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一切從深情出發 王安祈(國光劇團藝術總監)
我對如芳的認識從她的戲開始。
大約一九九○年代初,我看了唐美雲歌仔戲團的新編戲《榮華富貴》和《添燈記》,深覺劇本情味醇厚,開始注意編劇名字,從此知道了「施如芳」。
而後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大漠胭脂》,歌仔戲唱詞一向給人的印象是通俗的,如芳的《大漠胭脂》卻高度文學化,不僅融入樂府民歌「天蒼蒼,野茫茫」,如芳自己新編的幾段宛如現代詩的唱詞,更令人驚嘆。唐美雲歌仔戲的精緻化與如芳劇本的文學性是交相成就的。
如芳文學劇本最高的表現在《無情遊》和《梨園天神桂郎君》。前者劇名取材自李白詩,後者改編自《歌劇魅影》,如芳的文學視野出入古今中外,而一切出之於心有所感,不只是題材炫奇而已。《無情遊》一段古月今塵意境的營造,首度呈現了歌仔戲「交互觀照」的視角,同一女子超越時間跨度,今昔對看,抒情境界之高前所未見。此刻,「分割舞台」不僅是劇場設計,也不是敘事手段,而是情境到位之必然。《梨園天神桂郎君》一段〈且慢來〉,也使這齣戲的價值拋開「歌仔戲改編自音樂劇」的話題糾纏,體現了自我獨立的文學意義。當文筆鉤出了人心底層流動搖曳的萬縷千絲,當文筆能在抒情達意之上更體現意境,古今中外各種文學形式頓時相通。此時討論什麼「跨文化」或「劇種語言特質」都是多餘的,如芳深邃幽杳的情思與冷靜清剛的筆調,本身即是純粹的美。
有些歌仔戲專家認為如芳的唱詞並非歌仔戲的本格正宗,但我認為,現代詩般的語言或許是打開歌仔戲現有格局、提升文學意境的一把鑰匙。
如芳並不堆砌美文雅詞,一切從深情出發,她的人生體悟極為深刻,心思極為細膩,風生水湧、月落潮生,自然界瞬息萬變皆有感於心,且又不只是少女般的纖細柔情,如芳冷靜觀照,能為歌仔戲注入寬廣的大格局。更為可喜的是,世情諸般體驗,如芳常願與我伊媚兒分享,這些年來,我們幾乎成為談心筆友,有時無事,通信只談會心處,彼此雖難得一見,卻總覺肝膽相見。
二○○五年左右國光劇團接到教育部關切,希望演一部「本土京劇」,我當下想到了如芳。我在邀請她編劇時,首先表明了官方的期待,而如芳不疾不徐,不管政治正確與否,竟從「外省人家書」裡讀出了感動,想到了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的題材,藉尋帖的動作貫串東晉至民國五個世代,編出的劇本遠遠超越政治的提示,進而至於古往今來流離心事的祕境。這齣戲是京劇與交響樂的跨界,更是如芳跨越現實的例子。
同樣的情形見於《黃虎印》,這是姚嘉文獄中所寫以台灣民主國為背景的小說,而如芳應其所邀編為歌仔戲。這齣戲的政治前提使人未看先擔心,但看戲之後,竟有一種奇異的感受。雖然其中有些片段水準參差,但最後男女主角在廢墟裡的一段愛戀,竟予人〈傾城之戀〉的意蘊。民主國失敗,兩人戀情成就,頹圮之中的情愛滋生,悲喜雜糅,哀樂交織,是人生之荒謬,也是人生之必然。
如芳告知要把她的歌仔戲作品編為劇本集出版,我非常高興,戲曲劇本的出版極為不易,戲曲編劇的同好更為難尋,寂寞艱辛的路上且喜有友人相伴,謹以此文祝福如芳的劇本集廣為流傳。
推薦序2
因堅持而自由 徐亞湘(中國文化大學戲劇系教授)
如芳是懂得堅持的人,不論在為人及藝術創作上皆然,我一直這麼認為著。
記得二○○二年如芳還在《表演藝術》雜誌擔任文編時向我邀了一篇稿子,交稿後,令我意外的是,她竟「稱職」地向我提出了文稿多處需要修改、調整之處,老實說,當時對於她言之成理的盡責善意,當下我是有些情緒的,但是,我很清楚,打從心底我佩服她的專業態度及自我要求。而往後多年,我則持續地在她的編劇創作及諸多作品中,在在印證了這樣的印象。
當代戲曲編劇實實地難為,肩上既有「傳統」的包袱,後面又有你該「創新」的不斷催促。跨的步伐小,被人嫌保守,步子跨得大些,又被批評失了根本。進退之間,「觀眾要的只是一齣好戲」這樣的普世價值,就常常被高談劇種特質美學的言論所模糊。
如芳很幸運,她並未在「傳統∕創新」的擺盪間浪費過多的氣力與能量,創作的前期,她得唐美雲的知遇之恩,讓她的才情可以放心、集中地為好戲的追求而施展揮灑,而她欲召喚的觀眾定位明確,則讓她的作品能不為傳統的形式所縛而有新的可能與視界。如芳在她的〈孤獨而自由——我的歌仔戲編劇之路〉一文中說得好:「我時時提醒自己不能只在乎戲曲的內在程式,畢竟,作品有無足可服人、感動人的藝術性和思想內涵,才是戲曲文本能否與其他文學品類平起平坐的關鍵。」我相當認同她「深入人物的靈魂」、「先說好一個故事」的創作理念,這畢竟是觀眾審美的最大公約數,也才是戲曲藝術在未來得以延續的主要原因。
儘管沒有編劇專業訓練的背景,如芳因著新編戲的創作特質及其秀異才情,仍然為我們創作出一齣齣的好戲,而後者,更是能一顯其藝術堅持意義的關鍵。她的劇本文詞質美,常能寫出人物至情至性,讓人在觀賞∕閱讀當下,立即產生認同與共鳴,比如在《凍水牡丹》裡瓊枝的唱詞:「若不是這款的艱苦囝,哪會開嘴唱歌就藏悲聲?」一語把廖瓊枝老師的生命與藝術聯繫點得通透,而在小瓊枝與瓊枝的輪唱中:「我在台頂哭到心肝痛,假戲真作想的是家己無阿娘」、「越來越茫霧是您的面容形影,您甘猶認會出瓊枝仔的歌聲?」則讓我在淚眼中憶起了《夏王悲歌》一劇李元昊憶子段的悲鳴。相同的藝術感動,只因作者有情,情至生春。
台灣當代新編戲曲劇本的發表除散見在相關專業期刊之外,劇本集專書的出版屈指可數。原因無他,一因戲曲編劇少,持續創作且具一定品質者更少;二來是可能的讀者少,小眾中的小眾似乎是難逃的宿命;三則演出的延伸性小,新編戲多為名角量身打造,原有優勢難為他團他人所能複製。所以,編劇是否有高知名度及其作品是否具備一定的文學性,即成為新編戲在舞台閃過片刻光芒後,是否得以文字永銘的關鍵。
當如芳告訴我她的六個歌仔戲劇本將由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時,我真為她及讀者感到高興,身為她的戲迷我必須實說,看她的劇本要比看演出有著更大的享受和愉悅,讀者的意會與想像,將遠遠超越舞台上可能會有的局限。看過演出最好,沒看過的讀者也不會遺憾,因為那在閱讀當下的情感流動與藝術交會將會是一致的。
人生的聚合離散在「緣」一字。我雖曾深切地希望如芳與唐美雲的合作能長長久久,但二人各自的發展不也都為歌仔戲創造出不同的藝術可能嗎?念此也就釋然。堅持寫自己想看的戲,堅持下筆前以情先行,堅持編劇心中恆有觀眾在,堅持齣齣得見開創性的如芳,我確信妳的創作因堅持而更自由了!
自序
在劇場的光裡說故事
戲劇(曲)不分東西方,其源頭,都和儀式脫不了干係。劇場原是聚眾乞靈之事呀,劇本因此不比其他文學品類,作者但憑胸中丘壑,在案頭上自給自足地完成,文責自負,光彩獨得。劇本為劇場而生,身為劇作者,註定要與有緣人共創共享作品,「無情」的歷練,從本子寫完的那一刻,才剛開始。
面對二度創作的演員、導演、編腔作曲,面對扶老攜幼從四面八方來的觀眾,劇本得不得人心、挺不挺得出場面,永遠要當下驗證的。然而,也就是這樣了:聲色一場,戛然而止,和行了一場儀式,或做了一場夢,並無兩樣。
我在最典型的演員劇場以編劇立身。行禮如儀,夢過一場又一場後,終於生出了可笑復可憐的念頭:取幾個舊作,收拾俐落些,用文字留點雪泥鴻爪吧。
「什麼?出劇本書!」一般人肯定叫出來:「看戲多好!誰要讀劇本啊?」雖少喝采,我心意已決。於是,驚動亦師亦友的安祈總監、亞湘老師早早賜了序,自己沒完沒了地大修小改,還「慧眼」獨具地找上青年版畫家王午,在此之前,他根本沒看過這六齣歌仔戲,卻願共襄「盛舉」,以其內熱外剛、不落俗套的木刻,為拙作凝練意象,最後,承蒙聯合文學編印出版,使這本書別有一番繁華落盡的氣蘊。
在藝術之路上,外子柯宗明殷勤守護於我,時時擎歷史之燈為我照見境界,他見我這一迷,就是兩年多,硬是把小書做成了「年度大戲」,真是啼笑皆非,一語道破我的不切實際:「劇本要上舞臺才算數,妳改了本不見得能再演,何必花這種工夫?值得妳精益求精的,是下一個作品!」
欸,我何嘗不知道出劇本書是虛妄的執念呢?但這麼多年來,眼睜睜看著嘔心瀝血寫的作品,落在「首演定終身」、「首演即是絕唱」的循環中,幾乎沒有機會修本重演,來不及看到演出的人,永遠比看過的人多——即使這是大環境使然,我也滅不了創作者的一點志氣呀!
對我來說,每一部新編戲都始於混沌未明的想像,只能老老實實地跌撞進去,同劇中人行住坐臥活過一回,甚至,步步逼到懸崖撒手供出底氣,他們才肯吐出「氣口」與你交心,容你在他們的人身缺憾上作文章。如此貼近生命情態的全本戲經驗,讓我讀到泰戈爾的詩句「我將一次又一次地死去,藉以認識生命的無限」(I shall die again and again to know that life is inexhaustible)時,忍不住掉下淚來。筆下的劇中人們,豈是為了一次亮相而召喚我的?我總得在劇場的生滅不息裡,為他們爭個氣長!
過去,見聞「未完成」的藝術作品,或聽到有人帶著「一定來不及完成」的自覺在創作某作品,總感到莫名悽愴,尤其是後者,「做不完為什麼要開始呢?」我不相信也不願想像,人何以要許這樣的悲願!
直到寫了京劇《快雪時晴》,如幻似真地看見書聖王羲之寫下「未果為結,力不次」,以頓首之姿敬領天意:「牽掛的事沒有結果,終究做不到了呀」;直到父親飄然往生,真的一次也沒有進劇場看過女兒的戲,鈍根的我才認了:寫了那麼多年戲,何曾真正明白生死呢?原來,人生總有一些事,註定來不及。
在父親生命倒數的日子裡,我寫得特別勤、特別多,一琢磨出樣子,就呈到父親面前,他身子快活些,就會戴上老花眼鏡讀劇本。晚年他寫舊體詩,讀起戲曲本子津津有味,「沒看到演出有什麼關係?妳的劇本,老爸可是比別人多讀好幾版呀」,在病榻上,他這樣寬慰過我。我也想,老人家是故意不去看戲的。他要教給我,善解「未果為結,力不次」的遺憾,是劇作家的天命;他要鼓勵我,知音者,可以從文字看見獨立而完整的靈魂。
而母親傳達給我的,則是戲迷大眾的心聲。她說過好幾次:「我最喜歡《大漠胭脂》了,唐美雲作將軍,許秀年作公主,戲演得好,衣服又穿得漂亮……」
啊,二○○三年的《大漠胭脂》!正是這一齣戲,讓我開了心眼:第一次接收到劇中人深刻的召喚,第一次在排練場上,移位到中央的位子,直勾勾地望進名角眼睛裡去。從那一刻起,我更不肯馴服於戲曲的程式,也不想寫那叫我仰望的人與事,因為我知道,我的創作不只是戲,更是有機的生命。「靈犀引路,願得一心人」,往後立主腦、掘靈魂,對應當下,當是為酬知己而寫了。
如今盤點起來,在《大漠胭脂》之後,我已不知不覺地展開光影交錯的探索,再也沒有一個作品,按順敘法,一環一扣地說故事,採場景光,照亮小生小旦的愛恨情仇和一身華服——《無情遊》穿插倒敘,《人間盜》五更燈火掩翳,《梨園天神桂郎君》三股時空扭纏呼應,《帝女.萬歲.劫》兩刃相交、血光慘然,小品如《凍水牡丹》,也在意識流裡往來穿透。
重修《大漠胭脂》,驚詫於字裡行間匍匐前進往死裡寫的蠻勁,想當年呵,那是我與唐美雲共同擁有過的純真年代!正是這位名小生發豪語:「不管什麼樣的題材、人物,只要妳寫得出來,我就演得出來!」讓我在歌仔戲的母土上,一念精誠地為她和劇團量身創作,恣肆揮灑,一本接一本寫了十年,練就了「『本』立而道生」的膽識。
「有情風萬里捲潮來,無情送潮歸」。至今,我還在劇場的光裡說故事。
我仍然偏愛戲曲。它的聲色歌舞令人愉悅,足以對抗現實世界的不美;它有浸透時間的老靈魂,足以笑看人間煙火中的庸碌與迷茫。不過,戲曲當真需要能與當代對話的故事;好的故事可觀可感可招展,一如人身難得,而我情願寤寐求之,只因為,渴望與更多人分享戲曲曾經帶給我的「神聖時光」。一劇之本若寫得夠好,便能召喚觀眾,召喚創作夥伴,甚至為這文化世故度甚高的表演藝術,召喚出更貼切而美妙的形式。
謝謝邱婷女士,是承傳北管世家衣缽的她挺身製作,讓我有信心為歌仔戲寫出《帝女.萬歲.劫》;謝謝廖瓊枝老師,是她拼一身為歌仔戲樹立「不只是明星」的藝術典範,還容我不知天高地厚,戲裡戲外慢慢領略她的好;對於唐美雲,我無意說謝,只想給她一個盡在不言中的擁抱,是她眼底有人性的深、生命的深,觸動我內在的鼓聲,讓我在這條路上有了不尋常的入處。
因為寫戲、作戲,我一次次忍受著作品必然不完美,也一次次地,在時間之流裡乘願再來,試圖在下一個作品彌補上一個作品來不及做到的事。當我為這六齣戲一一新擬故事大綱時,赫然發現,自己真愛用刪節號呀,或許,我從不曾具足了斷劇中人生死的信心,我想說的是,緣起不可思議,板盡處餘音繚繞,戲雖然落幕了,故事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