的作者驚艷不已,而有深獲我心之感,不像有些插圖家草草看了文章,就馬虎從事,或是拿出舊稿來充數。
若說副刊是作家跟插畫家的舞台,那麼好作家就像名角梅蘭芳唱戲,而插畫家就像名琴師操琴伴奏,伴奏者要能不自我膨脹,恰如其份的幫襯,做到珠連璧合,使戲曲更加動人心弦,才是理想的合作者。林崇漢就是那個讓文圖雙贏的溫柔漢子。
(本文由弦先生口述,顏艾琳女士文字整理,經由作者再增補修正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