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食,漫長時光
妳還記得那些笑語嗎?
說實話,我也不記得了。
惟有幾片如金箔般的時光,貼在記憶某處。
用力推開透明的大門,點餐檯上的價目表與明顯誘人的食物照片,以及永遠不知道在歡欣鼓舞什麼的服務人員,同樣都一字排開,任君挑選。雖然已經因為日久而不再對此陣仗感到好奇,但也難免東張西望一番,選了個看得順眼的點餐檯,或是排隊隊伍較短的那一道。
自己吃的食物,得要自己到櫃檯排隊點餐、自己端上桌,等到吃完了再自己收拾碗盤和殘餚餘羹,一切都這麼「自立自強」,對於急著長大的我們而言,該是最自在的地方。
然而,有趣的是,多數人第一次上速食店,卻是家長領著去的。父母牽著小朋友的手,或是含笑看著他們在店裡興高彩烈的樣子,不也是早期一些速食店廣告常見的氛圍?
在我小學三、四年級左右,第一家速食店在台北市開幕。這一開幕不但揭開了許多大小速食店的市場競爭戰,也引發了不少人對於新事物的批評與排斥。
新與舊,傳統與現代,大人與小孩,彼此不斷拉鉅又不斷翻滾而行。
那一天,其實離它正式開幕已隔了好些日子,但也不差幾個星期吧!當時還未出現速食與垃圾食物的關係論戰,或者說相關團體尚未注意到速食將會引起的效應,甚至很多人也想不到吃飯這件事可以如此被化約為一套標準程序,而且大排長龍。速食店只是個時髦的玩意兒。我在家長的帶領下,興高采烈而又千里迢迢地來到台北市第一家連鎖速食店。
刻意乘了計程車前往,抵達時比一般午餐時間晚了半個小時。這家色彩鮮明的速食店,裡面的人潮像要滿出來一樣,讓它顯得更加炫目。好不容易在二樓找了張桌子,指派一從美國放洋回來,熟悉這類食品/產品的人去樓下點餐。
母親喜歡帶我到處去開眼界。莫說是間新開張的餐廳,而且是這個城市開天闢地以來的頭一回,當然要去嚐鮮,要乘著風潮而行。最重要的,它是從美國來的。隔了個大洋的另一塊大陸是島嶼的渴望;至少在那時,不少人這麼想著它。
漢堡、薯條、奶昔,都是新的嘗試。然而,漢堡和薯條並沒讓我一見鍾情,倒是草莓奶昔那近似霜淇淋的香甜口感,一下子擄獲了兒時愛吃冰品的心。當時,奶昔對我們來說也是一項新的食物,怕是除了這間速食店,其他地方也很少見到。但是,過了一段時日後,不知道是它家的奶昔還是我的口味變了,總覺得奶昔的味道一次不如一次,尤其不像第一次吃時那般充滿驚喜。漸漸的,可樂、檸檬紅茶,甚至是普通的霜淇淋,都取代了奶昔。來到速食店,除非真的心血來潮,否則很少點奶昔來喝。
初戀當真這麼不持久嗎?新鮮的玩意兒,與其讓它被人日久生厭,不如保留住當時最美的模樣吧!草莓奶昔是我跟速食店最初、最美好的回憶,有個好的開始,往後也不令人厭煩。
那時候,儘管速食從城市開始蔓延這個島嶼時,已經開了一些時日,廣告也不小,還是很多人未曾不識漢堡的滋味。在一群孩子中,誰去吃了漢堡,比去了大餐廳還要來得讓人羨慕。我算是個時髦的孩子吧!尤其郊遊時從背包裡拿出從速食店買來的漢堡,立即讓其他小朋友帶來的壽司、三明治等等傳統郊遊午餐相形失色。那時候,不得不承認在小小的心靈裡,曾經為此而感到得意。
妳呢?妳居住的地方向來聚居了許多外國人,這些速食對妳而言是陌生還是熟悉?
過不了多久,各式各樣的速食店成為大街小巷常見的景觀。國外引進的連鎖店,或是結合本土口味的特色漢堡店,甚至連早餐店都是一派速食風。漢堡、薯條、可樂,儼然成為日常吃食。
我們理所當然的群聚於速食店。
高中放學後,幾個同學約了聚會,或是為了社團會議,或是晚餐前滿足青春期無止盡的食量,速食店裡總可見到我們的身影。一群又一群,宛若部族集會,身上穿的制服是有別於成人世界的部落圖騰。
父母輩的青春回憶發生於冰果店與彈子房,我們則在速食店裡生了根,而且如孢子飄散各處適合發芽的地方──明亮、喧鬧、旁若無人,適宜各自占據一方。不管是哪家速食店,我們都有辦法找到盤據處。
有些人始終不習慣速食店「自購自清」的用餐方式,但與服務員維持著若有似無的關係,卻是它讓人自在的地方。始終微笑且活力充沛的服務員的情緒勞動,只存在於櫃檯點餐區,不會有幾雙眼睛一直盯著你瞧。少了服務員注視的目光,剩下的是客人彼此間的看與被看,但這也無關緊要。看人,也被人看,怎麼說也是公平,甚至在這樣的場所,本該習慣這樣的目光,好似在看著什麼,又彷彿什麼都從眼皮前略過。習慣了,也是一種自在。
點一份餐,可以坐一個下午或晚上,甚至待上個整日也不會有人過問。怕是女生的臉皮比較薄,雖然不見得每個人都叫了吃食,但每人一杯幾十塊錢的飲料也是少不了。據說附近男校的男生,常有七、八個人在速食店圍了一桌坐,只推派一個人去點一杯飲料放在桌上就算數,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大家都把速食店當成了聚會所。聊天、看書、討論作業,以及單純地消磨一段時光。
閉著眼睛都可以唸出一長串各家速食菜單,而且誰家的什麼東西比較好吃,幾乎也在同儕間達成了共識。我們在此成長,吃進一堆又一堆的「垃圾食物」,樂此不疲。
從高中開始養成的習慣,進了大學依然積習難改,甚至日益嚴重。兩門課的空堂時間,沒有別的事情,便在學校附近的速食店找個位子坐下,吃些東西,讀幾本書,或是幾個人約了聊天,就這麼度過一、二個小時。要不就是下了課,與人有約,先在速食店裡邊聊天邊等人,不會枯等無聊。
這樣的模式特別適合我們。對於時間,我們向來有些自我意識過剩般的與他人不同調。準時赴約,要全部的人非得在幾點幾分到哪裡集合完畢,怕是有些不通人情。每個人在赴約前都有些事情要辦,因而我們的約會總是說了個大概的時間,先到的人先在速食店裡占位子等著,然後陸續有人加入。等到全員到齊,看是要繼續在這兒填飽肚子,還是換到別間餐廳,或是進行其他活動,十分自由自在。
有一陣子,我們喜歡找一個沒課的下午,相約在速食店,一面聊天,一面等著另一位從新竹回來的女孩。每個星期一次,一次一個下午。那時候,青春正盛,連二十歲都還未滿,似是有無限的時間供我們揮霍。幾個小時什麼正事也不做,只管讓女孩們的悄悄話或是細碎小語在空氣中四逸,還有那些不止息的笑聲,如此便已足夠。
新竹女孩大概是寂寞的。我們也是。離開原本熟悉的城市,去另一個陌生的、相較起來人煙稀疏的地方讀書,可是花樣年華總想要更多霓虹燈來照亮,她不嫌麻煩地來回於兩個城市。
她的寂寞帶著離家出走的味道,相較起來,我們似是顯得強說愁。又怎麼樣呢?誰說在土生土長的地方不能寂寞?誰說奔放的年代不能寂寞?城市裡的寂寞,混著雨天的霉味與散不去的人臊氣,只得聚集於燈光底下,如蟲般互相嗡嗡作響。
說話。我們在這裡不斷說話。怎麼樣都有聊不完的話題,從學校生活的經驗分享到幾個若有似無的男性友人,天底下的話題都入了這個地下室的小方桌。
從城市的這一區移動到另一區,從這一間門市到另一間門市,在同一座城市裡流浪於各家不同但又掛有相同招牌的速食店。
時間在此凝結。
我們的每週約會,持續了整整一學期。然後,中斷。總說下學期等課表出來了再約,但再也沒約成。新竹女孩找到了她不再往返的理由。女孩逐漸長成為女人,我們的寂寞瞬間被新的寂寞掩蓋,寂寞得無暇顧及這微小的寂寞。
學業、愛情、社團,大學必修的三學分,大部分都在速食店裡完成。領回了畢業證書,偶爾還會光顧大學附近的速食店。推開門,熟悉的「歡迎光臨」此起彼落,似曾相似的景象映入眼簾。有獨自埋首桌上的幾張作業紙裡的人,也有幾個人聚集了討論功課,還有家教老師跟學生約了在這裡上課,甚至連傳銷的買賣都在這裡湊上一腳。或許是學區的關係,這裡的速食店倒是少了小朋友,多了些年輕人和中年人。
走回以前常坐的位子,有時候已經有人占了,有時候剛好容得下我的身軀。儘管四周的人,重複又重複著我們從前做過的事,甚至說著我們說過的話題,但是,我們已不見蹤影。
時間開始流動。
當速食店開始二十四小時營業時,我們窩居的地方好像多了,又好像少了。
這個城市,幾乎被各式各樣的速食店掩埋。
我們依然在此打轉。
很快,也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