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科醫院
嗨!我是毛毛。
我是昨天才出生的,眼睛還看不清楚什麼;就如鄉下老媽子說的「還沒開目」,但是耳朵卻靈得很。產科醫院裡面發生的聲音,我差不多都可以聽得見。首先我聽到爸爸和媽媽緊張的請教護士小姐說:
「我們的嬰兒為什麼身上長那麼多的細毛?看!連臉上也是。」
「那叫胎毛,只是你們的寶寶特別多。沒關係,慢慢就會消失。」
「真的?」爸爸聽了之後,笑著說:「害我嚇了一跳。看你這個毛毛。」
就這樣,他們就叫我毛毛。
這位護士走起路來腳步很重。我猜那一定是一位平時愛吃零嘴的胖妞。果然不錯,不一下子的光景就讓我猜對一半。我聽到她叫住路過我們病房,不!呸!呸!這不能叫病房,我們又不是生病來住的。叫產房。也不對。產房是產婦生嬰兒的地方才對。我都生出來了,住在這裡休息,應該是臥房。對了,護士叫住路過我們臥房的奧巴桑,問她有沒有替她買洋芋片。大概奧巴桑亮給她看了,只聽見她急著抱怨說:「唉!我給你說過了,我要的是奶油口味的那一種。怎麼辦?」
爸爸聽了之後,禁不住笑出聲來。媽媽緊接著噓了一聲,才止住了爸爸的笑聲。但是爸爸的冒失還教護士聽見了。她離開臥房的時候,關門的聲音把我嚇哭了。
嘈雜是我最最不能忍受的,這時候的媽媽也跟我一樣需要安靜。昨天媽媽生下我來的時候,可不是像母雞生蛋那麼乾脆。她痛苦的呼天搶地,折騰了半天,可真辛苦了她。我呢,許多人把母親生產的痛苦,都怪罪我們嬰兒,以為我們是孫悟空大鬧子宮。其實我們也不好受。這件事是大家共同的經驗,只是大家健忘得這麼一致。生產時刻一到,胎內的壓力越來越大,要不是十個月練就了胎兒功,恐怕早就窒息。一捱到羊水破了,就得順水出頭,不然是會要命的啊。但是通往外面的人世間,卻是一道多功能的窄門;它一邊嚴格地要求啟發母性,一邊莊嚴地行使考驗小生命的起始儀式。就在那門檻,進退維艱,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總而言之,嬰兒一旦出生,母子都累到極點了。所以那笨重的腳步聲,重重的關門聲,我們都會受到騷擾。我甚至於會被嚇哭。
別笑我膽小鬼。不要忘了,我是昨天才出生的哪。我一哭,新任的媽媽就急得團團轉,慌張得不知所措,動不動就按鈴叫護士。這位胖護士一來,我又有腳步聲可聽,媽媽又有白眼可看。其實只要給我安靜的環境,我是不會亂哭的。除非我的尿布濕了,或是肚子餓了。
好容易屋子裡面才安靜下來,外面又變得吵吵鬧鬧。其中最叫人討厭的是叫賣車,遠遠就聽到擴大器,唱著什麼……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愛拚才會贏。歌曲一播完,接著就是一連串叫賣,叫嚷著說明土窰雞是多麼好吃,四物仔雞又是多麼的滋補。賣雞的走了,接踵而來的是叫不停的修理玻璃。這樣的叫賣車,停在誰家的門口,誰都不會愉快。
叫賣車走了,現在輪到親戚朋友來祝賀。每一個人都想看看我這個小親戚。有一位叫什麼婆的最肉麻。她為了討爸爸媽媽開心,就說我長得真帥,鼻子像爸爸,眼睛像媽媽。這怎麼可能?我的皮囊還鬆鬆的,五官差不多還縮在一起。像我們才出生的嬰兒,說大致上像老公公也不為過。要過一陣子,像氣球充了氣,五官才會展開,那時候說我像誰還差不多。
還有一位親戚也是值得介紹,他是我的大舅子。他抱著我竟然衝著我的臉打噴嚏。要是噴嚏帶病菌的話,叫我怎麼辦呢?剛出生的嬰兒患感冒,是很容易得肺炎的。這位大舅子在上生理衛生課的時候,一定在偷看武俠小說。
總而言之,這種以營利為目的的私人產科醫院,有點像小菜市場,進進出出的人不少。院長老闆應該在臥房區,像建築工地掛個「工作重地,閒人免進」的牌子。不過這樣的做法,可能叫一般人感到不便,而影響醫院的生意。醫院這種行業為了賺大錢,也就不能免俗,說好聽一點叫做經營理念:「沒有不是的顧客,服務至上。」
這兩天最常聽到的聲音,算是臨時特別護士的奧巴桑們的喋喋不休。她們經常三兩個在一起,對醫院裡的人品頭論足,替人打操行分數。
說什麼六號房的太太是吝嗇鬼啦。
三號房的太太看起來比她老公老啦。
戴眼鏡的年輕醫師最愛到七號房貓一貓。
真討厭!為什麼對別人的生活會有那麼大的興趣呢?大概自己的生活太空虛吧。
天哪!下班後爸爸的公司來了一群同事。好吧,讓我來做個小犧牲歡迎他們,好叫他們覺得自己很有人情吧!
哇--哇--……
媽媽的奶水
一晃,我和媽媽在這個私人產科醫院兼坐月子中心,已經住了六天了。照理說也該習慣這裡的環境才對。但是事實卻相反。因為這裡接二連三,發生過一些新奇的事。當然,對我們嬰兒來說,幾乎每天都是新奇。
隔壁房前天生了一個小老弟。嘿嘿,我說他是小老弟一點也不賣老,我已經生了六天了,算日子不算長,但是算算這個世界一天要生出多少人,這六天來,又有多少萬人逼我當老大哥啊。所以我說隔壁房前天生的那一個,叫他小老弟,一點也不為過吧。這位小老弟,不知怎麼的,昨天整整哭了一天,真煩死人啦,媽媽問護士小姐,說隔壁的寶寶是不是媽媽奶水不夠,鬧肚子餓?小姐卻說:
「不是,那個媽媽的奶水倒是不少。」
我家的保姆老媽子說:「有些寶寶真拿他沒法子,不管怎麼搖啊哄啊,愛哭就是愛哭。」
其實那樣的寶寶可能有點神經質,也許他真的是沒有吃飽奶水吧。這種寶寶通常他稍吃一些奶水,便覺得心滿意足的呼呼入睡,等肚子裡那一點點奶水消化了,肚子餓了,就難過得醒來哇哇哭叫。一開始哭叫便發脾氣,這時把奶塞進他的嘴裡,他不要了,本來肚子餓就難受,又要用力哭,那肚子餓得更厲害,肚子更難受,哭得不停,白天哭,夜裡哭。
真擔心他這麼用力哭,肚臍眼突了出來怎麼辦?好在他是男生,不然怎麼穿泳裝參加選美。
我家的保姆是前幾天媽媽的朋友介紹來照顧我們母子的。她對我們真不錯,做事也勤快。但是美中不足的是,她對於護理上該注意的清潔衛生漠不關心。在媽媽的奶水還沒漲滿之前,她捻一團脫脂棉花,去蘸盛在杯子裡的什麼葡萄糖水,然後放在我的口裡讓我嘰嘰地吸個飽。還不斷地稱讚我乖。可是糖水的味道固然不錯,我喜歡多吸一些,連附著老媽子指頭上的髒東西,都給我吸到肚子裡面去了。
要是老媽子的手指頭帶有赤痢的病菌的話,那真不堪涉想。好可怕呀!媽媽也太大意了。大概她信守「不見為清淨」的這一句名言吧。
媽媽很擔心奶水不足,在請來專門替產婦揉乳房催奶的阿婆還沒來以前,她跟醫院的醫生商量,說好不好改為吃奶粉?醫生說:
「當然可以,不過除了情形特殊,還是吃母奶最好。」
「現在的奶粉也不錯。」
「是不錯。」醫生說。
「他們說跟母奶一樣好。」
「那是廣告上說的。」
媽媽很不服氣,接著又問:
「母奶好在哪裡?我不是不相信,我是想知道。」
醫生笑了笑說:
「因為你是小孩子的母親,懂了吧!」
這是一句很好的回答,媽媽卻似懂非懂的又提出問題問:
「吃母奶多不方便啊!職業婦女怎麼辦?」
「一個月的產假做什麼呢?」
這個醫生的看法很正確,可惜他沒能誠懇地教導他的顧客,反而把他心底對一些高唱女權的現代婦女的成見,宣洩到一般的家庭婦女的身上。
我舉雙手雙腳贊成這位醫生的意見,也要補充幾句話:
媽媽的奶奶是我們嬰兒的!
不是爸爸的!
更不是要繃緊襯衫的!
那位據說用按摩就可以催奶水的阿婆也來幫媽媽的忙了,爸爸也從家裡帶來催奶食物「清燉鯉魚」來了,醫生也替媽媽打一針促進奶水分泌的藥劑了。
醫生還一邊打針,一邊對媽媽說:
「這一針打下去,過後你就有充分的奶水可以餵飽寶寶了。」他可真滑頭。他想用「暗示療法」,排除媽媽的心理上的障礙,不過他不像是個惡作劇的人,當他說謊的時候,還禁不住要笑出來。
其實媽媽不必為奶水不足而焦急。因為我還沒有那麼大的勁兒去吸奶,當然奶水也就不會流出來。再過些時候,等我有足夠的勁兒吸吮,奶水的分泌自然會增加,現在實在用不著這樣急。
仔細一想,不論揉乳房催奶法也好,吃鯉魚清燉也好,打針促進奶水分泌也好,這些無非都是想排除媽媽心中的焦慮罷了。醫生的所謂治療說穿了,就是如此這般。當患病的人從接受醫治到康復這段期間,醫生始終設法引導病人,先脫離心理上的不安,再叫病人放心地接受治療。在這樣不知不覺中,把病人的病醫治好,這才稱得上是好醫生。假如一個醫生跟病人之間鬧得不愉快,即使把病治好了,也該算是一個庸醫的了,所以醫生和病人要互相信賴,病況容易進步的道理也在此。
媽媽信賴那位揉乳房的阿婆,這是個好現象。阿婆畢竟是一個有箇中經驗的人,她總是在媽媽面前,如數家珍地說那些人經她按摩以後,奶水像泉水湧流不息啦,奶水多得寶寶吃不完,還幫了鄰居的小孩啦。這些成功的例子,媽媽聽了之後,她再也不為奶水焦急了。真有她的一手。一個受過醫學專業訓練的醫生懂得這一些是應該,阿婆恐怕書也沒讀吧。經驗確實是好老師。
揉乳師走了,爸爸問媽媽說:「她忘了給你錢。」媽媽一下子沒聽懂。爸爸又說馬殺雞啊!媽媽恍然大悟,隨著清脆地給爸爸一個巴掌,而兩人都愉快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了,夫妻之間一個挨打了,還覺得愉快,這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