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名稱:V.
世界不是你認識的這樣!
活著的沙林傑
美國當代最神祕的作家
南方朔‧陳芳明‧紀大偉‧馬世芳‧何致和 一致推薦
伍軒宏 專文導讀
◎榮獲誠品12月選書、開卷12月選書
一本遲到五十年的反文化經典!
以巨型小說展示繁複而瑰麗、百科式的荒原世界!
遍用象徵、隱喻、雙關、互文等文字遊戲,主題集政治、歷史、偵探、冒險、神話、浪漫和畸情於一體,既包括遠古神話與傳說,現代市井風俗與文化;既涉及科幻與間諜,也涉及詩意與抒情;既集後現代主義、黑色幽默、宗教神籲於一爐,也集社會病態與墮落於一書,全書表達了對現代文明的棄離和絕望,對社會疏離與物化世界的反叛和抵抗!
《聯合文學》10月號雜誌,33頁「活著的沙林傑──湯瑪斯‧品瓊」專題介紹!
美國當代最神祕作家巨型小說成名力作!
俗弟(Benny Profane)路經海軍基地諾福克市,找軍中舊友鬼混,度過耶誕與新年假期後,流浪到紐約曼哈頓,搭地鐵亂逛時碰到幾個波多黎哥人,經他們介紹進入獵鱷大隊,從事擊殺肆虐紐約地下水道的美洲鱷魚工作。(曾經爆紅的寵物小鱷魚,失寵後紛紛被沖入馬桶,流進下水道繁衍成災。市政府雇用無業流浪漢,組成獵鱷大隊,想除掉公害。)有一次,為了追殺一隻特殊的白子鱷魚,俗弟入人孔從上西區下水道追到東區,直到鱷魚轉過身,面對著他。俗弟在開槍之前,竟然開始跟鱷魚講話,道歉說:「對不起。」
這是品瓊的「夜海旅程」(night-sea journey)。神話傳奇與冒險故事裡少不了象徵死亡的地底或水下旅程,英雄人物或入冥府地獄,或幾乎葬身大海、水底、魚腹,或墜入深谷洞穴,經過掙扎或戰鬥,終究回返人間、地面、陸地,變得更強大而有經驗,知識、地位都獲得提昇。在品瓊筆下,經歷搞笑版的「夜海旅程」之後,流浪漢還是流浪漢,似乎不見往上的向度。獵鱷大隊成員因鱷魚被消滅殆盡,遭縮減工時,最後離開下水道,從地底浮升到街頭,再度成了流浪漢。
另一方面,俗弟在紐約市地底下獵捕鱷魚時,他前女友的室友,一心想要擺脫猶太人的鷹勾鼻,進而擁有盎格魯撒克遜主流的翹鼻子,不惜負債也要美容整型。品瓊把鼻子整型手術的血淋淋細節呈現在讀者面前,當女生的軟骨與鼻肉組織逐漸被鋸掉、切掉、磨掉之際,她的性慾也被慢慢挑起。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文學史上最詳盡的整型場景,媲美藝術史之中人體被折磨或犧牲的經典「人體展示」場面。
書中另一主角史坦席爾執著於尋找V.,到了偏執的地步。他在所有的訊息背後找答案;或者應該說,他在所有的符號身上找答案。V.的可能性被發揮到極致,被探索到最細微處,而這些符號之後,必然有祕密的意義、祕密的計畫、祕密的組織,或祕密的祕密!散落的眾多V字符號之間,必有關聯或邏輯,有陰謀。
這是V字陰謀論。
V.是縮寫、名字、代號、符號、密碼、謎題、圖形(大腿張開)、戀物對象。
V.是神祕女子、失散的母親、禍水女人,是起源,也是終點,是問題,也是答案。
V.是 (Queen) Victoria, Victoria (Wren), Vera Meroving, Virginia, Venezuela, Vesuvius火山, Valletta, Vheissu神祕國度, Venus, V1, V2 火箭,Veronica 為名的水溝母老鼠,V-Note爵士俱樂部,Vision,或Virgin Mary。(Vera:斯拉夫文女性名,「信仰」之意,也是納博科夫太太的名字。)
V.可能是以上一切,也可能都不是
本書具「浪子小說」和「公路小說」的特色,與《唐吉訶德》、《尤里西斯》、《在路上》(On the Road,品瓊認為偉大的美國小說之一)i 一脈相承。(都是雙主角,但品瓊這本比以上都更雙主角,因為更 Manichean。)年輕的品瓊在章節中大展文字技法,並模仿文學名家:康拉德、勞倫斯˙杜瑞爾(Laurence Durrell,《亞歷山卓四部曲》作者)、梅爾維爾(《白鯨記》)、福克納、韋斯特(Nathaniel West),還有硬漢小說派的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等等,族繁不備載。ii 找「意義」之外,可以慢慢琢磨的東西很多。
品瓊是很不一樣的小說家。他關心的不是人情世故,不是某種個人或群體的遭遇與困境,他想呈現世界體系、文明興替、歷史脈絡的能量動向。不是悲傷感動,而是「笑」看文明之衰,卻也不完全放棄意義的可能。
◎湯瑪斯.品瓊獲獎經歷及事蹟!
1963年,品瓊第一本長篇小說《V. 》出版,獲得威廉福克納基金會獎(William Faulkner Foundation),被視為是之後力作《引力之虹》的先驅。
1966年,《 第四十九批貨的拍賣》出版,獲得理查與希爾達‧羅森沙基基金會獎(Richard and Hilda Rosenthal Foundation Award)
1973年,《引力之虹》出版,獲得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
1975年,拒絕每五年才頒發一次的美國最佳小說獎—郝爾獎章(William Dean Howells Medal)。
1996年,《紐約雜誌》於十一月率先報導品瓊出沒於紐約市上西區的消息,文中刊出品瓊和其兒子的背影照片。比起稍後1997年CNN所報導的品瓊新聞,《紐約雜誌》一文或許可以視為長久以來欲揭露隱匿多年品瓊行蹤的最早媒體突破。
作者簡介:
湯瑪斯.品瓊(Thomas Pynchon)
美國當代小說家。
曾獲麥克阿瑟獎和布克獎,也是近年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中呼聲最高的美國作家。
品瓊來自長島,曾於美國海軍服役兩年,並在康奈爾大學獲得了英語學位。
以神祕著稱的品瓊,自第一本賴以成名的長篇小說《V.》(1963)出版之後,再因力作《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 1973),在七○和八○年代被公認是當代最重要的美國作家之一。
祕密、陰謀論、祕密會社vs.社會體制,都是他前期小說的重要主題。而品瓊也因對公開個人信息的排拒而知名:沒有多少他的照片曾被公布,自1960年代開始流傳著種種關於他住所和身份的傳聞。神祕程度較甫過世的沙林傑有過之而無不及。
譯者簡介:
葉華年
上海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英語語言文學博士,英語語言文學教授,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生導師,英語語言文學碩士點學科召集人。研究專題包括英美文學評論,西方文論研究、20世紀英美文學、英語詩歌等。譯有《V.》、《拍賣第49批》,合著有《艾略特詩歌隱喻研究》、《英語詩歌常識與名作研讀》等書。
章節試閱
V.
◎湯瑪斯.品瓊(Thomas Pynchon),葉華年/譯
第一章
俗弟1(班尼.俗弟),
一個倒楣傻蛋,
活人溜溜球,
溜躂到
遠手
點2
1955年耶誕夜,俗弟身穿黑色Levi’s牛仔褲和麂皮夾克,腳蹬膠底帆布鞋,頭戴一頂碩大的牛仔帽,正巧路過維吉尼亞州的諾福克市。他一向憑感情衝動行事,此時忽想,何不拜訪一下東大街上他的老艦艇兄弟經常光顧的「水手之墓」3酒吧。他穿過上有拱頂的商業市場,來到東大街的一頭,那兒坐著一個抱著吉他的街頭老歌手,身邊放著一個接受賞錢用的斯特諾燃料空罐。在街上,一個海軍文書士官長正試圖往一輛1954年型號的帕卡德.帕特里辛車的油箱裡撒尿,四周圍著五、六個海軍二等兵在為他鼓噪加油。那個老歌手正以悅耳而有力的男中音唱道:
古老的東大街上夜夜是耶誕,
水手們和他們的心上人個個都這麼看。
紅紅綠綠的霓虹招牌閃爍不停,
熱情友好的美景光彩耀眼。
歡迎你呵遠航歸來,
耶誕老人的禮袋讓你的夢想通通實現:
五美分的啤酒冒泡如香檳,
酒吧女郎情意纏綿。
形形色色的這一切向你提醒,
古老的東大街上正逢耶誕。
「好哇,軍士長。」一個海軍二等兵嚷道。俗弟拐過街角。東大街一如往常,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驀然出現在他眼前。
從海軍退伍以來,俗弟一直在修築馬路,沒工作時,他則像一個溜溜球,在東海岸一帶上上下下地遊蕩。這種情況已持續了約一年半。在鋪了那麼久、多到他都不想算的人行道之後,俗弟對於街道開始有些疑懼,尤其是像眼前這樣的街道。事實上它們都已融化成單一的抽象街道,每當月圓的時候就會使他大做噩夢。東大街,這個令人沒輒的醉醺醺水手的聚居地,會使人神經突然繃緊,把一個平常的夜夢變成讓人驚駭的夢魘。狗變成了狼,白天變成了黃昏,空虛變成了等候著的鬼魂。這兒有未成年海軍陸戰隊士兵在街上嘔吐,雙臀上刺有船螺旋槳刺青的酒吧女侍,一個有可能突然發狂的人在琢磨撞穿平板玻璃窗的最佳跳躍技巧──(何時高呼「傑羅尼莫」4?在玻璃窗破碎之前還是之後?),一個酒醉的傻大個兒水手在小巷深處哭泣,因為上一次海岸憲兵隊發現他這樣痛哭時給他套上了約束衣。腳底下時不時傳來震顫,這是幾個街燈之外的人行道上一個海岸憲兵在用警棍驅散馬戲班的人和城裡人的打鬥;頭頂上方是使人的臉變得醜陋發青的水銀街燈,它們呈不對稱的V.字形,向著東方再無什麼酒吧的漆黑處延伸而去。
俗弟來到「水手之墓」酒吧,發現有水手和海軍陸戰隊士兵正在進行一場小爭鬥。他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然後意識到不管怎樣自己已有一腳踩進「墓」裡,於是急急俯身避開爭鬥圈,來到較為隱蔽的銅欄杆邊上。
「人為什麼不能與他的同類和平相處?」俗弟的左後邊有人疑惑地問道。那是酒吧女侍碧翠絲,她是德斯迪芙22號輪的心上人,更不必提俗弟的老艦艇斷頭台號美國驅逐艦了。「俗弟。」她喊道。久別重逢,兩個人都變得情意綿綿。俗弟開始在木屑地上畫一顆顆被箭刺穿的心,畫海鷗用喙銜著橫幅,上面寫著「親愛的碧翠絲」。
斷頭台號的船員沒人在場,這艘艦艇前天傍晚在船員們怨氣沖天的牢騷聲中啟程駛往地中海,那大叫大嚷聲從陰鬱的停泊區傳來(傳聞如此),彷彿來自鬼船的聲響,甚至遠在小港鎮那兒都能聽見。因此今夜酒吧女侍就比平時多了一些,在東大街各處酒吧逐桌忙進忙出,因為據說(並非毫無道理)每當斷頭台號這樣的船隻出航,某些海軍官兵的妻子便立即脫下便裝,換上酒吧女侍服,彎起手臂端送啤酒,臉上堆起妓女般的微笑;甚至當海軍基地的樂隊尚在演奏〈友誼地久天長〉,驅逐艦的煙囪噴出的黑色塵末正飄落在雄赳赳地立正、面帶著懊喪的微笑告別、卻將戴上綠帽子的水手身上時,即已如此。
碧翠絲5端來了啤酒。在酒店深處的一張餐桌旁突然傳來一聲尖厲的叫聲。她不由自主地哆嗦,啤酒從杯子邊沿晃了出來。
「天哪,」她說,「又是普洛伊。」普洛伊現在是衝動號掃雷艦的輪機員,在東大街上聲名狼籍。他穿上高筒靴才五英尺高,卻總是挑船上個子最高大的一些人打架,深知他們絕不會認真對付他。十個月前(就在他調離斷頭台號前),海軍軍部決定要拔掉他的全部牙齒。普洛伊被激怒了,他拳打腳踢,奮力突破護理長和兩位牙醫軍官的合圍,大家這才認定他是認真想保住他的牙齒。「但是你再想想,」牙醫軍官們叫道,一面擋開他小小的拳頭,一面強忍著不笑出來,「牙根管炎,齒齦膿腫……」「不!」普洛伊尖聲大叫。最後他們不得不在他的二頭肌上注射麻醉劑。普洛伊甦醒過來,見到自己發生在他牙齒上的鉅變後,不禁銳聲叫罵,髒話連言。有兩個月的時間,他像鬼魂一樣在斷頭台號上遊蕩,常常出其不意地縱身一躍,像猩猩一樣懸在繩上,從人們的頭頂上方晃過,企圖踢掉軍官們的牙齒。
他常會站在扇形船尾上,對任何願意傾聽的人慷慨陳詞,他的話語因齒齦疼痛而含糊不清。當他嘴內的傷口癒合之後,他獲贈一副閃閃發光的調整型全口假牙。「天哪。」他放聲大哭,並欲縱身躍過船欄。但是大個子黑人達霍德制止了他。「嗨,小兄弟。」達霍德說,他一把揪住普洛伊的頭髮把他提了起來,仔細地觀察穿著粗藍布工作服的普洛伊,在離甲板一碼高處如何扭曲著身體絕望地踢蹬。「你幹嗎要跳出船去?」
「老兄,我想死,就想死。」普洛伊慟哭道。
「你可知道,」達霍德說,「在你所有的一切中,生命是最寶貴的?」
「嗚,嗚,」普洛伊痛哭流涕地說,「為什麼?」
「因為,」達霍德說,「沒有生命,你就死了。」
「噢。」普洛伊說。他對此思考了一個星期。他平靜下來,又開始上岸度短假了。他轉到衝動號的調動成真了。不久,每當熄燈之後,工程部門的其他士兵就開始聽到刺耳的聲響從普洛伊的方向傳來。這種情況持續了兩、三個星期。直到有一天凌晨大約兩點時,寢室裡有人打開電燈,才發現原來是普洛伊盤腿坐在鋪上,用一把小型的中銼在磨利牙齒。在下一個發薪日晚上,普洛伊與工程部門的一群士兵坐在「水手之墓」酒吧的桌旁,比平時顯得安分。大約十一點時,碧翠絲托著一滿盤啤酒扭著腰肢從旁經過。普洛伊歡歡喜喜地伸出頭,張大嘴巴,用他新磨利的假牙一口咬住那女侍的右臀。碧翠絲一聲尖叫,杯子劃出一道道閃光的拋物線飛了出去,啤酒灑遍了「水手之墓」酒吧。
這成為普洛伊最喜愛的娛樂。消息傳遍了艦艇分隊、中隊,或許整個德斯朗特地區。衝動號和斷頭台號之外的人也趕來看熱鬧。這引發了許多次如眼前正在進行的爭鬥。
「他咬了誰?」俗弟問道,「我沒注意。」
「碧翠絲。」碧翠絲說。碧翠絲是另一個酒吧女侍。「水手之墓」酒吧的店主布福太太(Mrs. Buffo)的名字也是碧翠絲,她的理論是,正如小孩子見到女人都叫媽媽,同樣無依無靠的水手見到酒吧女侍也都應叫碧翠絲。為了進一步實施這一母性的政策,她安裝了用泡綿橡膠製作的巨乳狀啤酒龍頭,每個發薪日的晚上八點至九點,有一個布福太太稱為「吸奶時間」的活動。時間一到,她穿著第七艦隊的一個愛慕者贈與她的繡龍和服從後房姍姍而出,舉起一個金製的水手長的哨笛放於唇間,吹起「開吸」哨。聽到這個信號,人人都往前衝,如果幸運的話,搶得一個龍頭就可吸喝啤酒。這樣的龍頭共有七隻,而通常平均會有二百五十個水兵在場參與這個快樂的時刻。
普洛伊的頭此刻從吧檯的一個角落冒了出來。他向著俗弟猛磕自己的牙齒。「這一位,」普洛伊說,「是我的朋友杜威.格蘭德,他剛入夥。」他指著跟在他身後的南軍士兵,他有著一張悲哀的長臉和一個大鉤鼻,拖著一把吉他走過木屑地。
「你好,」杜威.格蘭德說,「我想為你唱一支小曲。」
「祝賀你榮升一等兵,」普洛伊說,「杜威對誰都唱這支歌。」
「那是去年的事。」俗弟說。
但是杜威已把一隻腳擱在銅欄杆上,把吉他置於膝部,開始彈撥起來。彈了八個音節之後,他按華爾茲舞曲的節奏唱道:
窮困潦倒的平民百姓,
我們將如此深切地把你惦念。
在水兵艙和軍官起居室裡他們痛哭流涕,
心頭難受的副艦長也淚水漣漣。
你呀正把一個錯誤犯,
雖然他們該把你的屁股打爛,
你的報告函已數達百萬。
只要用船送我過海二十年,
我永不再是個平民百姓窮苦可憐。
「真好聽。」俗弟朝著自己的啤酒杯裡說。
「還有呢。」杜威.格蘭德說。
「噢。」俗弟說。
一股邪氣突然從後面向俗弟包抄過來;一條手臂像一袋馬鈴薯沉沉地壓在他的肩上,一個套著大皮手筒的啤酒杯慢慢進入他的視線邊緣,這皮手筒是用下等狒狒的毛皮粗製濫造而成。
「俗弟,拉皮條生意做得可好?嘿呃咯,嘿呃咯。」
這種笑聲只可能來自俗弟昔日的船友皮格.博丁。俗弟回頭一看,果然沒錯。「嘿呃咯,嘿呃咯」接近於把舌尖置於上排正中的門牙下、把喉音從嗓門逼出來的那種笑聲。這種聲音正如皮格意圖的那樣下流。
「老皮格,你沒趕上艦隊的行動?」
「我開小差啦。帕皮.霍德水手長逼得我開小差 。」避開海岸憲兵隊的最佳辦法是保持清醒,自己做主,於是他來到「水手之墓」酒吧。
「帕皮可好?」
皮格告訴他帕皮跟他娶的那個酒吧女侍分手了。她離開他,到「水手之墓」酒吧工作。
那位年輕的妻子是寶拉。她說她十六歲,但是無從確定,因為她就在戰爭爆發前出生,保存她檔案的那幢大樓馬爾他島上大多數其他樓房一樣被炸毀了。
他們相遇時俗弟在場:在海峽街上的梅特羅酒吧。瓦萊塔,馬爾他。
「芝加哥,」帕皮.霍德流里流氣地說,「你聽說過芝加哥。」邊說邊奸邪地把手伸到他的水手短上衣底下。這是帕皮.霍德在整個地中海沿岸的一個標準動作。他會扯出一條手絹,而絕不是手槍或左輪槍,擤擤鼻子,然後朝著碰巧坐在桌子對面的女子大笑,不管那是誰都一樣。美國電影已把女子們的反應都程式化了,而惟獨寶拉.馬伊斯特羅爾例外,她在那個時刻繼續注視著帕皮,鼻孔並未怒張,雙眉緊鎖不動。
帕皮最終向艦艇廚師麥克的廢油基金借了七百元,預扣利息後拿到五百,把寶拉帶到美國。
或許這只是她藉以來到美國的一種手段——每一個地中海酒吧女侍的傻勁——美國有足夠的食物、溫暖的衣服、始終不斷的暖氣,還有連成一片的大廈。帕皮得在她的年齡上撒謊,以便把她帶入美國。她想當自己幾歲都行。而且你會猜疑她是任何國籍的人,因為寶拉似乎各種語言都能說上幾句。
在斷頭台號水手長的貯藏室裡,帕皮.霍德曾講述過寶拉的事讓甲板水手們解悶。他敘說時懷有一種特別的柔情,或許是隨著故事的展開,他似乎慢慢地意識到,性可能比他所預見的更為神祕,可能他對此終究不會心裡有數,因為這個「有數」並不是用數字記載下來的。過了四十五個年頭之後,帕皮.霍德這類粗俗的人依然無法探清它的真相。
「好貨色。」皮格在一旁說。俗弟朝「水手之墓」酒吧深處望去,看見她穿過晚間積聚起來的煙霧走過來。她看起來就像東大街上的酒吧女侍。草原上的兔子來到雪地上,老虎來到草地和陽光裡,這是為了什麼?
她對俗弟笑了笑:悲哀的、勉強的笑。
「你回來重新服役?」
「只是路過而已。」俗弟說。
「你跟我一起到西海岸來吧,」皮格說,「那裡沒有一輛海岸憲兵隊的警車能帶走我的哈利。」
「瞧,瞧,」小個子普洛伊叫道,他在用單腳跳上跳下,「不是現在,你們這些傢伙。做好準備。」他用手一指。布福太太已經穿著和服出現在吧檯上。整個酒吧立刻靜了下來。擋住出入口的海軍陸戰隊士兵和水手們也暫時休戰了。
「孩子們,」布福太太宣布道,「這是耶誕之夜。」她取出水手長的哨笛吹奏起來。最初的幾個音熱情激越,宛如長笛,在瞪大的眼睛和張大的嘴巴上方顫動。「水手之墓」酒吧裡每個人都懷著敬畏的心情傾聽著,他們漸漸明白她在用水手長哨笛有限的幾個音吹奏著〈它在清朗的午夜降臨〉這個曲子。在後邊稍遠處,一個曾在菲利一帶的夜總會演出過節目的青年預備役隊員開始輕輕地唱和。普洛伊的眼睛亮了起來。「這是天使的聲音。」他說。
當他們奏唱到「和平降臨大地,親善來到人間,全賴天主聖恩」時,好鬥而不信神的皮格決定他再也不能忍受了。「那個聲音,」他大聲地宣稱,「聽上去像『開吸』的信號。」布福太太和那預備役隊員沉默了下來。轉瞬間大家全都領會了他的意思。
「吸奶時間!」普洛伊一聲尖叫。
這一聲吶喊可謂打破了著魔狀態。衝動號思路敏捷的船員們不知怎地突然一起歡樂地湧動起來,他們抬起普洛伊,舉著他像發起攻擊的先鋒一樣直衝最近的橡膠乳頭。
如同站在克拉科夫(波蘭南部城市,克拉科夫省省會)城堡防禦土牆上的號手般的布福太太,在第一陣人潮湧過吧檯時便遭到猛烈的衝撞,仰天朝後倒了下去,掉入置放冰塊的木桶裡。普洛伊雙手向前直伸,被推擁著從眾人上方越過。他抓住一個龍頭的把手,而同時他的船友們鬆開了手。他的前衝力使他和龍頭把手以弧線往下垂:啤酒開始從泡綿橡膠的乳房中汩汩湧出,像一小股白色瀑布一樣,噴流在普洛伊、布福太太和二十多個從側翼繞到吧檯後邊、互相粗野地推拉扭打的水手身上。本來抬著普洛伊的那群人已四下散開,努力去搶佔更多的龍頭。普洛伊的帶隊軍士匍匐在地上,抓住普洛伊的雙腳,隨時準備把它們從自己的身下拉出去,以便普洛伊一喝夠,他就能取而代之。衝動號的小分隊在衝鋒中已組成了一個飛進的楔形。至少有六十個水兵緊跟在他們後面,竭盡全力要從缺口處擠入,他們淌著口水,用腳踢,用手抓,用肘撞,吼聲如雷;還有些人揮舞著啤酒瓶開道前行。
俗弟坐在吧檯的末端,看著手工加壓成形的水兵高筒橡膠靴和褲腳上翻的李維斯喇叭褲;不時見到地上東倒西歪的身體末端垂著一張張流著口水的臉;還有破碎的啤酒瓶,細微飛揚的木屑塵。
不久他回頭一看;寶拉就在一旁,雙臂摟住他的腿,臉貼在他的黑色牛仔褲上。
「真可怕。」她說。
「唉。」俗弟說。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太太平平,」她嘆息道,「俗弟,那不正是我們大家所渴望的嗎?只要太平一點兒。沒有人跳出來在你的臀上咬上一口。」
「噓,」俗弟說,「瞧:有人剛用杜威.格蘭德的吉他猛擊他的腹部。」
寶拉靠著他的腿一陣咕噥。他們靜靜地坐著,沒有抬眼觀看正在他們頭頂上方進行的大搏殺。布福太太在號啕大哭。她鬼哭狼嚎般的哀慟聲在仿紅木的舊吧檯後面左右撞擊,升騰而起。
皮格已把二十多個啤酒杯移到一邊,在吧檯後面的橫檔上坐了下來。在危亂的時刻他喜歡靜靜坐著窺視。他熱切地注視著他的船友像小豬仔般爭搶他底下的七股噴流。啤酒把吧檯後面的大部分木屑浸濕了:小規模的衝突和外行的步法正在把木屑塗抹成陌生的象形文字。
門外傳來了警報聲、哨聲和奔跑的腳步聲。「噢,噢。」皮格說。他從橫檔上一躍而下,繞過吧檯的一端,來到俗弟和寶拉身邊。「嗨,好朋友,」他說,他十分冷靜,瞇起眼睛,好像有風吹進雙眼一樣,「警長來了。」
「從後門走。」俗弟說。
「帶那個女人一起。」皮格說。
他們三人從滿屋子互相擁擠的人群中突圍而出。中途帶上了杜威.格蘭德。當海岸憲兵隊揮舞著警棍橫衝直撞進入「水手之墓」酒吧時,這四個人發現自己奔跑在一條與東大街平行的小街上。「我們到哪兒去?」俗弟說。「朝我們去的地方去,」皮格說,「快走。」
二
他們最終來到了紐波特紐斯市的一所公寓,那兒住著美國海軍志願緊急服務婦女隊的四位尉官,以及煤炭碼頭的一個扳道員(皮格的朋友),名叫莫利斯.特夫隆,有幾分像個大家長。耶誕到元旦的這一個星期,他們沉醉酒鄉,醉到只知道他們自己喝醉了。他們住進來時,寓所內似乎無人表示反對。
特夫隆一個可悲的習慣把俗弟和寶拉吸引到一起,雖然兩人都不想接近彼此。特夫隆有一台萊卡照相機,是他的一位海軍朋友在海外半合法地替他買到的。每當週末生意興隆、幾內亞紅葡萄酒像巨型商船周圍的波浪一樣飛濺時,特夫隆就把相機掛在頸脖上,一床接著一床拍照。他把這些照片賣給東大街比較低階區域那些饑渴的水手。
碰巧的是,娘家本姓馬伊斯特羅爾的寶拉.霍德由於自己的一時衝動,早早離開了帕皮.霍德那床的防護,後來又離開了像半個家的「水手之墓」酒吧,現在正處於驚慌失措的狀態,這就讓俗弟得以展現安慰和療傷的種種手法,而實際上他並不具備這些才能。
「我只有你了,」她警告他說,「你得好好待我。」他們會圍坐在特夫隆廚房裡的餐桌旁:皮格.博丁和杜威.格蘭德分別坐在他們的對面,像配對打橋牌的搭檔似地,桌子中央放著一瓶伏特加酒。除了爭論手邊的酒喝完後,接下來要用什麼來調伏特加酒外,誰也不願意說話。那個星期他們試過牛奶、罐裝蔬菜汁,最後是特夫隆的冰箱裡僅存的一塊乾癟西瓜的汁水。試著在你的反應能力不太靈敏時,把西瓜汁擠進小玻璃杯中看看。這幾乎是辦不到的。把西瓜子從伏特加酒中撈出來也證明得大費周章,結果造成彼此之間的怨氣愈來愈盛。
問題有部分在於皮格和杜威都看上了寶拉。每天晚上他們都會找俗弟這個監護人商量,請求支持。
「她正在努力從男人造成的傷害中復原。」俗弟試圖說明。對於這話皮格不是予以否定,就是把它視作對他的老上司帕皮.霍德的侮辱。
事實的真相俗弟不得而知,然而寶拉的想法卻變得愈加難以捉摸。
「妳這是什麼意思,」俗弟說,「要好好待妳?」
「要與帕皮.霍德相反。」她說。他很快就放棄努力,不再試圖譯解她的幾個願望。她有時會講述各式各樣怪誕的故事,像是不忠、重拳擊嘴和醉後施虐。在帕皮.霍德手下做過四年的夾鉗、削鑿、擦刷、油漆和刮擦工作的俗弟對此只信一半。只信一半是因為事情通常都有兩面,而女人只是其中一面。
她教了他們大家一首法語歌。從一個在阿爾及利亞的作戰中擅離職守的傘兵那兒學來的。
翌晨一片黑暗,
我把門兒緊關,
往昔堅拒莫戀;
我沿小道向前,
行乞為生不憚,
跨越大海荒原,
辭舊喜迎新天……
他個子矮小,身體猶如馬爾他島本身:堅似岩石,有顆捉摸不透的心。她與他僅相聚了一夜。然後他就前往比雷埃夫斯6了。
明天,昏暗的早晨,我關上門,將逝去的歲月拒於門外。我將離家上路,一路行乞,走過大地與瀚海,告別故園來到新世界……
她教杜威.格蘭德和音的變化,於是他們就一起圍坐在特夫隆家寒冷的廚房桌旁,同時煤氣灶的四股火焰吞噬著他們所需要的氧氣;他們唱了又唱。當俗弟看著她的眼睛時,他想她一定在幻想那個傘兵——他很可能不屬於任何政治派別,然而在戰鬥中與任何人一樣勇敢:但是厭倦了,就這麼一回事,厭倦了在第二天上午迫令當地人遷移村落,厭倦於設計種種暴行,其野蠻程度不亞於上一夜阿爾及利亞民族陣線的所作所為。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塊聖牌7。(或許是某個水兵送她的,因為她使他想起美國國內一位嫻雅的天主教姑娘——在美國性是無償的,或者是為了結婚?)。她是天主教的哪一派?只是半個天主教徒(母親是猶太人)、道德觀念殘缺不全(僅從生活經歷中獲得,且十分有限)的俗弟不禁想知道是哪些耶穌會的道理使她跟著他,拒絕與他同床共眠,卻又要求他「好好待她」。
除夕的前一夜,他們離開廚房,漫步來到幾條馬路之外的一家猶太熟食店。他們回到特夫隆的寓所時發現皮格和杜威不在。「外出去喝個醉。」他們留的字條寫著。寓所燈火通明,充滿了耶誕節的氣氛,一間臥房裡的收音機轉到「浪花」台的節目,傳出帕特.布恩的音樂,另一間臥室裡傳出摔擲物品的聲音。這對年輕人不知怎地就晃到一間有著這麼一張床的暗室裡。
「不。」她說。
「意思是『是』。」
床呻吟起來。在兩人都未覺察之前:
喀嚓,特夫隆的萊卡相機響了。8
俗弟採取了預料中的行動:咆哮著跳下床,手緊握成拳頭。特夫隆輕而易舉地避開了。「行啦,行啦。」他咯咯地笑著說。
隱私被侵犯倒還是其次;但是那干擾恰恰發生在「偉大的時刻」將臨之前。
「你不會介意吧。」特夫隆對他說。寶拉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
「到外面雪地去,」俗弟說,「特夫隆,我們得為了那架相機到外面去一趟。」
「喏,」特夫隆打開相機,把底片交給俗弟,「你這樣鬧下去就是個大傻瓜。」
俗弟接過底片,卻不能就此下台。於是他穿好衣服,戴上牛仔帽。寶拉披上一件對她來說太大的海軍厚大衣。
「出去,」俗弟叫道,「到雪地去。」事實上的確有雪。他們趕上了去諾福克的渡輪,坐在上層,啜飲著紙杯裡的黑咖啡,觀看遮雪篷悄無聲息地拍打著大船窗。除了一個坐在他們對面長凳上的流浪漢和他們自己之外,別無他物可看。船底部的引擎費力而沉重地突突作響,他們坐著能感覺到它的震動,然而兩人都感到無話可說。
「你想留在這兒?」他問。
「不,不。」她顫抖著,他們之間小心地橫著一條舊長凳。他沒有要她靠近的衝動。「隨你決定。」
聖母馬利亞,他想,現在有個人要依靠我了。
「妳為什麼發抖?這裡夠暖和的。」
她搖搖頭表示「不」(無論什麼意思),眼睛盯著她的套鞋鞋尖。過了一會兒,俗弟站起來,往外走到甲板上。
雪花懶洋洋地飄落在水面上,使晚上十一點鐘看起來像是黃昏或日食。頭頂上方的汽笛每隔幾秒鐘就鳴叫一次,警告在航道上可能相撞的船隻。但在這停泊區似乎終究沒有什麼別的,只有未被租用、死氣沉沉的船隻互相發出雜聲,而這雜聲不過是螺旋槳攪起的湧浪聲或水面上雪的呼嘯聲。還有俗弟形單影隻置身其中。
我們中有些人怕死;另一些人怕孤獨。俗弟怕的是像眼前這種除了他之外再無其他生命的大地或海景。他似乎總是走進這種境地:拐過一個街角,打開一扇通往露天甲板的艙門,他就會置身於完全陌生的地帶。
但是他背後的門又打開了。很快他就感覺到寶拉未戴手套的手滑入他的臂下,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背上。他心靈的眼睛收回了目光,像個陌生人般注視著他們兩人構成的靜物畫。然而她無助於使這景象變得不陌生些。他們就這樣站著,直到渡輪抵達另一端,靠上了碼頭,鏈條匡啷啷作響,汽車的點火裝置打開,馬達開始發動。
他們搭上公車進城,一路無語;在蒙蒂塞洛旅館附近下了車,然後前往東大街去尋找皮格和杜威。「水手之墓」酒吧一片漆黑,這是俗弟所記得的第一次。警察必定勒令它停業了。
他們在隔壁切斯特的「鄉巴佬避風港」酒吧找到了皮格。杜威在樂隊裡客串演出。「派對,派對。」皮格大叫道。
十來位斷頭台號前水手打算舉行一次重聚聯歡派對。自封為社交主席的皮格決定把派對安排在紐波特紐斯造船廠裡的蘇珊娜.斯誇杜西號上舉行,這艘義大利豪華遊輪目前正處於建造後期階段。
「回紐波特紐斯去?」(決定不告訴皮格他與特夫隆的不和)於是:又像溜溜球一樣來回遊蕩。
「這一定得停止。」他說,可是沒人在聽他說話。皮格正與寶拉和著沙啞刺耳的樂曲跳著布吉舞9。
三
那天晚上俗弟睡在皮格於老輪渡碼頭旁的住所,一個人獨睡。寶拉碰巧遇到其中一位碧翠絲,在忸忸怩怩地答應俗弟於新年派對上當他的女伴之後,跟她去過夜了。
三點鐘左右,俗弟在廚房的地板上醒來,頭痛不已。夜裡的空氣冷得刺骨,從門底下不斷滲入。他能聽到門外某個地方有個低沉的、持續的隆隆聲。「皮格,」俗弟啞聲叫道,「你的阿斯匹靈放在什麼地方?」沒有回應。俗弟跌跌撞撞走進另一個房間。皮格不在。外面的隆隆聲變得更為不祥。俗弟走到窗前,看見皮格在下面小巷裡,坐在他的機車上全速發動引擎。細小如針尖般閃閃發亮的雪花紛紛飄落,整條小巷擁有了它自己的奇特雪光:把皮格變成了黑白相間的小丑雜色服,把沾有雪塵的古老磚牆變成中性的灰白。皮格戴著一頂針織的水手風帽,拉低帽子把整張臉到頸部都遮起來,所以他的頭看起來像一個墨黑的球體。引擎的廢氣在他的周圍團團翻滾。俗弟冷得發抖。「你在做什麼,皮格?」他叫道。皮格沒有回答。凌晨三點鐘皮格和那輛哈雷機車單獨在小巷中的那神祕或可怖的景象,使俗弟突然想起了瑞秋,儘管他並不願想起她,尤其在寒氣逼人、頭疼、雪花鑽入房內的今夜。
瑞秋.奧爾格拉斯10早在1954年就擁有一輛英國製造的摩里士牌轎車。她父親送的禮物。她先在紐約中央車站一帶(她父親的辦公室所在地)試車,開車熟悉電線桿、消防栓和偶爾幾個行人後,她把車開到卡茨基爾山上避暑。在這兒,個子嬌小、臉蛋兒緊繃、性感的瑞秋在17號公路上嗜血成性的彎道和急轉彎處,駕駛著摩里士車左拐右彎,讓傲慢的車尾輕快靈活地繞過裝乾草的馬車、轟隆隆的貨運掛車,以及坐滿理平頭的矮個子大學生的舊福特敞篷車。
那年夏天俗弟剛離開海軍,在紐約州利伯蒂市外九英里處施勒扎阿的托卡德羅飯店當沙拉廚師的助手。他的頭兒叫達.康霍,是個一心想去以色列與阿拉伯人打仗的瘋狂巴西人。在營業旺季即將開始的一天晚上,一個擅離職守的海軍陸戰隊士兵醉醺醺地出現在假日雅座,也就是托卡德羅飯館的酒吧,他的背包裡裝著一枝點三零口徑的機關槍。他說不清他究竟如何得到這把槍:達.康霍傾向於認為是從派瑞斯島將零組件拆開、分批走私出來的,就如哈加納游擊隊11所做的一樣。酒保也想要這把機關槍,達.康霍與酒保爭論一番後勝出,用三顆朝鮮薊和一顆茄子換得了槍。在釘於蔬菜冰櫃上方的門柱聖卷12,和掛在沙拉桌後面的猶太復國旗之外,達.康霍又添上了這一件戰利品。在隨後的幾個星期中,每當主廚不注意時,達.康霍就會把他的機關槍裝配好,用球葉萵苣、水田芥和比利時萵苣菜偽裝,假裝砲轟聚集在餐廳裡的客人。「咿噗,咿噗,咿噗,」他瞇著惡毒的眼睛瞄準著開槍,「打中你的要害,阿卜杜勒.賽義德。咿噗,咿噗,伊斯蘭蠢豬。」達.康霍的機關槍是世上惟一一枝發出咿噗咿噗聲的機關槍。他會在凌晨四點熬夜擦槍,一邊想像著泛著銀色月光的沙漠,嗚嗚咽咽的昌族13音樂,用白頭巾包著優雅的頭顱、腰胯充滿著情愛的葉門姑娘。他很納悶美國的猶太人怎麼能自負地坐在餐廳裡一頓接一頓地吃喝,而僅隔著半個地球的沙漠正無情地移動,掩埋住他們同胞的屍體。對於沒有靈魂的腸胃,他能說些什麼?用油和醋來大聲訓斥,用棕櫚心來苦苦哀求。他所擁有的惟一聲音是機關槍聲。他們能否聽到,胃能否傾聽:不能。你從來不會聽到擊中你的槍聲。或許瞄準任何裹在哈特.沙夫納—馬克斯服裝內、對著經過的女侍發出猥褻的咯咯笑聲的消化道。那枝槍僅僅是個物體,它指向任何合適的失衡力可能指引的方向。但是達.霍德的子彈對準哪一個皮帶扣:阿卜杜勒.賽義德,消化道,他自己?何須詢問。他只知道自己是猶太復國主義者,遭受著苦難,感到困惑不解,狂熱地嚮往去另一個半球的任何一個基布茲14的沃土中扎根,讓腳深陷在田裡,直到短筒襪的上端。
俗弟當時曾感到納悶,不明白達.康霍與機關槍是怎麼一回事。鍾愛一樣物體對他來說是件新鮮事。之後不久當他發現瑞秋對她的摩里士車也同樣如此鍾情時,他首次領悟到某種事情一直在祕密進行中,其時間之長和牽涉人員之多,超出了他願意想像的範圍。
他與所有其他人一樣,是經由那輛摩里士車跟她相識的。那車險些從他身上輾過。一天中午他抱著一個裝滿了達.康霍認為不夠格的生菜葉的垃圾桶,從廚房後門出來時,聽到右邊不遠處那輛摩里士車凶惡的吼聲。俗弟繼續走,深信負有重物的行人在路上有優先權。接著他只知道他的臀部被車的右擋板猛撞了一下。幸好當時車子僅以五英里的時速前進——慢得不會撞毀什麼東西,而只是把俗弟和垃圾桶撞得頭著地、腳朝天,生菜葉子像一陣綠色的暴雨一樣飛瀉開來。
他和瑞秋都被生菜葉覆蓋,警戒地對視彼此。「多麼浪漫,」她說,「就我所知,你可能是我夢想中的那個男人。把你臉上的那片生菜葉拿掉,這樣我才能看個清楚。」就像是脫帽致意般——記起了他的地位——他移開了那片葉子。
「不對,」她說,「你不是他。」
「也許,」俗弟說,「下次我們可以用一片無花果葉子來試試。」
「哈哈。」她說,轟地一聲開著車走了。他找到一把耙子,動手把垃圾攏成一堆。他想,這兒又是一件幾乎要了他的命的無生命體。他不確定自己是指瑞秋還是指那輛車。他把那堆生菜葉裝入垃圾桶,然後倒在停車場後面專供托卡德羅飯店傾倒垃圾的小山溝裡。在他回廚房的途中,瑞秋又過來了。摩里士車阻塞不暢的排氣管發出的聲響似乎從這兒一路到利伯蒂市都能聽到。「嗨,大胖子,坐上來兜兜風。」她大聲嚷道。俗弟覺得他可以去。現在離他進去準備晚餐還有兩個小時呢。
在17號公路上才兜了五分鐘,他就打定主意,如果他能完整無損地活著回到托卡德羅飯店,從今以後他將忘卻瑞秋,只對文靜的、步行的姑娘感興趣。她就像那種該死的度假者一樣駕車。他不懷疑她很清楚車子和她自己的能力,但她又怎麼知道,譬如說,當她在雙向道看不見前方的拐彎處時,對向駛來的牛奶車會留出足夠的距離,讓她急速返回原車道,而中間只剩下十六分之一英寸的空隙?
他實在太擔心自己的生命了,以致不像平常那樣在姑娘面前膽怯。他伸出手,打開她的手提包,取出一根香菸,點上。她沒有注意。她專心開車,根本沒留意身邊有誰。她只開過一次口,告訴他後座有一箱冰啤酒。他吸著她的菸,很想知道自己是否有自殺的衝動。有時候他似乎故意讓自己置身於險境,彷彿要使自己遭受不幸,好從生命中消失。他究竟為什麼在這兒?因為瑞秋有漂亮的屁股?他斜眼側視,瞥見它在皮座上隨著車子同步跳動;看著她的左乳房在她的黑色套衫裡不那麼簡單也不那麼協調地晃動。她最後駛進了一個廢棄的採石場。不規則的大石塊散佈在周圍。他不知道是何種岩石,但都是無生命的。他們順著一條泥路來到一塊高出採石場底部四十英尺的平地上。
這是一個令人難受的下午。晴空萬里、無掩無遮的天空上陽光直射而下。俗弟因為胖而汗流不止。瑞秋玩著「你可認識某人」的遊戲,要俗弟猜出她所認識的幾個跟他上同一所高中的小夥子,但他猜輸了。她談論著她今夏所有的約會,似乎她的男朋友都是就讀常春藤名校的大三、大四學生。俗弟不時附和說,「啊,多奇妙!」
她談論她的母校班寧頓學院。她談論她自己。
瑞秋來自長島南岸的五鎮,一個由莫爾文、勞倫斯、錫達赫斯特、休利特和伍德密亞組成的地區,有時也包括長灘和大西洋海灘。然而卻從沒有人想到要叫它七鎮。雖然那兒的居民並非西班牙裔猶太人,那地區卻似乎受到一種地域上近親聯姻15的困擾。女兒們被迫令要步履嫻雅,目光內斂,像眾多的長髮公主(一樣,被約束在一個國家神奇的邊境地帶,那裡中國餐館、海鮮皇宮和錯層式猶太教堂等精靈般的建築,如大海一樣迷人;直到她們充分成熟,可以送往東北地區的山上和大學裡。不是去捕獵丈夫(因為五鎮始終保持著一種平衡,那裡出色的男孩早在十六、七歲時就可被預定為丈夫),而是給她們至少「見過世面」的幻覺——這對於女孩的情感發展是極其必要的。
只有勇者才能逃離。每到週日晚上,當高爾夫球已結束、黑人女僕收拾好前一夜聚會留下的凌亂場面後,去勞倫斯拜訪親戚,埃德.沙利文尚需要數小時方能到家時,這個王國愛好冒險的年輕人就從巨宅中走出來,坐進汽車,駛往商業區。他們在似乎無盡頭的街上消遣娛樂,享用蝴蝶蝦和芙蓉蛋佳餚;夏日的黃昏中,東方人鞠躬,微笑,來來往往,他們的話語如同夏日的禽鳥鳴叫。隨著夜幕低垂,人們在街上短暫散步:父親當然是穿著J•普雷斯牌西裝,身軀壯實而穩健;女兒們的眼睛隱藏在萊茵石邊框的太陽眼鏡後,神祕難測。美洲豹既已把牠的名字給予母親的汽車,牠也就同樣把牠的豹皮紋給予裹住她柔滑臀部的寬鬆長褲。誰能逃離?誰會想逃離?
瑞秋想。在五鎮一帶修過路的俗弟能理解她為什麼想逃離。
到太陽快下山時,他們倆差不多喝完了那箱啤酒。俗弟喝得發邪了。他跳下車,晃到一棵樹背後,面朝西方,想把尿撒在太陽上,使它永遠熄滅,這對於他不知怎地變得十分重要。(無生命體可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是它們想做,因為物體沒有欲求;只有人類有。但是物體做它們所做的事,這就是為什麼俗弟在對著太陽撒尿。)
太陽下山了;好像他終究把它澆滅了一樣,然後它繼續長生不死,當一個黑暗世界的神。
瑞秋好奇地看著他。他扯上拉鏈,搖搖晃晃地回到啤酒箱前。還剩下兩罐。他把它們打開,遞一罐給她。「我把太陽撲滅了,」他說,「讓我們為此乾杯。」他把大部分啤酒潑灑在自己的襯衫上了。
又有兩個壓扁的啤酒罐掉到採石場的底部,那個空箱也跟著下去了。
她沒有離開車。
「俗弟。」一個指甲輕觸他的臉。
「什麼?」
「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妳看來好像朋友夠多了。」
她往下看著採石場。「我們為什麼不假裝其他什麼都不存在?」她說,「沒有班寧頓,沒有施勒扎阿的店,沒有五鎮。只有這採石場:在我們生前就有、死後依舊存在的這些死石頭。」
「為什麼?」
「世界不就那樣嗎?」
「他們在大學新生的地質學課或別的課上這樣教妳的?」
她看起來很委屈。「這只是我的想法。」
「俗弟,」她哭道——輕輕地抽泣——「當我的朋友吧,就這一點。」
他聳聳肩。
「寫信。」
「哎,妳不要指望——」
「寫一寫路是怎麼樣的。我將永遠見不到的你們小夥子的路,它的柴油機、塵土、路邊的飯店、十字路口的酒館。就是這一切。伊薩卡往西和普林斯頓往南16是什麼樣子的。寫寫我不會知道的地方。」
他搔搔肚子。「當然。」
在夏天剩下的這些日子裡,俗弟每天至少會碰見她一次。他們總是坐在車裡交談,他蒙著眼睛試圖找到她的點火開關鑰匙,而她坐在右座方向盤後的位子上講啊講,講的都是跟摩里士車有關的話,那些他實在無法應對的無生命話語。
不久,他擔心要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他把自己騙得愛上了瑞秋,還很驚訝這竟花了那麼久時間。每晚他睡在宿舍裡,在黑暗中抽著菸,對著燃亮的菸頭傾訴。深夜二點左右,睡在他上鋪的人值夜班回來——他名叫杜克.韋奇,來自雀兒喜區,是個滿臉丘疹的粗人,他老是想談論他掙了多少錢,而事實上他的確掙了不少。這種談話使俗弟平靜下來而入睡。一天晚上他真的碰見瑞秋和韋奇那個流氓坐在她的小木屋前的摩里士車裡。他悄悄回到床上,並不特別覺得遭受背棄,因為他知道韋奇是不會得手的。他甚至醒著不睡,等到韋奇回來,聽他一步步講述他幾乎成功而實際上並沒有成功的經過,以從中取樂。然而一如往常,俗弟聽到一半便已酣然入睡。
他從未跨越她喋喋不休談論的她那個世界,或去探究其背後的真相——她的世界充滿了人人覬覦或珍惜的物體,有一種使俗弟呼吸困難的氣氛。他上次見到她是在勞動節的晚上。她隔天就要離開。那天晚上,就在晚餐時間前,有人偷走了達.康霍的機關槍。達.康霍眼淚汪汪地衝來衝去尋找它。主廚吩咐俗弟做沙拉。俗弟不知怎麼搞地,竟然把冰凍草莓放到法式調料中,把剁碎的肝倒入華爾道夫沙拉,又不小心把二十多顆小蘿蔔放入法式油炸鍋裡(儘管他把這些菜端出去時,招致顧客痛罵,他還是懶得再費工夫重做)。那個巴西佬時不時哭嚷著穿過廚房。
他再也沒有找到他心愛的機關槍。他愁眉苦臉,心力交瘁,神情緊張,第二天就被解雇了。但不管怎樣,營業旺季也已結束——就俗弟所知,達.康霍甚至可能於某天乘船去以色列,在那兒修補拖拉機的內臟,並像海外許多精疲力竭的勞工一樣,試圖忘卻在美國曾有過的一些愛。
解散之後,俗弟前去尋找瑞秋。有人告訴他,她與哈佛大學的弩弓隊隊長一起出去了。俗弟漫步經過宿舍,發現韋奇鬱鬱不歡,那天晚上破天荒沒有約會。他們玩二十一點一直玩到午夜,賭注是韋奇這個夏季尚未用完的保險套。共計約一百個。俗弟借了五十個做本,他手氣很好。當他贏完韋奇的保險套後,韋奇又衝出房去借了。五分鐘後他搖著頭回來。「沒人相信我。」俗弟借了一些給他。到半夜時俗弟告訴韋奇,說韋奇欠他三十個。韋奇說了一句很恰當的評語。俗弟把那堆保險套收了起來。韋奇用頭砰砰地撞擊桌子。「他永遠不會用它們的,」他對著桌子說,「真氣死我了。他今生今世絕不會用。」
俗弟再度漫步到瑞秋的小木屋。他聽到後邊院子裡傳來潑水的聲音和咯咯的笑聲,於是就繞過去察看。她在那兒洗車。在半夜裡。而且她居然還對它說話。
「你這俊美的種馬,」他聽到她說,「我喜歡撫摸你。」什麼?他想。「你可知道我們外出在公路上時,我有什麼感覺?就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正在用海綿愛撫般地擦拭車的前保險槓。「親愛的,你逗人發笑的反應我知道得多麼清楚。你剎車時會稍稍偏向左邊,你在每分鐘五千轉時會興奮得顫動起來。你對我生氣時會猛燒汽油,是不是?我都知道。」她的嗓音中全然沒有你的那種狂熱;這也許像一個女學生的遊戲,儘管他承認這還是有點兒古怪。「我們將永遠在一起,」她用麂皮擦拭著引擎蓋,「你不必擔心我們今天在路上經過的那輛黑色的別克車。哼,肥胖的、油膩的黑手黨車。我指望看到一具屍體從它的後門飛出來,你沒那麼想嗎?此外,你的稜角如此分明,是正宗的英國貨,又那麼親切隨和——還有,噢,高貴的名牌氣派,使我再也不能與你分手,我的寶貝。」俗弟感到自己可能要嘔吐了。情感的公開展示常常使他有這種感覺。她爬上車子,仰坐在駕駛座上,她的喉部敞露在夏夜的星空下。他剛想朝她走去,卻見她的左手像一條灰白色的蛇一樣伸出去撫弄變速桿。他觀看著,並注意到她的手是如何撫摸變速桿。因為他剛才與韋奇在一起,於是就有了這種聯想。他再也不願多看了。他信步而行,翻過一座小山,走進林子,可是當他回到托卡德羅飯店時,他卻說不清到底去過哪兒。所有的木屋都是黑黝黝的。前面的辦公室仍然開著。辦事員出去了。俗弟在書桌的抽屜裡翻尋,直至找到一盒圖釘。他又回到那些小木屋去,在星光下沿著木屋之間的小徑走動,他在每一扇門上釘上一個韋奇的保險套,一直忙到深夜三點。沒有人打擾他。他覺得自己好像那個死亡天使,用血在明天要遭難的人家門上做標記17。門柱聖卷的目的是當天使經過時騙過祂。在這百來所小木屋的門上,俗弟一個門柱聖卷都沒看到。那就更糟了。
夏天之後接著是書信往來,他的信粗魯,且錯字連篇,她的則是機智、絕望和熱情交替輪換。一年後,她從班寧頓學院畢業,來到紐約,在一家職業介紹所當接待員,所以他經過紐約時,見過她一、兩次;他們僅是偶爾想起對方,雖然她游移不定的手通常忙於別的事情,但那種看不見的、臍帶相連似的強大拉力,卻時時能感覺到,就像今夜那種激起情慾的回憶,於是他就會懷疑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還能由自己做主。有一點他不得不佩服她,她還從來沒有把這種強大拉力稱做男女關係。
「嗨,那麼它是什麼?」他曾問過。
「祕密。」她帶著小孩子的甜笑說,這笑就像羅傑與哈默斯坦18一樣,使得俗弟在四分之三的時間裡焦躁不安,像團軟糊似地。
她偶爾會像現在這樣,夜裡來拜訪他,像個女淫妖19,隨著雪花飄然而至。他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把兩者皆拒於門外。
四
正如結果所表明,新年派對至少在一段時間內結束了所有人的遊蕩。聚會者突然湧入蘇珊娜.斯誇杜西號船上,用一瓶酒哄倒了值夜人,也讓在乾船塢的一艘驅逐艦上的一夥人(經過一番小爭吵之後)上船來。
寶拉起初緊跟著俗弟,他卻看上了一個身披毛皮外衣、自稱是海軍上將之妻的肉感女人。那兒有一台手提式收音機,有大聲喧鬧的人,還有大量的酒。杜威.格蘭德決定爬桅桿。那根桅桿剛油漆好,但是杜威爬了上去,他愈往上爬,看起來就愈像一匹斑馬,他的吉他懸蕩在他的身下。杜威爬到桅頂橫桿後坐下來,彈撥著吉他,用鄉土方言唱起了法語歌:
自從我來到世上,
我見到父輩們的死亡,嗯,
見到兄弟們的離別,
見到孩子們眼淚汪汪……
又是那個傘兵。這星期他頻頻光臨。自從我出生以來(他說),我看見父親們死去,兄弟們離開,孩子們哭泣……
「那個在空中飄蕩的小夥子有什麼毛病?」她第一次把歌翻譯給他聽時他問。「誰沒有見過那種情況?它的發生除了戰爭之外還有別的原因。為什麼要責備戰爭?我就是在戰前出生在胡佛村20的。」
「這就對了,」寶拉說,「出生。這是你得做的一切。」
杜威的歌聲在高高的空中聽起來就像是無生命的風的一部分。蓋伊.隆巴爾多21和〈友誼地久天長〉這首歌。
在1956年的第一分鐘,杜威已下來站在甲板上,而俗弟則高高地跨坐在一根橫桿上,往下看著皮格和海軍上將的妻子在正下方交歡。一隻海鷗從飄雪的天空裡飛撲過來,盤旋著,然後停在橫桿上,離俗弟的手有一英尺遠。「唷,海鷗。」俗弟說。海鷗沒有回答。
「啊,老兄,」俗弟對著夜空說,「我喜歡看年輕人聚會。」他掃視了一下主甲板。寶拉失蹤了。突然之間事情劇變。在遠處的街上傳來一聲、兩聲警報聲。汽車呼嘯著來到碼頭,是灰色的雪佛蘭牌汽車,兩邊寫有「美國海軍」的字樣。探照燈亮了起來,頭戴白帽、佩戴海岸憲兵隊黑黃雙色臂章的小人兒在碼頭上來回亂轉。三個警覺的狂歡客沿著碼頭邊緣奔跑,把跳板一一掀到水裡。一輛裝有擴音喇叭的卡車加入了碼頭上的車隊,車子的總數幾乎達到一個完整的軍用機動部隊的規模。
「好啦,你們這些傢伙。」一個不見身體的五十瓦的嗓音開始吼叫起來:「好啦,你們這些傢伙。」那個聲音大概只能說這句話。海軍上將的妻子尖叫起來,說她的丈夫終於逮住她了。有兩、三盞聚光燈牢牢罩住他們躺的地方(正在火熱的罪孽中),讓他們動彈不得,皮格正努力把藍色水手服的十三顆鈕扣正確無誤地扣上,這在慌亂之中幾乎辦不到。碼頭上傳來喝彩和大笑聲。有幾個海岸憲兵隊隊員順著繫泊索像老鼠一樣爬了過來。在下甲板從睡夢中被吵醒的斷頭台號的前水兵跌跌撞撞地沿著樓梯上來,同時杜威一邊像揮動大砍刀似地揮舞著吉他,一邊大聲叫喊,「現在做好準備,趕走登船者。」
俗弟邊看著這一切,邊為寶拉擔心。他搜尋著她,但聚光燈不斷地移動,加強了對主甲板的照明。天又下起雪來。「假如,」俗弟對正在朝他眨眼的海鷗說,「假如我是上帝。」他緩緩移動到平台上,趴下來,他的鼻子、眼睛和牛仔帽露出平台的邊緣之外,就像一個水平的基爾羅伊22。
「如果我是上帝……」他指著一個海岸憲兵隊隊員,「嚓,憲兵隊隊員,你的屁股挨了一下。」那個憲兵繼續幹著他的事:用警棍連續猛擊體重二百五十磅、名叫帕齊.帕加諾的射擊控制員的腹部。
碼頭上的車隊又增加一輛運牛車,它是海軍運送囚犯用的警車。
「嚓,」俗弟說,「運牛車,繼續往前開,開過碼頭的盡頭掉下去。」它幾乎這麼做了,但及時剎了車。「帕齊.帕加諾,長出翅膀來,飛離這兒。」但最後一擊把帕齊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那憲兵就任他躺在那裡。要搬動他得六個人才行。「怎麼回事?」俗弟感到納悶。那海鳥對這一切厭倦了,便振翅朝海軍基地方向飛去。俗弟想,或許上帝應該更積極有為些,而不該只是一直打雷。他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杜威.格蘭德,把那首阿爾及利亞反戰歌唱給他們聽。」此刻跨坐在艦橋升降索上的杜威在低音弦上彈了一段引子,然後仿照貓王的風格,唱起《藍色的鞣皮鞋》來。俗弟翻過身仰面而臥,眨著眼睛看飛雪。
「嗯,差不多了。」他對著離去的鳥、對著雪花說。他把帽子蓋在臉上,閉起了眼睛。很快他就睡著了。
下面的喧鬧聲漸漸減小。一個個身體被扛走,塞進運牛車裡。廣播卡車在發出幾陣反饋噪聲後,關上喇叭開走了。聚光燈熄滅了,警報聲朝著海岸憲兵隊司令部的方向移去,漸遠漸弱。
俗弟一大清早醒來,發覺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雪,感覺重感冒正在襲來。他跌跌撞撞地踩著覆冰的梯子下來,幾乎每隔一級都要滑一下。船上空寂無人。他往主甲板下面去取暖。
現在他又處於無生命體的內部了。幾層艙面底下有雜聲傳來:很可能是值夜人。「你從來沒能自個兒清靜。」俗弟喃喃自語,踮著腳尖沿著通道走。他發現甲板上有一個捕鼠夾,便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把它往通道的下頭拋去。它擊中了艙壁,發出「啪」的一聲巨響。腳步聲突然停頓了。然後腳步聲又更為謹慎地響起來,在俗弟的下方移動,上了樓梯,移向那捕捕鼠夾所在的地方。
「哈哈。」俗弟說。他躡手躡腳地拐彎,又發現一個捕鼠夾,把它從升降口丟了下去。啪!腳步聲在樓梯上啪噠啪噠地往下回去了。
俗弟又拋擲了四個捕鼠夾後,發現自己來到了廚房,那兒值夜人原已做好了煮咖啡的準備。俗弟估計值夜人還要花上幾分鐘才能弄清情況,就放了一壺水在加熱板上燒煮。
「嘿。」值夜人在兩層艙面以上叫喊。
「噢噢。」俗弟說。他鬼鬼祟祟地走出廚房,去尋找更多的捕鼠夾。他在上一層艙面找到一個,走到艙外,以一道無形的弧線向上拋去。如果沒有別的意思,那他就是在救助老鼠。上面傳來了悶悶的「啪」的響聲和一聲尖叫。
「我的咖啡。」俗弟咕噥著,在樓梯上一步兩級地向下跑去。他往開水裡擲了一把咖啡粉,然後從另一邊的門溜出去,險些與左袖上掛著一個捕鼠夾、悄悄走來的值夜人相撞。兩人相距很近,俗弟足以看清這個值夜人臉上忍受痛苦的殉難者般的表情。值夜人進了廚房,而俗弟離開了。他往上衝了三層艙面後,才聽到廚房裡傳來的怒吼聲。
「現在做什麼?」他漫步走入一條通道,兩邊是空蕩蕩的特等客艙。他找到一支焊工留下的粉筆,在艙壁上寫上「蘇珊娜.斯誇杜西號見鬼去吧!」和「打倒你們一切有錢的狗雜種!」,署上大名「幽靈」,這才感到好受些。誰來搭乘這玩意兒到義大利去?也許是董事長、電影明星、驅逐出境的詐騙者。「今夜,」俗弟「呵呵呵」滿意地說,「今夜,蘇珊娜,妳屬於我。」屬於他,任他在上面做標記,讓捕鼠夾彈上。比任何付錢的乘客為她做得更多。他悠閒地沿著通道蹓躂,一邊收集捕鼠夾。
在廚房外面他又開始朝各個方向扔捕鼠夾。「哈哈,」值夜人說,「繼續扔吧,製造噪音吧。我在喝你的咖啡。」
他在喝我的咖啡。俗弟心不在焉地舉起剩下的一個捕鼠夾。它彈上了,夾住了他三個手指,夾在第一和第二關節之間。
我該怎麼辦?他想。尖聲叫喊?不。值夜人已經笑得夠開心了。他咬緊牙關把捕鼠夾從手上掰下來,重新卡住它的彈簧,把它從舷窗拋進廚房,然後逃走了。他趕到碼頭上,後腦勺被一團雪擊中,牛仔帽也被打飛。他彎腰拾起帽子,考慮是否要還擊。不。他繼續奔跑。
寶拉在渡口等著。他們上船時她挽著他的手臂。他所說的只是:「我們還要離開這渡輪嗎?」
「你身上有雪。」她舉起手把雪撣掉,而他幾乎吻了她。寒冷使捕鼠夾在他手上造成的傷痛變得麻木。風刮起來了,從諾福克方向吹來。這一次擺渡他們留在艙內。
瑞秋在諾福克的巴士站追上了他。他無精打采地坐在寶拉旁邊,坐在一張被不知多少人磨坐得灰暗油膩的長板凳上,兩張到紐約州紐約市的單程票插在牛仔帽的內邊緣。他閉上眼睛,試圖入睡。他剛迷迷糊糊地睡去時,傳呼系統呼喚起他的名字來。
他甚至尚未完全清醒便馬上知道呼喚者是誰。僅僅憑直覺。他一直在思念她。
「親愛的俗弟,」瑞秋說,「我向這地區的所有巴士站都打過電話。」他能聽到電話的背景中派對的聲音。新年午夜。他所在的地方只有一個舊鐘顯示時間。還有十來個無家可歸者蜷縮在長板凳上試圖睡去。等候搭乘長途貨運客車,而不是搭「灰狗」或「捷道」巴士。他邊看著他們,邊聽著她說話。她在說:「回家吧。」這是他惟一允許對他說這話的人,然而他內心有一個他寧可視為奢侈而放棄不聽的聲音。
「你知道——」他試著說。
「我會給你送來車錢。」
她會的。
一個空洞的崩崩崩的聲音拖過地面朝他過來。鬱鬱不歡、瘦骨嶙峋的杜威.格蘭德在身後拖著他的吉他。俗弟輕輕地打斷她。「這兒是我的朋友杜威.格蘭德,」他幾乎像耳語般地說,「他願意為妳唱一支小曲。」
杜威為她唱那首大蕭條時期的老歌〈流浪〉。汪洋中的鰻鯉,大海裡的鰻鯉,一個紅頭髮的女人把我蒙在鼓裡……
瑞秋的頭髮是紅的,雜有一絲絲少年白,長得她可以用一隻手在背後握住,提起來舉過頭頂,再讓它從前面落下,蓋住她長長的眼睛。對於一個脫去鞋身高不到145公分的女子而言,這是一種可笑的姿態;或者說應該算是。
他感覺到那根無形的臍帶在牽引他的上腹部。他想起了纖長的手指,透過它們,他或許能偶爾瞥見蔚藍的天空。
而且看起來好像我永遠不會停止。
「她需要你。」杜威說。諮詢櫃檯的小姐在皺眉。大骨架,雜色皮膚:城外某地來的姑娘,她的眼睛夢想著別克轎車那咧嘴嬉笑的散熱器護柵、星期五晚上在某個城郊飯店裡的打硬幣遊戲。
「我需要你。」瑞秋說。他讓自己的下巴滑過電話機的送話口,三天未刮的鬍子劃拉出刺耳的吱吱嘎嘎聲。他想,沿著一路向北的五百英里長的地下電話電纜線一定有蚯蚓和失明的、友善而好惡作劇的侏儒在偷聽電話。侏儒會許多魔法:他們會改變詞語、模仿嗓音嗎?「那麼你就這樣流浪遊蕩?」她說。他聽到她背後有人在嘔吐,那些旁觀者在歇斯底里地大笑。電唱機播放著爵士樂。
他想說,上帝,瞧我們所需要的東西。他說:「派對怎麼樣?」
「派對在拉烏爾家舉行。」她說。拉烏爾、斯拉伯和梅爾文是人稱「怪咖組」23的幾位反叛者。他們有一半時間是在曼哈頓西南角的「銹匙」酒吧度過的。他想起了「水手之墓」酒吧,看不出兩者有多大區別。
「俗弟。」她從來沒有哭過,就他的記憶所及從未有過。這使他擔憂。但她可能在假裝。「Ciao!」24她說。以那種華而不實、紐約格林威治村的方式來避免說「再見」。他掛斷了電話。
「那兒有過一場惡鬥,」杜威.格蘭德紅著眼睛悶聲地說,「老普洛伊醉得厲害,竟上前咬了一個海軍陸戰隊士兵的屁股。」
如果你從側面看一顆行星在它的軌道上繞行,用一面鏡子把太陽劈開,並想像有根繩子,這一切看起來就像一個溜溜球。離開太陽最遠的那一點叫做遠日點。同理類推,溜溜球離開操縱它的手最遠的那一點稱作「遠手點」。
那天晚上俗弟和寶拉動身前往紐約。杜威.格蘭德回船去了,此後俗弟再也沒見過他。皮格乘著哈利號船走了,目的地不明。在「灰狗」巴士上有一對年輕人,當其他乘客睡覺時,他們倆就到後座幹了起來;有一個卷筆刀推銷商,他到過國內每個地方,無論你碰巧去哪個城市,他都能提供有趣的訊息;有四個嬰孩,每個都有一個無能的母親相伴,他們散坐在整個車廂的關鍵位置上,咿咿呀呀地學話,唧唧咕咕地低語,嘔吐,操練自我窒息,淌口水。至少有一個做到在十二個小時的旅程中不停地尖叫。
在他們快要到達馬里蘭州的時候,俗弟決定給事情一個了斷。「並不是我試圖擺脫妳,」他遞給她一個裝著車票的信封,上面用鉛筆寫著瑞秋的地址,「但我不知道我在城裡會待多久。」他確實心中沒有數。
她點點頭。「那麼,你戀愛了?」
「她是個好女人。她會替你安排一份工作,找到一個住的地方。別問我我們是否在戀愛。這個詞毫無意義。這是她的地址。你可以搭西區市內快車直達那裡。」
「你害怕什麼?」
「睡吧。」她靠在俗弟的肩上睡著了。
在紐約三十四街的車站,他向她行了個簡短的軍禮。「我可能會在附近。但我希望不會。這很複雜。」
「我要不要告訴她……」
「她會知道的。麻煩就在這兒。你——我——能告訴她的事,她沒有不知道的。」
「俗弟,給我打電話。務必。或許。」
「好,」他告訴她,「或許。」
五
於是1956年一月,俗弟又在紐約露面了。他在一段「假春天」的末尾來到城裡,在下城區一個叫做「我們的家」的廉價旅社裡找到一個舖位,在上城區的一個報刊亭找到一份報紙;那天深夜還在街上閒蕩,在路燈下研究分類廣告。如同往常一樣,沒有人特別願意僱用他。
如果周圍有誰記得俗弟的話,他們會立即發現他並無改變。依然是一個阿米巴原蟲25般的大男孩,軟軟的,胖胖的,頭髮剪得很短,長成一塊一塊的,小小的眼睛像豬眼,且分得太開。築路工作沒有改善俗弟的外表,或者也沒有提升他的內在。雖然街道奪去了俗弟很多歲月,它與他仍然在每個方面都互不相干。街道(公路、環形路、廣場、街區、景觀)沒有教會他什麼:他不會管理運輸,不會開起重機,不會計算商務載重,不會砌磚、拉皮尺、扶穩標桿,甚至還沒有學會開車。他行走;他有時候覺得,走在一個明亮的巨型超級市場的走道上,這是他惟一願意幹的職業。
一天早晨俗弟早早醒來,再也無法入睡,他突發奇想,決定像溜溜球一樣度過白天,乘地鐵在四十二街底下來來回回,又從時代廣場到中央大車站再折回。他朝「我們的家」的盥洗室走去,一路上被兩張無人睡的床墊絆了一下。剃鬚時割破了皮,取下刀片時發生了麻煩,在一個手指上劃開一條深長的刀口。他要淋浴好衝去血跡。那些把手無法轉動。當他最後找到一個能旋動的淋浴龍頭時,出來的水毫無規律地忽冷忽熱。他蹦來跳去,時而嗷嗷叫,時而瑟瑟抖,後來踩上一塊肥皂,差點把脖子摔斷。在擦乾身體時,他把一條邊緣磨損的毛巾撕成兩片,無法再用了。他把圓領衫前後穿反了,花了十分鐘拉上褲子拉鏈,又用了十五分鐘修復他打結時弄斷的鞋帶。他的「晨曲」中所有的休止符都是無聲的罵人話。他不是過度疲勞,也不是特別動作不協調。這只是他做為一個倒楣鬼多年來所熟知的事:無生命體與他不能和平共處。
俗弟搭乘列克辛頓大道的慢車向北去中央車站。他進入的那節地鐵車廂碰巧擠滿了各式各樣令人神魂顛倒的燦爛迷人女子:上班去的女祕書和上學去的妞兒。這太厲害了,太過分了。俗弟緊緊抓住扶手桿,身子軟軟的。每在月亮週期的某一時刻,他就會受到一陣陣猛烈的、無可名狀的慾火侵襲,在這個時候,一定年齡和身材範圍內的任何女人都立即會變得難以置信地嫵媚動人。他從這種著魔狀態浮現出來時,眼珠依舊在骨溜溜地轉動,頭頸恨不得能作三百六十度的旋轉。
上午的高峰時間過去後,短程的往返車空蕩蕩的,猶如遊客全都回家後的海灘。從九點到中午這段時間裡,那些常客膽怯地、試探性地、躡手躡腳地回到他們的「灘地」。自太陽升起後,各種富裕的形態像盛夏和生命一樣充滿了那個世界的角角落落;此刻,那些始終默默存在的沉睡遊民和領救濟金的老婦重新確立了某種產權,表明一個衰退季節的來臨。
在俗弟的第十一或第十二次車程中,他睡著做夢了。近中午時,他被三個波多黎各孩子鬧醒,他們名叫特利托、何塞和庫克——庫卡拉奇托的簡稱。他們演出小節目是為了掙錢,儘管他們知道在週間工作日的上午地鐵車並不很利於跳舞和打手鼓。何塞拿著一個咖啡罐在走動,這罐子底朝天時被用來敲擊出他們狂熱的默郎格舞曲26或拜昂舞曲,中空的那一頭朝上時則用來接受賞識他們的觀眾的錢、乘車輔幣、口香糖、唾沫。俗弟眨著眼睛甦醒過來,觀看著他們跳爵士舞、翻跟斗、模仿求愛。他們抓住扶手桿晃蕩,扭動身子爬桿;特利托在車廂裡移動著,把七歲的庫克像一袋大豆一樣拋起接住;做為這一切的背景,何塞和著地鐵車的喀隆聲在他的鐵皮鼓上敲打出多旋律,他的前臂和手快速抖動,令人眼花繚亂,他的嘴邊露出闊如西區的牙齒,掛著不知疲倦的微笑。
當地鐵車進入時代廣場站時,他們端著罐頭來討賞錢。俗弟在他們來到身邊之前閉上了眼睛。他們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數著收到的錢,他們的腿在懸空晃動。庫克坐在當中,另兩個孩子試圖把他推到地板上去。來自他們街坊的兩個十幾歲的男孩進入了車廂:黑色的絲光斜紋褲,黑色的襯衫,黑色的幫派夾克衫,背上印有用濕淋淋的紅色寫成的「花花公子」字樣。坐在位子上的三個孩子突然停止了一切動作。他們緊靠彼此,睜大眼睛注視著。
最小的庫克閉不住嘴。「同性戀!」他歡叫道。俗弟睜開了眼睛。大男孩們的鞋跟擊地的橐橐聲在他面前經過,超然地、斷續地移向下一節車廂。特利托把手放在庫克的頭上,要把他按到地板下面去,再也見不到。庫克溜開了。車門關上,往返車再次啟動前往中央車站。三個孩子把注意力集中到俗弟身上。
「嗨,老兄。」庫克說。俗弟有點兒警戒地看著他。
「怎麼回事?」何塞說。他漫不經心地把咖啡罐放在頭頂上,它從耳邊滑了下來。「你怎麼沒在時代廣場下車?」
「他剛才睡著了。」特利托說。
「他是個溜溜球,」何塞說,「等著瞧。」他們暫時忘記了俗弟,走向下一節車廂,又開始他們的固定節目。當地鐵又一次啟動離開中央車站時,他們回來了。
「瞧。」何塞說。
「嗨,老兄,」庫克說,「怎麼回事?」
「你沒有工作。」特利托說。
「你為什麼不像我哥哥一樣去捕捉鱷魚?」庫克說。
「庫克的哥哥用獵槍打牠們。」特利托說。
「如果你需要一份工作,你應該去捕捉鱷魚。」何塞說。
俗弟搔搔肚子。眼睛看著地板。
「工作穩定嗎?」他說。
地鐵車到了時代廣場,吐出乘客,又吞進了更多,關上門,呼嘯著進入隧道。又一列往返車在另一條軌道上進了站。人群在黃色的燈光裡擁動,喇叭廣播著往返車的班次。是午餐的時間。地鐵站熱鬧起來,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遊客成群結隊地回來了。又一列地鐵車到了,開門,關門,開走了。木頭站台上的壓力增加了,再添上一種心頭慌、肚子餓、膀胱脹、空氣悶的氣氛。第一列往返車又回來了。
這一次擠進車來的人群中有一位穿黑上衣的年輕姑娘,她長長的頭髮飄在衣服外面。她搜尋了四節車廂才找到庫克,發現他坐在俗弟旁邊觀察著他。
「他想幫安傑爾殺鱷魚。」庫克告訴她。俗弟斜躺在位子上睡著了。
在這個夢裡,他像往常一樣獨自一人。晚上在空蕩蕩的街上行走,但他的視覺很活躍。只能是在夜裡的那條街上。街燈照著消防龍頭,使它們穩定地泛著微光;人孔蓋四散在街上。到處都有零零落落的霓虹燈招牌,拼出的詞他醒來就不會再記得。
不知怎地,這一切與他曾聽過的一個故事全牽扯在一起了,在這個故事中,一個男孩生下來在該生臍眼的地方卻有一顆金色的螺絲釘。二十多年來他在世界各地找醫生和專家治療,要除去那顆螺絲釘,但都沒成功。最後他在海地遇到一個巫毒教27巫醫,從他那兒得到一瓶氣味難聞的藥水。他喝了藥水,睡著了,做了個夢。在這個夢中,他發現自己在一條綠燈照亮的街上。他遵照那巫師的指示,從他原來的地點出發,向右拐彎兩次,向左一次,看見在第七個街燈旁長著一棵樹,上面掛滿了彩色的氣球。從樹頂往下的第四根樹枝上有一顆紅氣球;他把它打破,裡面是一把黃色塑料柄的螺絲起子。他用那把螺絲起子把自己腹部的螺絲釘旋出,而此事一做完他就從夢中醒來。他向下朝自己的臍眼一看,螺絲釘不在了。二十年的禍害終於連根拔除了。他欣喜若狂,從床上跳下來,而他的臀部卻掉了下來。
對於單獨在街上行走的俗弟來說,他好像也總是在尋找某樣東西,以使自己能如任何機器一樣,實現解體的願望。而恐懼總是在這刻開始:在這兒它將會變成夢魘。因為如果此刻他在那條街繼續走下去,不僅他的臀部,還有他的手臂、大腿、海綿腦和時鐘心一定會遺留下來,亂拋在人行道上,散落在人孔蓋之間。
那水銀燈照亮的街道是家嗎?他回來是否就如同大象走向墳墓一樣,躺下來,很快變成象牙,日後製成精緻的象牙棋子、長柄搔背扒和層層相套的鏤空中國象牙球?
這就是所夢見的一切;就這麼多:街道。他很快醒來,沒有找到螺絲起子,也沒有鑰匙。醒來見到一個姑娘的臉很靠近自己的臉。庫克站在背後,兩腿挺直分立,伸著頭看。兩節車廂之外,特利托在金屬咖啡罐上的敲擊聲壓過地鐵車經過軌道接頭時發出的喀隆聲傳了過來。
她的臉年輕而柔和。她一邊的臉頰上有顆褐色的痣。她在他眼睛尚未睜開之前已在對他說話。她希望他跟她回家。她的名字是約瑟菲娜.門多薩,是庫克的姐姐,住在紐約上城區。她必須幫助他。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小姐?」他說,「什麼?」
「你喜歡這裡?」她喊道。
「我不喜歡,小姐,不。」俗弟說。地鐵車正在開往時代廣場,很擁擠。在車廂前部兩個在布盧明代爾商場購物回來的老婦怒氣沖沖地瞪視著他們。菲娜開始叫嚷起來。其他幾個孩子唱著歌衝了回來。「救命。」俗弟說,他不知道他在向誰呼救。他醒過來愛上了城裡的每一個女人,他個個都想要:這裡有一個女子想把他帶回家。往返車開進了時代廣場站,車門飛快地打開了。他不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猛地一手抄起庫克,跑出車門外:菲娜兩手拉著特利托和何塞排成一行緊隨在後,每當她的黑色上衣飛揚開來時,她綠色連衣裙上的鳥就朝外窺視。他們在一連串綠色的燈下奔跑穿越車站,俗弟笨拙地大步慢跑,不時撞到垃圾箱和可樂販賣機。庫克掙開身子,像突破橄欖球的散開防守區般,在午間的人群中穿梭而行。「路易斯.阿帕瑞西歐。」他尖聲高呼,一溜煙地衝去撿起一塊寫有「路易斯.阿帕瑞西歐」名字的私宅門牌,把一隊女童子軍衝撞得七零八落。下了樓梯,來到上行方向的慢車月台,一列火車正等著。菲娜和孩子進了車;俗弟正往裡走時,車門關起來了,把他卡在中間。菲娜的眼睛和她弟弟的一樣瞪大了。她嚇得輕呼了一聲,抓住俗弟的手往裡拉。奇蹟發生了,門又開啟了一下。她把他拉入車廂,進入她靜靜的力場。他立刻明白:這兒,俗弟這個倒楣鬼能暫時靈巧而準確地行動。在回家的路上庫克唱著《擁有我的心》,一首他曾在一部電影裡聽過的西班牙情歌。
他們住在上城八十幾街,在阿姆斯特丹大道與百老匯大道之間。菲娜、庫克、
母親、父親和另一個名叫安傑爾的哥哥。有時候安傑爾的朋友傑羅尼莫也會過來,睡在廚房的地板上。父親仰賴政府的救濟。母親很快就愛上俗弟。他們把浴缸讓給他睡。
第二天庫克發現他睡在浴缸裡,就擰開了冷水龍頭。「天哪!」俗弟叫喊著,拍打著水醒了過來。
「老兄,你去找份工作,」庫克說,「這是菲娜說的。」俗弟跳起身來,在小小的公寓裡滿屋子追逐庫克,身後留下了水跡。在前房他絆倒在安傑爾和傑羅尼莫身上,這兩人正躺在那兒邊喝酒邊談論哪一天他們將去河濱公園看姑娘的事。庫克逃走了,邊笑邊大叫「路易斯.阿帕瑞西歐」。俗弟躺在那兒,鼻子頂著地板。「喝點酒吧。」安傑爾說。
幾個小時之後,他們一起醉醺醺地從褐砂石老房子的樓梯上搖搖晃晃地下來。安傑爾和傑羅尼莫爭論著是否天氣太冷,姑娘們不會去公園。他們在馬路中央往西走。天上烏雲密佈,陰沉沉的。俗弟不斷地碰撞汽車。在街角他們擁在一個熱狗攤旁,喝朗姆果汁冰酒以使自己清醒起來。然而毫無效果。他們走到河濱大道,但傑羅尼莫癱了下來。俗弟和安傑爾把他拉起來,架著他像架起攻城槌一樣跑過馬路,衝下小山,直到公園裡。俗弟在一塊石頭上絆了一下,三個人都跌了出去。他們躺在凍結的草地上,一群穿著厚絨衣的小孩越過他們的身體來回奔跑,用一個鮮黃色的豆子袋在玩擲接豆子袋的遊戲。傑羅尼莫開始唱起歌來。
「老兄,」安傑爾說,「那裡有一個。」她牽著一條脾氣很壞、面目可憎的捲毛狗過來了。年紀很輕,長髮在她的大衣領上跳動閃光。傑羅尼莫停下歌聲,說「馬子」,並搖晃自己的手指。然後他繼續——現在是對著她——唱歌。她看也不看他們,逕自向北走去,平靜地朝著光禿禿的樹微笑。他們的目光追隨著她,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們感到很悲哀。
安傑爾嘆了口氣。「有那麼多,」他說,「數以百萬計的那麼多姑娘。在紐約這裡,在北邊我去過一次的波士頓,在數千個別的城市裡……這使我心灰意冷。」
「在澤西也一樣,」俗弟說,「我在澤西工作過。」
「澤西有許多好貨。」安傑爾說。
「在外面路上,」俗弟說,「她們都在汽車裡。」
「傑羅尼莫和我在下水道工作,」安傑爾說,「在馬路下面。在下面你什麼都看不見。」
「在馬路下面,」俗弟過了一會兒又重複了一下,「在馬路下面。」
傑羅尼莫停止唱歌,告訴俗弟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可記得小鱷魚?去年,或許是前年,紐約的小孩都買小鱷魚當寵物養。梅西商場有售,每條五十美分,看起來似乎每個小孩都得有一條。但孩子們很快就厭倦了,有的把牠們放生到街上,而多數人用抽水馬桶把牠們往下衝。這些鱷魚以老鼠和陰溝水為生,長大,繁殖,現在身軀龐大,雙目失明,皮膚白化,在下水道系統裡到處爬行。天知道那底下有多少條!有的已開始要咬人,因為牠們周圍的老鼠已被吃光或嚇得逃走了。
自從去年下水道的醜聞曝光後,有關部門變得認真起來。他們號召志願者拿起獵槍下去消滅鱷魚。但自願參加的人不多。來參加的那些人不久也退出了。傑羅尼莫自豪地說,他和安傑爾已比其他任何人多幹了三個月。
俗弟立刻清醒了。「他們還在尋找志願者嗎?」他慢慢地說。安傑爾唱起歌來。俗弟翻過身來瞪著傑羅尼莫。「喂?」
「當然,」傑羅尼莫說,「你以前打過獵槍嗎?」
俗弟說他打過。他從未打過,也永遠不會在街面上打。然而在路底下,在街道底下,打獵槍大概沒問題。他可能會殺死自己,但或許會安然無恙。他可以試試。
「我會與老闆蔡特塞斯先生談談看。」傑羅尼莫說。
那歡樂而明亮的豆子袋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看,看,」孩子們叫道,「看它掉下來!」
V.
◎湯瑪斯.品瓊(Thomas Pynchon),葉華年/譯
第一章
俗弟1(班尼.俗弟),
一個倒楣傻蛋,
活人溜溜球,
溜躂到
遠手
點2
1955年耶誕夜,俗弟身穿黑色Levi’s牛仔褲和麂皮夾克,腳蹬膠底帆布鞋,頭戴一頂碩大的牛仔帽,正巧路過維吉尼亞州的諾福克市。他一向憑感情衝動行事,此時忽想,何不拜訪一下東大街上他的老艦艇兄弟經常光顧的「水手之墓」3酒吧。他穿過上有拱頂的商業市場,來到東大街的一頭,那兒坐著一個抱著吉他的街頭老歌手,身邊放著一個接受賞錢用的斯特諾燃料空罐。在街上,一個海軍文書士官長正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