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形(節錄)
28
他跟喜美的關係,從結婚的第二天開始走下坡。婚禮是他們二十年婚姻的第一高峰。此後便無從超越。他不得不做出結論:婚姻是一種曲線運動,過程中間雖偶有向上的時刻,但基本趨勢是向下,向著未來預先設定的低谷運動,無可抗拒,無可改變。這低谷深藏在黑音裡,也許是自然的死亡,也許是人為的解體,但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都是他──秦川這個人──作為物自體的逐步喪失。
小雲的誕生是另一次高潮,但高度已經低於第一高峰。
小山是另一次,但也同時增加了他下沉的負載。
在二十年的婚姻生活裡,他始終面對的就是自我的喪失,他感覺自己一塊塊一片片一點點向著未來的一個定點運動,彷彿缺乏自主能力的星球,在固定的軌道上,航向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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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美的父親從台北飛來,雄心勃勃,準備大事鋪張。
他親手籌畫了一場政變。
首先否定了教堂婚禮的提議。未來的岳父是虔誠的基督徒,無法說服,只好從女兒身上下手。喜美接受了他的歷史觀點:基督教是西方帝國主義侵略的先頭部隊,宗教是無產階級的鴉片。他們沒有說服她父親,但她父親英語不通,不會開車,人地生疏,只得屈服。
然後他使用了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扣發請帖、取消了餐廳裡預定的十桌酒席,讓她父親堅持的傳統中國式婚禮不得不流產。
他暗中注意喜美的反應。
他內心明白,喜美的掙扎比他嚴重。但是,這場婚禮,與其說是他的勝利,不如說是時代的勝利。喜美的反叛其實是隨大流。他知道,當她父親當眾宣布不承認他們的婚姻的時候,喜美臉上有一種表情。那表情絕不能說是勝利。
婚禮的前一天,他讓小金開車送她父親去機場。喜美留在房間裡,沒有跟她父親話別。她不願屈服,她父親也不願屈服。他本來就不需要她父親的賜福,但喜美是否也不需要,他不能確定。
在這一場鬥爭中,喜美依從了他,依從了時代。但同時播下了她反叛時代的種子。他的婚姻從此將走下坡。他明白,因為,喜美的臉上寫著他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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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振清家的地下室裡舉行革命婚禮。
地下室不大,剛夠放一張乒乓桌,上面擺著茶點。清一色唐人街來的國產點心:天津蜜棗、天府花生、廣東話梅、上海酥糖……乒乓桌的另一端擺著五大瓶加州紅葡萄酒,一加侖一瓶,一瓶四元九毛九的那種。
他和喜美都穿著毛裝,胸前別一朵紅花,是明華用綢子摺成的。明華手巧,她還用紅紙剪了一個大囍字,貼在牆上。
振清背著囍字,給他們證婚。他手裡端著一本毛選,唸了下面這一段:
「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
酒盡人散,他開車帶他的新婚之夜。廉價的葡萄酒在他頭腦內部撕開一條裂縫,他拚命抵制。
他用他的婚禮藐視帝國主義的法律,他拒絕去市政府登記;他用他的婚禮擺脫封建主義的管轄,喜美的父親從此失去父權。但他腦中的裂縫裡,似乎有什麼不算完全陌生的東西流進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只感覺痛,不完全是生理的痛。他很想知道喜美腦子裡有什麼樣的感覺,但他躺在鐵窗後面。喜美離開他的時候看了他一眼,那眼光不像他新婚的妻子,那眼光透露了什麼不應該有的東西,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只覺得痛。
他在酒精造成的頭痛中感覺到一種寂寞,連革命都無法拯救的寂寞,從此像蛇一樣,盤據著,且不時翻滾,把一切秩序攪亂。
他不知道喜美心裡是否也潛進這樣一條蛇。她很快便成為嫻熟的家庭主婦,彷彿這就是她與生俱來的角色。跟婚前不一樣,她不再熱心一度熱心的種種「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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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了自己三點理由:
第一,集體生活,即便是最鬆散的形式,也遲早會造成窒息;
第二,中國人的救國思想是一種落伍的意識形態;以救國思想集合起來的每一個個人,必然成為打了折扣的個人;
第三,人必須建造自己的國,無論那「國」以什麼樣的形式體現,它必須有一個源頭;人必須從自己的內部去尋找這個源頭。
向「大家」宣布他「從此不過問國事」的時候,這三點,他根本沒提;不是因為不重要,是因為他認為沒有必要。
他以發脾氣的方式表明了他的決意,這其實是他深思熟慮的戰略選擇。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在意,他就在大家都不注意也不在意的時候實行他的戰略撤退,退到他認為應該退到的地方,在那裡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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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建國事業分為三個組成部分。
第一個單元是物質破壞。這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工程,他必須動心忍性。把多年來習焉不察的種種關係、態度、價值一一審查、拆解、重組。
喜美意識到某種陌生的變化潛入他們的生活,但她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她以女性的直覺做出判斷,她以應付中年危機的方式應付他的這種顛覆活動,結果形成了兩人之間的關係、態度和價值的重組。這也許不是他所構想的「國」,然而,這也就成了這個「國」的一塊不可動搖的基石。
他建國的第二個組成部分涉及他自己的知性活動。
他開始不看報、不看雜誌、不看電視,只看書。他只選擇他認為有久遠價值的書。所謂有久遠價值的書,不包括學術論著。他只挑他認為有原創意義的作品。符合這個嚴格標準的作品,很快便減少到只剩下他心目中的經典。他的讀書活動因此最後集中在這些經典的不斷重讀。
當他的國建立起來,他相信,他將寫出他自己的經典。
然而,他的國不能只是抽象意識或空泛人際關係的存在,這個國,必須有它的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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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他的後園裡建造一個實體的國。這個國,有山有水,有生命的相續繁衍,有綜合了「複雜」與「簡單」的美學原則的設計、佈局與結構。
那時候,他還沒有發現,天地之間,有啄木鳥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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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後園本不是園,只能叫做後院。不,甚至不是院。「院」這個字有著太多小市民的社會意識,他要的不是這個,他要一個園,他要他的國。
搬進來的第二天,喜美在屋子裡忙著拆紙箱,洗地毯、收拾鍋碗瓢盤和衣物。小雲小山都興奮著,他給他們分配了擦玻璃、洗廁所和整理自己房間的任務。幹完了主要的重活,把床、櫃、書架安置好,他便藉故溜出了屋子,到屋後的山林裡去巡視。
這片山林是他的國土。
但是,他的建國大業,一直拖到他退出革命以後的第二年,才正式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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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了一個冬天的時間,看書、找材料、畫圖。
第二年的春天,他總算完成了紙上作業,開始動土。
整個工程,他預計,至少要五年時間。每一個主要項目,就得花一年時間,當然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裡的冬天很長,從十一月到次年四月,至少有五個月,不適合勞動。從五月到十月,他仔細計算,每一個月可以擠出七、八個工作日,每一個工作日,以他的身體條件,只能投下去五、六個小時。
屋後的面積,他測量過,一百五十二呎乘三百二十一呎,總共是四萬八千七百九十二平方呎。如果連小臂粗細的一起算,全部是三百七十四棵樹。他準備將小臂粗細以下的兩百多株幼樹全數砍倒,樹幹鋸成兩呎左右一段,堆疊在山腳下風乾,準備在冬天的書房裡生熊憑柴火。
然而,砍樹鋸木之前,他必須清理葛藤,除去野生的雜草和灌木叢。有一天,鄰居好意告訴他;如果需要人幫忙,他可以介紹秘魯來的勞工,五十元一個人工日,最多一個禮拜,保證滿意。他說他的後院便是這麼開出來的。但是他堅持自己做,這是他的國,他必須在這裡流血流汗。
喜美和孩子們一開始都來湊熱鬧,兩天後,手上起了水泡,再叫不動了。
一個春天一個夏天,他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一年下來,他發現他的小臂粗了,腿結實了,腰板也硬朗得多。
喜美不知道他的建國計畫,但她的女性本能告訴她,她這個家,似乎比以前穩固。一個勤於勞動的男人是好的,就好像有舵的船,不至於隨風飄泊。
但是,第二年開春,建國工程出了一點紕漏。屋後的山林原來有點坡度,坡上的樹被去了一大半,水土保持的功能因此也喪失了一大半,幾場春雨下來,地下水滿溢,無處宣洩,終於鬧了一場小小水災,地下室和車庫竟成了澤國。
他這才想起來《紅樓夢》裡蓋大觀園為什麼首先要處理水的道理。
36
他把第二年的大部分時間用於治水。
這一次,他決定不再蠻幹。先上村辦公室查資料,弄清楚地下水位和土壤性質,然後上郡農林服務處找專家談。
專家提供了兩個解決辦法:找營造商在他的車庫裡埋一個自動抽水泵;或在他院子裡的最低點挖一口乾井。
他不能違背自力建國的原則,決定買水平儀自己挖井。
他在屋後空地上找到了最低點。
在設計乾井的過程中,忽然想到了這麼一個問題:他的國裡,為什麼不能有一個湖?為什麼不利用原有的地下水,在自己的國中建立一個自足循環生生不已的流水系統?
這個神來之筆的構想讓他興奮了整整一年,但也耽誤了他的進度。
第三年的春天,一個日麗風和的禮拜天。他宣布了他的開國大典。
觀禮的群眾包括喜美、小山、小雲,還有振清、明華和致中。
他們在他行將宣布成立的國中忙忙碌碌地佈置著BAR-B-Q。
下午四點鐘的陽光照在他的丘陵大地上,這是一片乾燥的國土。他的胸中湧動著生命。他把大家帶領到園中的最高點,那裡有一種結構,可以看出天然與人力的巧妙結合。這兩三年來從地下起出的大小不一、顏色造形各不相同的石,配合著高地上原先裸露的岩,堆疊成就,這是他的山。他向大家驕傲地宣布,在整個造山的過程中,他沒有用上任何水泥,岩與石的結合彷彿自然天成,就算有些地方初看不太自然,但是,這山還會繼續生長,將來自會有苔、蘚、藤、蔓、薇、蕨。山前有澤,面積雖然不大,但構造頗有曲折幽深之致。湖澤由三個單元組成,最大的一個即在山之腳,淺而闊。居中者呈菱形,深而窄。最下者面積不大不小,入土不淺不深,就造在園中的最低點,乾井的上方,有總攬一切動勢的氣象。這裡將會有蓮、蓼、蒹、葭、荇、藻。三湖之間有卵石鋪底的川相連,川上有橋,兩岸則綠草如茵。草地之外,為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之境,而由一百多株大樹形成的原始林覆蓋全國。
他走進車庫,啟動開關,立即聽見後園山下傳來的歡呼萬歲聲。
水泉自山頂噴射而出,分九條支線沿山隙奔流而下,匯為一道瀑布,注入湖中。當低地的第三湖水滿時,地下埋設的電泵繼續操作,水源導入埋設地下的水管,打回山頂,自此生生不已,川流不息。
然後,他將十二尾金黃銀白紫花藍灰紅黑錦鯉一一放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