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這篇小說的胎動,說來堪驚,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儘管如此,胎動期間的一些印象,至今記憶猶新,現在說出來,讀者可以當作參考材料,就像當代影碟製造中附贈的拍片花絮。不過,對我自己,卻更像是悼亡。
一九七七年,赤道南面的冬天,一個週末的夜晚,李我焱和張北海兩家人在我家歡聚。一共十一口人,六大五小。我焱和我們家,四個孩子都是五到八歲,北海的獨子,取名南山,也十歲不到,飯後照例鬧得天翻地覆,不到一個小時,都累昏了,全搬到床上,拉下蚊帳,睡了。
孩子們忽然成了「靜物」,放空了的大人,才有可能心潮澎湃,尤其是,微醺狀態尚未完全醒來。
那晚上,我們生了爐火,女人都聚在臥房說體己話,三個男生,端著酒,看著火,忽然不著邊際起來,於是而有了「盍各言爾志」的片刻。
「我要寫一部長篇!」
這個意念,完全不知道是如何鑽進我腦袋裡面的,只記得,自從說出了口,便好像刺青一樣,永遠洗刷不去。
生活在非洲南緯四度的熱帶稀樹乾草原環境,如何想像一九六○年代的臺北?成了當時最大的難題。我甚至連郵筒的樣式,都無法準確回憶。這種尷尬,反映在小說〈序曲〉裡面的一個場景。第一稿寫的孫中山銅像,原是坐著的,一九八三年,我終於解除了黑名單身分,回到分別十七年的臺北,頭一件事就是往西門町逛,發現國父原來站在中山堂前。
我的初稿,不能全靠記憶,還需要情緒。解決的辦法也相當原始。行囊裡面發現一個寶貝,一張三十三轉的臺語歌曲唱片。挑出自己最喜歡的《港都夜雨》,我就錄這一首,重複錄了兩面,加起來一共九十分鐘。歌手的名字叫胡美紅。
如果你讀此書感覺到一些風塵飄泊與疏離無奈的氣氛,那多數是因為寫作時始終有這首歌陪伴下筆。總之,鄉愁引來的立志書寫,書寫中,鄉愁自必浸染瀰漫。
如今,三十年過去了。我焱已經作古,他唯一的兒子,跟我家老大同班上學,由於嬰兒期正值保釣高潮,家裡「人煙」稠密,得了氣喘症,小學剛剛畢業就不幸夭折,妻子則患老人癡呆症,誰都不認了。北海夫婦雖同居紐約,一年也難得碰一次頭,最近見面是在我家老大的婚禮上,那天,我看見他聽老二演說兄弟童年往事,眼睛濕潤了。一九七二年,北海跟我一道開車橫貫美洲大陸,妻小都躺在租來的旅行車後艙,一路遊山玩水兩個禮拜,前往聯合國報到。當時的老二,才半歲上下,胖嘟嘟的,成了北海的最愛。
那麼,在老朋友面前立誓完成的這部作品,現在重新出版,對我而言,是否只有懷舊悼亡的意義?
坦白說,書雖然寫了二十本,這本是我唯一可以稱之為「暢銷書」的作品。
「暢銷書」這個用語,在我們的文化環境裡,其實是個「貶詞」,多少有點譁眾取寵的味道。然而,細審《浮遊群落》的內容,好像又不盡然。它的發表和出版,經歷過一些曲曲折折。最初只能在香港的左派雜誌《七十年代》連載,接著又在《新土》刊登。《新土》雜誌是海外華人刊物,出版在紐約,發行範圍在美國,因此不受當局管轄。第一次進入臺灣,還需要黨外人士護航,康寧祥先生辦的《亞洲人》是冒著查禁危險發表的。成為書的形式,也有類似過程,香港出過一次,臺灣先後出過三次。冒險第一次在臺灣正式出版的遠景沈登恩兄,曾被叫到警備總部去問話。
那麼,是因為「離經叛道」才「暢銷」的嗎?
其實未必。
幾十年來,臺灣始終存在著一種屬於年輕人的「次文化」,本應是人類學的豐富園地,卻好像很少看見我們的學者專家討論研究。六十年代的「反叛」,七十年代的「出走」,八十年代的「創業」,九十年代以來的「從政」,不論是威權體制下的「潛流」,還是目前已成氣候的「顯學」,這種「次文化」,表現了臺灣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力。這種「潛流」或「顯學」,絕不是普通的社會現象,而是推動臺灣歷史向前摸索前進的基本力量,說它是臺灣的命脈,也不為過。
為什麼臺灣年輕人的「次文化」不同於其他社會的同類現象,而能展現推動歷史前進的巨大力量呢?我有一個不同於流俗的特別解讀。
臺灣知識界,一向耽溺歷史悲情和族群矛盾,彷彿這些特殊遺產,只能帶來問題和煩惱。為什麼不能逆勢操刀,何妨調轉頭來,從另一個方向觀察。
不正是由於特殊的歷史反覆和激盪,人的腦袋才變得更加複雜更加細膩嗎?不正是由於族群之間的不同風俗習慣、思維方法以及態度經驗和行為,才有今天的大熔爐效應嗎?
《浮遊群落》寫的是年輕人,當初創作時,心裡的讀者對象也是年輕人。然而,今天又校讀一遍,感覺自己無意中抓住了一部特殊時代特別地方的浮世繪式的風情畫。日譯本書、專研臺灣文學的岡崎郁子女士曾對我說:這本小說幫助她認識六十年代的臺灣,而且,好像除了這本,她沒看到過其他專以六十年代臺灣為主題的書。
岡崎教授的話,讓我慚愧,因為我只是憑著記憶粗糙地提供了一個搖鏡頭平面圖,真正深挖廣掘的工作,仍有待有心人的努力。六十年代是臺灣跨過經濟起飛門檻的關鍵時代,與之同時開展的文化、社會、政治動態,包羅萬象,引人入勝,是理解臺灣和兩岸未來的重要關節。
這麼看,重印此書,就不是沒有新意了。
最後,還有兩句話要說。
這麼些年來,聽到不少讀者反映,每每有所謂的人物「對號入座」問題。這一點,其實是莫須有的。小說創作無法脫離創作者的知識素養和個人經驗,理所當然,但是,人物典型刻畫,不是「複印」,也非「石膏寫生素描」,所有「個人經驗」都必須服從創作理念的整體要求,這是一個藝術過程,也是文學常識。
另外,《浮遊群落》原計劃是個三部曲(結尾部分寫到小陶與方曉雲同機赴美,就是預留的伏筆),一直無法兌現,跟時代變化和個人生活變遷,都有一定關係。不過,去年冬天,終於還願。完結篇與原始構想天差地別,故事和人物也無聯繫,只是精神貫通。新作的題目是《遠方有風雷》,就是這個「作品集」的下一本書,不久當可與關心的讀者見面。
二○○九年十月九日 寫於紐約無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