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富情
似水流動的生命,穿過山巒谿谷、平原莽林、村落園圃,感官的網絡補捉積澱流經的圖景,這些圖景,絕大部分在歲月的淘洗中,逐漸漫漶消失,甚至了無遺痕,彷彿響過的聲音、下過的春雨。意識的笊籬卻撈取恆久的映象,滴滴貯存心裡凝定成為石筍,這些石筍總是浮出記憶的表層,因了不斷的摩挲而潤澤,閃爍瑩亮的珠光,並且成長。
什麼是有限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呢?是什麼使生命淙淙流動,一路唱著輕快的歌曲,而不會偃塞成為止水?是什麼使人感覺幸福快樂寬綽自在?置身是非顛錯、巷弄繁複的社會,又如何奔流如澄澈活水?醒覺的人不斷追問著答案,向書本、向哲人、向自己心靈深處。
曾經看過這樣一幅畫:三個年輕女子並肩坐在庭院草茵的長石凳上,背景是一座有圓穹建物的學院式建築,後方林木森森直接天際,陽光晴和,淡雲如紗,空氣中氤氳著花草的香息。三個女子,穿著古典畫中希臘女神式衫服,長相神似。左邊一位,正捧書閱讀,螓首微俯,表情專注;中間一位,閤起的書擱在膝上,一枝乾枯的紅玫瑰夾在書頁中,正視前方的清澄眼瞳若有所思;左邊一位,沒有書相伴,略側著身,以仰角的姿勢稍稍轉頭,彷彿看向天空,或者回顧身後的綠野,美麗的側面輕鬆怡和。
(如果由謝顗說給粟耘聽,又是一幅圖,經過他心象轉化的圖。)
畫的標題是「自然學院」,而我已忘卻作者是誰,一如我於今忘卻許多知識性的東西。記得當時,佇立畫前久久,觀想到「人」的成長,心智的成長。人成長的過程,有形無形中,都在不斷的吸收:從書本報刊、從教喻灌輸、從閱歷習染。成長到某個階段,你閤起書本,開始反省存在的現貌,思辨自己一路敬謹藏納的究竟是珠玉或僅是垃圾。
(你將在某個冬夜獨自痛哭,因著曾用漫長的青春換來一堆糟粕。
你將在生命翻開的這頁次,夾進一株玫瑰,儘管它昨日已枯萎。)
終於,你發現,自然才是偉大的生命學院,能俯仰其中,怡靜自在地生活,便是幸福的境地。中國古代的哲人老子、莊子發現這個道理後,終其悟道後的人生在追求「復我嬰兒」一一回到自然母親的懷裡,回到與萬物共生、互相欣賞而無害的心境。
復我嬰兒,回歸自然,稍稍對生命的自由自在有點理念的人,都能琅琅上口,卻是寸步難行。正因在實踐上幾乎舉步維艱,所以開出其境的莊子,和行走在這條路上的陶淵明、李白、蘇軾,千百年來成為中國文學讀者心儀的人物。謝顗和粟耘,也走在這條路上,而且因為他們起步早,已經進入自然學院的深山中。
(看謝顗對粟耘回歸大化之前的描寫,他已經復原到人之初簡靜的生命情態。)
這本書中的篇章,紀錄了他們的心路和履跡。他們,一隻單雁和一隻孤鶩,註定的緣遇。他們有時合體成為一隻大鵬,翱翔九天;有時是二隻雁或二隻鶩,比翼頡頏;有時只是一隻雁或一隻鶩,難分彼此;有時仍是一隻雁和一隻鶩,凝對相視。
牽手林佛兒和粟耘是舊識,失聯多年,林佛兒歸居臺南後,聽說粟耘也住在南方,就多方尋訪,經文友傳訊才又與粟耘取得聯繫。他初次帶我去粟耘與謝顗的園居時,穿過綠蔭垂覆的鋪磚小徑,在素樸又充滿文人氣息、藝術氛圍的房間,聽著他們對語,那種心靈觸動,至今漣漪還在擴散。我對文學作品中所揭示而令人嚮往的人品和生活,才堅定了可以落實的信念。人間,是會有這樣素樸自在的人,自我選擇過著這樣淳和自在的生活。
(我一度懷疑文學寫述的是給人看的、給人觀想的,不是給人過的;是理想,是夢想家的幻境,至多是體驗營那類刻意而短暫的存在,不是平常生活。)
因為深知他們寧可息交絕遊,自得自適,所以我們很少打擾,得知粟耘罹癌後才去得勤,也因此和謝顗有進一步的情誼。那遍灑苦楝花葉的屋頂,我躺過;那白花紅果的蕊麗果實,我嚐過。謝顗這些散文,都寫在二○○六年粟耘故世後,應我們邀請,大都發表在林佛兒擔任總編輯,而我負責主編的《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謝顗藉著這些文章,不斷地摩挲她記憶深處的石筍,拾取她和粟耘共同生活的珍珠,編織她的生命輿圖:
二十六歲那年,一朵微笑的茉莉,如何觸動憂鬱的三十六歲畫家,終於也露出海芋般的笑臉;愛海的畫家伴隨愛山的新娘化為兩朵雲影,漫遊空山六年半。
(泰戈爾愛貽集這樣寫著:森林隱區只宜於青年。那裡是百花的故鄉,鳥和蜂的根據地;隱蔽的僻壤正備做情侶私語的場所……)
生命的圖景,逐漸從素描,完形為油畫,再凝定為雕塑,確知心志不會在風波塵世動搖,他們怡然回到平原,選擇在謝顗的南方故鄉定居……如何面對生命的二大困境,重病與死亡;如何離經絕俗地按照自己的方式處理粟耘的後事……在這個集子裡,謝顗大方地打開她的心靈抽屜,把他們的生活、她的思想,她豐富的收藏,攤開在讀者面前。
(如果,粟耘沒走開,這些故事將和他們的骨灰一起封藏苦楝樹下吧;畢竟,當二人世界的日子如詩如畫如文,謝顗是沒有寫作的必要的。
我想。
謝顗一則又一則地追記他們的私密往事,因為她不想從往事走開,但她又必須往前走,記下之後,她才能繼續前行而又不走開吧。我又想。)
雋永的散文,除了題材、境界不俗,文筆佳妙生動外,還要有敏銳的觀察力和豐富的想像力。謝顗和粟耘的生活,原本就是一種高境界的生活,自年輕時就奉行的減法哲學,使他們脫卸物欲的拘縶,怡養出性靈自足的自信風華,熱愛自然也培養他們一種心與境合的雍容;這樣的生活,隨手拈來,就是令讀者追慕嚮往的圖景。謝顗愛笑,樂觀有幽默感,善體人意,這些特質也反應在她的文采中。一物一事一景一情,她都有情看待,環境中的花樹蟲鳥,很少她叫不出名字的,她在書中如數家珍寫出那些品目繁多的花樹蟲鳥的名字,不是炫奇,而是,名字賦予品物面貌和個性,謝顗藉著稱呼和刻繪它們的形神,表示對萬物自有其個性和存在價值的尊重。她很擅用比喻和擬人,閱讀時,每能感受其豐富的想像力的震撼,有時被啟迪如一燈乍亮,有時捧腹如被搔到膈肢窩。
住到鄉間,每天可以看到鳥在院子的樹木棲息或乘風翔遊,甚至纖細的足抓著窗框啄叩玻璃;看到松鼠跳躍枝椏。我才發現:他們幾乎都有伴侶,經常是成雙出現。
能與萬物共享自然的奧秘,固然已是幸福的境地,但如果是孤單一人,那種平靜的快樂,彷彿離幸福有一層難以刺穿的金蠶衣吧?有人分享,才是踏實、結實的幸福。擁有這樣的幸福,而又不離棄人間,這是「人」所以為「人」的珍貴情操。
謝顗的文章最動人的,就在於對粟耘、對人、對萬物的豐沛感情。她和粟耘,是夫妻、是知己,深情人間少有。粟耘最後一次住院前,我們去看他,他斜躺椅上,謝顗坐在一旁矮凳看著他,眼中的深情,我從未在別人眼底見過,即使電影中。他們都是人間至情之人,因為感情豐富,所以他們離群索居,把感情獻給對方,獻給親友,而不會蔓纏糾葛;因為感情豐富,他們尊重自然,花樹蟲鳥,無一不可愛;因為感情豐富,他們惜殘愛物,即使一株凋梗,一捆敝索,都可以成為特色的裝飾,一塊煤球、一根枯竹,都值得收藏。他們因為感情豐富,而富足,而幸福。
什麼是有限生命中最重要的、值得收藏的東西呢?在這本書裡,我看到一個珠圓玉潤的答案。
李若鶯
本文作者為詩人,詩評家,高師大教授退休
後記
雙鶩
粟耘遠逝後,我在失落流離的心情下,偶然拾筆,斷斷續續的寫,不知不覺竟也累積了一些篇章。
師長朋友們看了這些文字,一方面鼓勵我要繼續寫,一方面也不免要擔心我會過度沉溺在回憶裡,走不出陰霾。
我感謝這許許多多溫馨的好意,與溫暖的關心或者擔心,多半時候,口中訥訥,竟不知如何應對。有時候情緒起伏中,心中一聲輕嘆,不免任性起來,朋友鼓勵我繼續寫,我偏回信道:「二十幾年的婚姻生活如此美好,我沉醉其中,情願是一個不必書寫的人。」朋友說沉溺往事太不健康,我偏要說:「回憶是向前走的力量!」凡此總總,如此耍賴蠻橫,朋友也莫可如何,只有在會心處嘆息,在嘆息處會心。
當年,我剛從學校畢業,擔任雜誌社編輯,一次莽莽撞撞向畫家粟海(那時候他還沒有粟耘這個筆名)邀稿,從此相識傾心。一年後,他的第一本畫冊《孤鶩的祈嚮》即將出版,找我幫忙校稿,兩人在鳥語蟬鳴的林蔭深處並肩共讀,心慌意亂中,我明白,這隻孤鶩正默默的盤桓邀伴。
秋天,兩人在眾人的驚訝聲中閃電結婚,欣然比翼。隔年春天,那本《孤鶩的祈嚮》終於出版。粟耘特地為我刻了一枚雙鶩比翼的圖章鈐印,並且在畫裡扉頁上題字:
孤鶩而今不令孤,祈嚮依舊還祈嚮。
雙鶩比翼常顛顛,古今任遊成一人。
雙鶩比翼,自在飛翔,多麼美好的祈嚮!我們都喜歡安靜簡單的生活,很自然的選擇山居鄉居,傾聽心音,潛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孤鶩不再孤獨,我們找到了心靈的寧靜從容,日子過得簡單有味,清怡貼妥。
粟耘比我大十歲,有時候他不免會憂心,如果有一天他比我先走,留下我孤單一個人怎麼辦?我總是安慰他:「正因為有我們這段相知相伴的美好時光,以後,即使我獨自一個人,也不會那麼孤單了。」
二○○六年三月,粟耘癌病辭世。我在哀傷中獨行,不改初衷。
一個朋友如此安慰我:「你們家本來就是一個人,現在還是一個人。」
一個朋友貼心的說:「妳所擁有的愛與幸福,我相信足夠讓妳堅強快樂。」
有一次,和另一位朋友談起,如果沒有遇到粟耘,我大概沒有勇氣獨自過現在的生活。聰穎的朋友分析道:「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以前妳是尋尋覓覓的半個人,和粟耘相識以後,你們各自找到失落的另一半,合成一個完整的人。粟耘走了,固然有一部分的妳隨他而去,但是有一部分的他也留下來了。現在,妳不再是半個人,妳是一個人!」
航道相同的雙鶩比翼翱翔,相扶相持,那是幸福。曾經擁有,一旦失落潰散,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還是悽然悵然;沒有了寵溺依賴,沒有了欣賞讚許,才知獨行艱難。幸運的是,獨行途中,儘管步履踉蹌,我還是一點一滴逐漸體認到,少了依賴,多了自主與承擔,陽光下路途依然無限寬廣。
我還在學習,我依然感謝,我仍然要說:美好的回憶是向前走的力量。
謝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