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橡膠園
1.洞
沒有人知道,究竟是日漸衰退的視力,還是像一根倒刺那樣朝著錯誤方向伸展的記憶力,釀成了米安的景況。
她的視線就這樣停定在某一點之上,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釘子牢牢地拴著,即使日光暗淡,無數身影在她眼前掠過,蚊子在她的附近繚繞,她始終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沙發上,眼神呆滯地盯著前方。令人們感到不安的,並不是她一成不變的姿態就像一臺沒上發條的時鐘,而是出現在她臉上像漣漪般不斷擴大的笑意,漸漸蔓延至臉的每一部分。她的女兒看見她張得老大的嘴巴,露出缺了許多牙齒的口腔,就像一個對世界所知太少的智障兒,他們便發現自己的母親,距離自己非常遙遠。
「老人就是這樣子。」她那年長的女兒終於說出了一句話,緩和餐桌上凝滯而尷尬的氣氛。
自那夜開始,米安再也沒有跟他們一起用餐,沒有人會知道,她那麼專注於眼前的一切,以致忘掉了身體最基本的需要。她沒法向女兒清晰地闡明眼前的景像,要是她們能活到她那種年紀,或許便會有相似的體悟,然而她們是否理解,其實並非她所關注的事。最初,那只是一個黑色的小圓點,彷彿依附在她瞳孔的四周,隨著她的視線在不同的物件上流動,那圓點的範圍漸漸擴大。那天下午,她從午睡的夢裡醒來,面前事物的線條便異常分明,她以為自己仍然身處在一個頑固的夢裡,因為很久以來,她一直活在模糊不清的世界,甚至沒法辨別女兒的臉,只是憑藉他們的聲音和氣息,呼喚不同的名字。可是當她睜開眼睛,便看見黝黑的石洞,洞口傳來微冷的風,石塊上細緻的紋理,在她的眼中,比皺紋來得更張狂。有一個面目跟她相仿的女子把她抱在懷裡,她感到女子的身體非常溫暖,彷彿她根本就是那女子身體的一部分。那女子看著洞口以外很遠的地方對她說︰「留在裡面,別走。」然後她被安置在狹小的洞裡,她的手腳並沒有活動的餘裕,可是當她的耳根緊貼在冰冷而粗糙的石塊上,便聽到一種靜謐。
米安幾乎遺忘了那女子是她的母親,甚至想不起她的臉容,唯有那石洞深沉而安穩的黑暗,經常毫無先兆地侵擾她,譬如說,在她清洗一大籃子衣服、孩子嚎哭不休,或挽著許多蔬果和肉類,而面前還有很長的一段路才會看見家裡的木門時,那洞穴都彷彿再次出現在她身旁,她總是像在壁櫥內發現螞蟻那樣,迅速地把它從紊亂的腦子裡驅趕。
可是在那個昏睡過後的下午,她躺在沙發上,任由石洞的影子把她完全籠罩。她能肯定那並非衰老帶來的疲憊,而是在睜開眼睛的瞬間,忽然感到以往那種驅逐的姿態,就像田間的稻草人那麼徒勞無功,而懊悔的感覺已經滿溢至令她無從迴避的程度,她乾脆讓它湧出來,浸沒了她的鼻子和眼睛。
米安常常懷疑記憶中最初的時光是否存在,正如她總是認為自己的出生地已經徹底地消失,即使它在地圖上仍然占據著相同的位置。她愈來愈肯定,錯誤源於她最後離開了那石洞。
她記得透過石洞陰涼的牆壁,會聽到鞭炮頻繁的爆炸聲,聲音彷彿帶著齒輪,在她的頭顱拖曳出許多裂縫。以往,人們總是被鞭炮吸引而紛紛上前圍繞著它,直至它散落成一堆紅色的灰燼。但那個奇怪的夜裡,米安發現人們的臉上凝結了一層薄膜般的陰暗,就像看見屍體時會出現的神情。
那是一個起始,她原來熟知的世界,逐漸分裂成許多各不相干的部分。
不久以後,她知道人們早已洞悉,那個晚上從沒有出現鞭炮,只是軍隊的槍和空投的炸藥,轟掉了許多途人的腿、手臂、半截身體,或頭顱。因此,當他們再次聽到那種熟悉的聲音,便會跑到屋外,尋找可以躲避的地方。
米安曾經認為,那裡的每一個人,包括她的父母、哥哥、姊姊、伯父和鄰居,都找到各自的石洞,屈曲身體坐在那裡。直至掩蓋洞穴的石塊被推開,他們就像她再次看見母親憔悴的眼睛那樣,發現微亮的晨光,鋪展在他們的身前。
實在,除了她以外,沒有人能找到足以藏身的洞穴,那裡並不缺乏塌掉的樹木或溝坑,只是無論他們如何費盡力氣,也無法把已經完全成熟的身體摺疊起來塞進任何一個凹陷的位置。他們只能跑到屋子後方的丘陵,俯伏身子,把自己隱沒在低矮的灌木叢之中。轟炸的聲音有時接近得似乎在他們腦袋掠過,有時好像落在他們親手建造的房子裡,遠處時而升起亮麗的火焰。米安的母親便感到自己的身子輕得可以飄起來,好幾次,她以為自己已經碎成了一堆粉末,在空中浮蕩,可是火光暫時熄滅了以後,她又感到自己正緊緊地捏著幾根濡濕的青草。
米安的兄長米田感到地面搖撼得非常厲害,因而不得不把頭部深入自己的兩腿之間,直至骨頭格格作響。爆炸的聲音靜止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米安的姊姊米里把自己的身子直起來,看見發白的天空,嗅到空氣中硝煙的氣味,使她的眼睛異常乾澀,除了微微地擺動的野草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散落在她身旁不遠處有幾個緊縮著的身子,以及僵硬的背部。她從沒有那麼仔細地觀察每個人的背部,有的在顫抖、有的在抽搐,有的直挺挺的像死了那樣。她不忍打擾他們,彷彿他們仍在睡夢之中,直至黃啡色的排泄物從她哥哥米田的背部之下流溢出來,匯成了一道小溪流,直達草堆的另一端。
他們並沒有看見任何穿著軍服的人走近。河流裡沒有漂浮著屍體,水源也沒有沾上血污和腥臭,他們便收到戰事結束的消息。米安的母親始終相信自己強烈的預感。在那裡過活的人,都知道被逮著的人從不會俐落地被殺掉,反而會被炸藥塞進他們的口腔、耳孔、鼻孔或眼睛,然後引爆,或被指揮著在坑道前一字排列,頭部被整齊地割下,以測試刀鋒是否仍然銳利。米安的母親仍然記得在橡膠園工作的陳嫂,帶著四顆紅彤彤的雞蛋,探望生病而無藥可服的她,並低聲在她耳邊說,她家的媳婦剛誕下了兒子,令人煩惱的,不止是軍人愛吃嬰孩的嫰肉,要是給他們看見任何女人,便會設法把槍柄塞進她們的身體裡。
那天,陳嫂帶著四顆染紅了的雞蛋,走遍了整個山頭,逐一探訪她的鄰居以後,又攜著四顆完好無缺的雞蛋回到自己的家,剛好看見母牛順利地產下了小牛。她看著沒有一絲裂縫的蛋殼,臉上綻開了愉快的笑容,暴露了發亮的金牙。那算命的告訴她,不曾破碎的雞蛋和懷孕的牛會帶她逃離厄運。
米安的母親看著陳嫂的身影離去之後,頑強的病很快便痊癒了。她展開了周詳的計畫,一旦看見軍人的身影在窗前掠過,便會逐一弄死兒女。她決定要扭斷他們的脖子,據說脖子是身體上最脆弱的部分。自此,她便時常看著他們的脖子嘆氣,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總是比實際的情況簡單。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宰雞的經驗裡,她知道自己的力氣拗不過他們,他們的頸骨非常堅固。她的子女總是以為她憂慮戰事,卻從不知道是為了他們的頸項。
轟炸結束以後,米安的母親從山丘回到自己的房子,常常從屋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並且拉上了黑色的窗簾,堅執地守候炮火再次響起的聲音。
她的兒女都抵受不了飢餓,紛紛跑到荒廢的田裡栽種木薯,那些帶毒的植物在肥沃的土壤裡迅速冒起。不久以後,他們便在屋子的角落煮一鍋沸水,把剛剛收割的木薯丟進水裡煮熟。米安的母親看著他們急不及待地狼吞虎嚥起來,像一窩奔竄中的老鼠。
米安的兒女就像她母親那樣,企圖把她從洞穴的深處拉拔出來。其中一個女兒坐在她面前,遊說她到醫院去,躺在病床上,讓醫師在她的眼皮四周注射麻醉劑。她說,只消打一個瞌睡的時間,她眼眶內混濁的水晶體便會被抽取,取而代之的是人造的水晶體,她便能回復清晰的視野。米安只看見一團影子,無法分辨那是兩個女兒中的哪一個。另一個人坐在她附近,她嗅到衣服沒有完全晾乾時發霉的氣味,那個人並沒說什麼,只是不斷更換坐姿,末了對她說,家裡孩子眾多,是個切切實實的煩惱,她恨不得抓著他們的頭顱,把那統統塞進他們母親的子宮裡。
然而米安的臉上始終掛著不深也不淺的微笑,她決意要留在那裡。漆黑的中央像一個漩渦那麼耐人尋味。
2.蛇
很久之後,米安仍然能感到自己的左手快要給扯斷。下雨的日子,痠痛尤其劇烈。她知道痛的來源,是她的母親站在石洞以外,像船上的水手用力扯著纜索那樣把她的左手往外拉。
那一年,米安九歲,她無從肯定這是不是一個遊戲,但她不願意走出石洞,因為右方石頭的表面,積聚了一團灰塵,最初她以為那是被蜘蛛遺下的結網。她定了定神,卻看見動物柔軟的毛。後來,她發現那是灰灰尾巴的顏色。牠在她身前發狂地奔跑,肥大的尾巴拖在身後,企圖要擺脫她的視線範圍。
當米安帶著老去的目光審視那石洞,才能察覺那裡縱橫交錯的裂縫,像掌紋那樣令人不解,卻沒法弄清楚自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然後她慢慢地想起來,那像一頭狐狸的眼睛。
偶爾,灰灰會銜著斷掉了脖子的麻雀、失去了頭顱的蟑螂,和縮成很小一團的蝸牛放在她的腳前,她便嗅到了一種鬱悶的腥氣,只能把下巴擱在屈曲的膝蓋上。
軍隊的車輛開進城內以後,糧食的供應便緊絀起來,他們不得不謹慎地掌握進食的分量。但米安的胸口和胃部之間,還是湧起了嘔吐的衝動,或許與死去動物的氣味無關,只是臉頰凹陷的米禾一直蹲在不遠處用手支著下頷盯著他們,她認出了那猶豫不決的神情。在每天上午,橡膠園的休息時段,他會從樹林回到家裡,在屋外的空地挑選那天將要屠宰的動物,試圖從為數不多的豬、雞或鴨子中,撿出沒那麼乾瘦的一隻,那時候,那種神情便會慢慢地爬到他的臉面上去。
米安的母親把她帶進滿布綠色陰霾的橡膠園林裡,她看見眾多兄姊各自占據著一棵樹,聚精會神地低頭以用子小心地刮樹皮,把從樹皮溢出的白色汁液引向瓶子。可是她的母親禁止她走向任何一棵樹,只是拉著她蹲下來,俯伏在布滿樹葉和垃圾的地面。
「把耳朵貼在泥土上,聽到什麼?」她的母親命令她這樣做,她幼嫰的臉頰緊貼著黏濕的土堆,便看見一個倒過來的叢林,天空是那世界的底部,工人低垂的眼睛都有蒼鬱的倒影、叱喝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工人的鞋子踏在掉落的葉片上,似乎還有一些東西在土堆下竄動,她感到腦裡一片混沌,找不到字詞代表她所聽到的,最後只有一個字迸出了她的牙齒,「風。」她說。
「不,」她的母親立即糾正她︰「這下面全都是還沒有出生的嬰孩。」
實在,米安對於自己或別人的來歷,都沒有強烈的好奇,只是在那個幼小懵懂的階段,她的母親便急不及待地告訴她。她並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她的母親說,適合繁殖的季節,大部分的種子都會隨著風而散播,如果那些種子並沒有落到人們的肚腹內,就會掉進泥地裡,被另一層砂礫掩蓋,然後發芽和生長。「因此,這是機會率的問題,要不,你長成了一個人,要不,你成了一棵橡皮樹。」為了使米安更確切地體驗成為一棵樹的感受,她的母親把泥石堆放在她的四肢上,直至她的手和腳都被埋沒。「那些在母親的肚腹內夭折了的孩子、還沒有到達發育期便死去了的,以及從沒有機會孕育成胚胎的,都落到泥地的深處,轉化成另一種物質。」米安只是感到手腳麻痺而冰冷,血液湧向她的頭部。
米安的母親像發出一項指令那樣告訴她,待她長至合適的高度,便要在凌晨時分,提著鐵桶走進樹林裡,劃破樹皮收集樹汁,在陽光下,鐵桶內奶白色的汁液逐漸匯集成一個湖泊,再送到提煉塑膠的車子去。「那麼,我們能換來白米、餵養牲畜的飼料,還有修建房屋的金錢。」她的母親無神的眼眸裡突然閃過一陣奇妙的光。白天,他們隨著晨光起來工作,夜裡,他們在夢中醒來,便走到那個在風中搖搖欲墜的便所,讓食物的渣滓從他們的身體排出。不久後,他們會把發酵了的排泄物,融進泥土裡,潤澤那些愈長愈高的樹。
年老後把身子長期陷進沙發裡的米安,益發感到那洞穴的圓融,她只是沒法明白為什麼它會永遠地關閉,而且毫無徵兆。她想起那一段日子,他們每天只能進食一次,雖然那時候,她還搞不清楚那些跟她身處在同一所房子裡的人,口中常常叨嘮著的「餓」是怎樣的意思,她唯一深刻的感受,只是在那濕熱的村子裡,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的一陣一陣的冷。(倒是多年以後,日復日的勞動使她的肚腹異常空虛,她才感覺遲緩地逐一想起了那所房子裡的許多已經模糊了的人面。)
某個夜裡,他們聚集在屋子中央圓形的飯桌前,吃著煮得稀爛的粥,米禾盯著在坑上沉睡的灰灰,跟他的弟妹討論烹調貓的不同方法。米安記得灰灰奔跑的速度總像在逃命,仿彿牠其實是老鼠而被一窩大貓追趕著。她走在牠身後,腦子裡便會不由自主地蹦出各種獵殺牠的場面。灰灰扭過頭來看她的眼神從沒有畏懼,只是惘然。
只有在米安熟睡了以後,身子散發的溫熱,能誘使灰灰跳上她的床,主動靠近她。她們睡在彼此的附近,互相索取對方的體溫。無論她的睡眠由於何種原因而中斷,只要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再次看到灰黃的紗帳圍繞著她的床,頂部打結的部分呈現出年月留下的斑點,而她能觸及灰灰暖洋洋地在微微顫動的身軀,便會重新知道自己又躺在熟悉的地方。
那個早上比以往任何的早晨都更冰涼,她做了一個不快的夢,當她伸手撫摸身旁鼓脹的身體,就像她所期望的那樣,她醒了過來。紗帳外有晃動的人影,最初他們散落在很遠的地方,慢慢便靠攏在一起,連成了一個令她透不過氣來的影子,像突然翻過來的浪,而且湧向她的床,忽然她又感到那全是體型過大的蒼蠅。為了不致窒息,她奮力支起自己的身子,而身旁的動物恍惚被驚動了似的甦醒過來。
「有蛇。」紗帳外有一把低啞的嗓音在喊叫,令她感到狐疑的並不是蛇的位置,而是那副陌生的嗓子使她想到某個破門而入的人。當她把頭轉到另一旁,便發現紗帳隆起了一角,一道黑色的溪流從她的身旁,衝向地面,迅速滑過客廳,消失在門的背後。她這才發現,她的貓灰灰端立在火爐的頂部,以透徹的眼睛睥睨著她。
他們說,那是一條偷偷溜進來的蛇,乘眾人不察覺,企圖霸占米安的床。他們沸沸騰騰地討論蛇的時候,忘記了米安的存在。而米安終於辨別出那喊叫的聲音屬於她那寡言的父親,他說要在屋子的四周灑遍硫磺。
她並沒有說,那條蛇的身體是暖烘烘的,是她一直想要接近的溫度。
幾天後,那把低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宣布︰「我們要離開這裡,再也不能回來。」
米安覺得那條蛇的舌頭穿破了一個孔洞。起初,她以為那破洞在橡皮樹的葉片上,或在屋子的牆壁,後來她才知道,那孔洞在他們的眼膜上,而且不斷擴大,變成了她的眼睛,使她能看見幾個體格壯碩的男女把她和她的沙發重重圍困著(而沙發已滲透了她的氣味,二者如同一體)。他們看著她和沙發時手足無措的姿態使她感到愛莫能助。她嘗試凝神細看他們的臉,可是除了疏淡的眉毛,幾個人的五官,也沒有明顯的特點,這使她生出了更大的疑竇,認為面前的幾個男女,跟洞穴內輪廓含糊的眾多兄姊,很可能存在著親屬關係。
「就讓她在這裡一直安睡,反正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喜歡窩在這裡看電視。」米安的大女兒說。
她的小女兒卻質疑︰「你能肯定她在睡覺嗎?她的眼睛睜得老大,而且這裡有風。」
過了半晌,她的大女兒說︰「或許我們應該讓她自由。」可是她的聲線太低,低得幾乎沒有被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