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用筆揮灑生命的人
十歲時候因為遭受火災濃煙、陷入重度昏迷,以致喪失視力、語言以及行動能力的莊馥華,不僅度過了十多年坎坷的日子,且創作了一、二百首的詩,於今要出詩集了,當我知道這個消息時,心中的喜悅難以言喻。
回想六年前,經由渡也教授的推薦,我主編的《明道文藝》首次刊出了莊馥華的詩後,即不時看到她在其他媒體上發表作品,這樣一個看不見外在世界、說不出內心感覺的人,作品竟也多到足以精選出一本高品質的詩集,她展現的興趣、毅力和才華,令人深深佩服!
與馥華見面的次數不多,不過每次匆匆碰面,在她清秀的面龐、澄澈的眼睛、美麗的笑容中,都讓人感受到散發著天真、開朗的性格。許多與她接觸過的人,也都稱讚她是個「微笑天使」。
在這本詩集中,我們也時時感受到她的成熟與樂觀,然而,在她的文學世界裡,我們更能看到她背後的眼淚,也更能體會她成長歷程的艱辛、了解她思想內涵的轉折。
第一輯第一首〈我的器官解剖〉,那是多清楚的描述、多沉痛的剖析:手腳彎曲、麻痺,眼睛受損,有口難言。
這樣的身體、這樣的生命,我們卻看到她說:「寒冷 將我淹沒」、「我必須 網起 / 屬於自己的故事」(〈宇宙〉)
整本書,予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堅決,所有的挫折沒有讓她失去信心,所有的傷痛沒有讓她失去喜悅。
除了她的自我奮鬥之外,宗教也給了她樂觀面對苦難的勇氣。她說「上帝要我學三門課」:「寬恕,我學得極好」、「挫折,我學得很好」、「悲傷,成績還算好」(〈四年三班〉)。那種經由宗教帶給她的寬闊心胸、堅強生命,隨著這本書的文字,也正如宗教傳播般,深入讀者心中。
更幸運的是,她有溫暖的家和了不起的媽媽。在〈媽媽的眼睛〉裡,她寫著:「我的生活不能沒有她」、「媽媽是我的眼睛」。
她的媽媽不只是她生活上的照顧者,更不斷地開發她的內心,陪她閱讀,讓她寫作,幫她發現自己,終於使她成為一個能夠用筆揮灑生命的人。
我們看她的詩,寫職場,寫遊記,寫友情、愛情,寫生命,寫人生;觀照人、觀照物、觀照環境。題材與一般人的作品並無二致,但哲思與趣味則較常人深刻。比如:
〈立可白〉:「妳掩飾了錯誤 / 卻留下 痕跡」、「遮住我的冷 / 卻偷走我的真」
〈掃帚〉:「你搜刮的 / 是他們最寶貴的自由」、「你也不問一問 / 就奪去他們的 青春」
〈存款〉:「我的財富積在天」、「天上的帳房是金色」。
或是:
——把矯正牙齒的痛苦以幽默的態度化解:「牙齒坐牢了」、「渴望鐵絲網外的自由」、「牙醫師宣判 / 無罪釋放」(〈整齒記事〉)
——把驚心動魄的「閃電」賦予優美的意象:「上帝在拍照」(〈閃電〉)。
——情感的不定與堅持,用標點符號來譬喻,曲折有趣,令人莞爾。(〈標點符號的情感〉)
還有一點,更可以看出她在新詩寫作上的成熟、老練。
詩集中最短的一首詩〈風〉,只有短短四行:「風 撩撥了我的秀髮 / 風 親吻了我的生命 / 我喜愛 風 / 那奔跑的 風」。
而最長的一首詩〈耳朵〉,則寫了27行。
前者,寫對「風」的感覺,這個她看不見、說不出、追不到的「風」,她緊緊地從身體的觸覺、生命的感受,「僅僅地」用四行寫出奔跑的喜悅。
後者,「耳朵」是她唯一可以享受的感官,所以描述起來的時候,酣暢淋漓,聲音會有「五彩繽紛的隊形」、會有「形形色色的裝扮」;「我的耳朵遊歷世界 / 走遍各國」;「讓耳朵去冒險」;當然,也因為她的感官只餘「耳朵」,各種聲音紛至沓來,所以難免也會「我要的是單一和諧的聲音 請關門」。
這兩首詩的收放自如、拿捏適當,正是深得寫作三昧者的表現。
當掩卷沉思時,讚佩馥華小姐之餘,我不免想著,她自我要求如此高,求知慾如此強,又不斷地克服困難,與人交流、溝通。對同病相憐者勤於勉勵,對賜予她恩典者,心心繫念。我們會發覺:她,其實不是為自己而活,而是為千千萬萬遭遇同樣不幸的人而活;她出這一本書,也不是在寫自己而已,而是在為千千萬萬與她同等努力的人而寫。
我們常以為,我們對她們的關懷是在鼓勵她們,其實,她們的努力才是對我們芸芸眾生的莫大鼓勵!
陳憲仁
代言
為一位 極重度多重障礙少女而寫
手、腳、口、眼
似乎都被大火要走了
只剩下
耳朵
世界
只剩下聲音
耳朵幾年後才了悟
只剩下聲音
就剩下一切
在十一年前火場
天只給我一滴水
一滴
殘缺的水
也有夢
夢見
海
不要海
天只要再給我水
再一滴
就好
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