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了感情的極限,這世界只是一片荒蕪。
發現了歷史的邊界,最終將目睹一切成空。
書迷苦等八年,一切總算值得。
平路2011年全新長篇小說《東方之東》
你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你。告訴我,怎樣才能自由自在?
男與女、時與空、陸與島、
古與今、父與子的無限糾纏迴圈
丈夫的失蹤,是婚姻的叛逃?還是陰謀綁架?
妻子的追尋,是奔向自由的旅程?還是證明情比金堅?
他數封信箋,跨越了空間,向遠方妻子的告解,
過去不曾說過的話,關於勇氣與生存的意義;
她讀幾頁劇本,打破了時間,溯源百年歷史,
關於舊時王朝天子與鄭氏父子對自由的想像與君臣父子的矛盾。
擅以虛實交錯說故事的平路,繼《何日君再來》後,
睽違八年又一長篇力作!
此書不只描述二男二女的情感以及對彼此真實面目的輾轉瞭解,
更從當下社會現象的小我,挖掘歷史中順治王朝與鄭氏父子關係,
穿針引線巧手織就了古今中國與臺灣的政治手段與情感掙扎。
作者簡介:
平路,本名路平。當代最卓越的作家之一:無論創作的技巧、文字的錘鍊、形式的多元、題材的縱深,都深具出入時空開疆拓土的成就。
重要著作包括長篇小說《行道天涯》、《何日君再來》、《椿哥》,短篇小說集《百齡箋》、《凝脂溫泉》、《玉米田之死》、《五印封緘》、《禁書啟示錄》等,最新作品為短篇合輯《蒙妮卡日記》(聯經,2011)。
另著有散文集《浪漫不浪漫?》、《讀心之書》、《我凝視》、《巫婆の七味湯》、《香港已成往事》等,與評論集《女人權利》、《愛情女人》、《非沙文主義》等。
長篇小說《行道天涯》與《何日君再來》已譯成多種外文版本。
平路出生於臺灣高雄,臺灣大學心理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碩士。曾任中時晚報副刊主編、中國時報主筆、香港光華文化新聞中心主任,並曾在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與臺北藝術大學藝術管理研究所任教。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歸去來 范銘如
──《東方之東》序
距離上一本出版,平路已經讓她的小說讀者翹首企盼了八年。再出手,平路很有誠意地推出顯然經過長久籌備蘊釀的長篇小說,一樣是她拿手的以女性敘述觀點折射歷史政治的重層皺縫,一樣運用擅長的後設互文虛實環扣,卻有更意味深長的寓寄。平路的題材選擇和詮釋觀點總有別出心裁的慧眼。早在歷史書寫蔚為風潮之前,她就寫出一系列嘲諷臺灣奇蹟和民國史的小說,當大河小說此起彼落之際,你以為久駐香港的平路會以香港或臺灣歷史為題。猜錯了。這一次,平路瞄準的是兩岸關係波濤洶湧的今世與前生。
八、九○年代以降,包括平路在內的不少臺灣當代作家,採取以女性或另類的發聲位置去質疑主流的論述與價值,類似的寫法常會被評論家解釋為是以小博大、據邊緣反中心、以私我感性顛覆父權理體的書寫策略。以這樣的詮釋觀點來解讀平路雖然適切猶有未盡。誠然表面上平路不懼憚呈現出對立的兩極,並且加重了弱勢端的砝碼,她最深刻著墨的倒不在於對抗,而是兩端辯證的關係。她的小說情節也都是扣合著辯證中翻轉的競合矛盾去推演鋪陳男女、主客、強弱的相對關係。平路對辯證法的興趣使得她的小說常常處於一種偵查懸疑的中間狀態(in between),推理小說的通俗敘述模式承載的其實是綿密緊湊的邏輯思辨。辯證法本來就是與文法和修辭學並重的學問,藉由爭論與辯駁進行推理模擬,從命題到反命題再到新的更高的統合。平路的辯證思維顯然比較趨近阿多諾提倡的「否定的辯證法」,否定歷史進程會循正反合的進步模式發展。這套辯證法的主軸旨在批判看似「自然而然」因此獲致正當性的「真實」,對於真正的主體性是否得以恢復亦感到悲觀。因此,不管是《行道天涯》、〈百齡箋〉或是《何日君再來》, 平路做了種種還原歷史人物凡人面貌的嘗試,目的並非是想脫離歷史現實另立一個新的形象。畢竟正是特定的歷史語境造就了人的非凡與平凡。小我的故事與時代社會如何共生互利、如何拉扯角力、相互影響震盪的過程遮蔽壓抑扭曲犧牲了什麼?最後織就出什麼論述?其間種種的明暗折騰、可說與不可說的行為心事、歷史的偶然巧合與弔詭反諷,方是平路小說用力和精彩之所在。與其說平路想批判歷史/人物或為之翻案、追溯歷史/人物更多面向的真相,不如說是借前者的連環曝光攤開了真實與主體的不確定性。
《東方之東》的敘述話語和情節編排同樣暗藏平路式的玄機。在層疊穿插的障眼法下,不妨以文本內較為鮮明的三組二元辯證法來理解這部新作。故事的現實層始於一個臺灣女人到北京去追查臺幹丈夫的失蹤案,期間收留了一個被公安追捕的民運男子進而發展出戀情最終人財兩失。她的先生其實為了保護一個誤犯刑責的大陸女子雙雙隱姓埋名逃到澳門,同時間透過一封封未寄的家書細述他選擇拋妻自毀的心路歷程。故事的歷史層則出自臺灣女人的筆下,小說中的小說, 描寫鄭芝龍降清陪侍順治皇帝時,不斷講述關於大海和臺灣的異聞奇景,企圖引發帝王對海權的想像委以拓殖海洋帝國的重責;順治與鄭成功則透過鄭芝龍各有招安與獨立的謀算。小說的現實層對應兩岸男女社經情感交流的狀況,讀者不難有各自的詮解。小說的歷史層中鄭氏父子相異的政治立場以及滿清政府的策略,一方面類比小說現實層裡不寫、但顯然是此書念茲在茲的臺海關係。另一方面歷史幽靈的輪迴宿命似乎寓示著,兩造(兩性、兩代、兩岸)對彼此的了解想像與期待,儘管有難得的時光交疊隙縫,往往在單向度的對(不上)話中錯判與錯身。
除了上述較為一般的二元法,小說結構裡還有作家專擅的另一組辯證,話語和物質。在平路過往的作品裡話語的力量和物質的樂趣是反覆出現的母題和內容。《東方之東》不例外地出現不同形式的話語:臺灣女人和大陸民運人士講的自己故事、逃夫寫的信、公安的簡報和公文、女主角構想的小說、小說裡鄭芝龍說的軼事、順治君臣的奏章……鄭芝龍希望用故事影響政治的企圖乍看猶如天方夜譚。但《天方夜譚》的女說書者雪賀拉莎德即是憑藉著故事換取生命甚至換來地位與名聲。古代的縱橫家與說客不也做過將話語權力極大化的成功示範?話語是弱勢者的利器。馬上得天下的君王一聽入迷, 主導權可能就落入嘴裡的江山。 鄭氏與順治的對話也讓我們想起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裡,安排馬可波羅對忽必烈講述的域外城市百態。經由馬可波羅博古通今的描述,忽必烈和讀者, 了悟到,真實只有在虛構的話語中得以再現與記憶。
相應於對話語以及抽象論述的興趣,平路的作品一向對於感官和物質生活的描寫同樣津津樂道。女主角日常起居的細節、家裡的擺設用品、以至城市中街坊邊的飲食氣氛口味在小說中都有詳緻的描繪。有趣的是,小說裡具備良好教養和品味的中產階級夫妻,一個投入菸酒不忌、邋遢傖俗的歡場女子懷裡,一個受滿口粗話、不修邊幅的騙子吸引。好萊塢電影裡,男人愛上女人對她致上最高敬意的情話是,You make me want to be a better man,在這本小說卻變成莫大的詛咒。想要成為比真實自己更好的人太辛苦,粗糲的感官反而令人放鬆,雖然伴隨著一定的代價。
在《東方之東》以及前作中,作家總是再三強調文字話語的魔力。誠然,若非這股執迷信念,寫作者何能長久堅持筆耕。弔詭的是在這本書裡相信話語的都是上當的人,話語產生的作用也未必一如預期。敏惠寫一官說服順治的小說,著迷於捕獵主客間的張力,全然不知自己早就吞下民權份子故事的餌。一官使出三寸不爛之舌遊說順治打造大航海時代,不料勾引出帝王個人驛動的心,朝中無靠山的鄭芝龍終於難逃逆賊家屬的結局。謙一聽信了小美的悲慘遭遇不惜亡命走天涯,說到底,這女人犯上的事是真是假?風塵女子不常有幾套淪落或急難的說詞誘騙有救美欲望的恩客嗎?根據這樣的邏輯,敏惠和謙一雖則在最後的書信中總算是對上話、坦誠道出對彼此對婚姻的感受。這些自白是有效的雙向溝通?還是另一種自白體的敘述文類、做自我的內視淨化?喁喁獨白何嘗不是自我展演最純粹的形式,在話語的絕對沉溺中布置或遮蔽意義的讀取?真實與謊言在辯證的衍繹中始終籠罩著層層迷霧。
第三組則是消失與重現(fort/da)、逃離與回歸的辯證。消失/重現是佛洛伊德有名的心理分析例證。佛洛伊德把小嬰兒丟玩具讓它不見再順著繩子把玩具拉回來的遊戲,解釋為是嬰兒對某種無意識的失落(出生、母親)的象徵性克服。 拉岡接續衍生,正是原初喪失客體/母體的匱乏感,逼出敘事的原型,迫使我們在無止境的言說運動中尋找替代品,而且儘管客體重新出現,也無法解除再次消失的擔憂焦慮。簡單來說,敘事的古典模式即是失而復得的原型:某人某物不見或某種秩序瓦解了,讀者忍受著劇情的延宕與懸疑尋求著結局大團圓,或至少某種程度的回復。消失與重現的心理狀態亦類似我們與家鄉的關係,離家的時候想返家,回家的時候想逃家,往與返、來與去的情結反覆翻攪。欲望的匱乏與焦慮引發敘述的填補,小說裡的鄭芝龍如此、敏惠如此、謙一和尚軍亦如此。這個離與返的心理原型甚至應當溯源自平路發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說〈玉米田之死〉、 稍後的〈百齡箋〉以及《何日君再來》。
既然原初的欲望緣於分裂或匱乏,人只得欲求他匱缺的另一半,而且總在他者中投射尋找自己的欲望。這說明了小說裡的諸多人物為何總要追逐著他/她不是、不在的缺角。敏惠欲求更好的家庭生活、謙一欲求越軌、小美欲求從良、 尚軍欲望著他失落的理想、海賊王一官渴望穩定強大的帝國、紫禁城內的順治卻嚮往天涯海角。但是心理學告訴我們,最後自己的欲望就隸屬於他者的欲望,原始的潛意識欲望則在需求中被異化。換言之,欲望永難滿足,唯有在無盡的能指置換和敘事輪迴中追索痕跡。欲望的歸返,或在臺灣,或在大陸澳門,或在東方之東、之東、之東……
為什麼平路的作品這麼愛用辯證法的模式,我們不得而知。也許是心理學訓練的學養,知道人心輾轉幽深難測;也許是新聞專業累積的平衡報導習性,或是小說家對世事的通明練達、又或者就是藝術家的直觀直覺。不斷正反合的推演讓熱中益智的讀者處於腦力激盪,不容諱言也讓人感覺曖昧和游移。當觸及批判性題材的時候,作家客觀的距離造成發聲位置的模糊,迴避掉不同立場的讀者群可能的檢視。所以平路的小說明明飽含了當代許多嚴肅甚至爭議性元素,在各種議題的選材中不見得被視為最典型的範本。
喜歡平路作品的讀者才不在乎這些,她的犀利將否定辯證法的質疑和批評發揮得淋漓盡致,戳破許多偽善和假說,刺得人又痛又清醒。相形之下,《東方之東》倒溫和、保留了些。不知道這是幾年公職生涯培養的謹慎,抑或幾次筆舌風波的後遺症?雖則鄭氏父子應無後人或是狂粉會向平路提告誹謗,順治和鄭氏父子三種立場的追隨者四海都有,一不小心就落入三方夾殺的窘境。旁人即使能大聲應援打氣鼓譟:姊姊妳大步的往前走,但當事人的心頭點滴豈足為外人體會。「公道自在人心」或者什麼「文章千古事」的安慰,不也是言說?是真理還是虛妄?平路還會吞下這麼古典又明顯的餌嗎?我所確定的是,一旦作家磨圓了指爪、無法盡情施展才情與智慮,絕對是個體和全體的損失。既然成為自己不是的那種人不過是徒勞,又何必屈從在他者的欲望。求全或求快?應該是難不倒平路的辯證。
名人推薦:歸去來 范銘如
──《東方之東》序
距離上一本出版,平路已經讓她的小說讀者翹首企盼了八年。再出手,平路很有誠意地推出顯然經過長久籌備蘊釀的長篇小說,一樣是她拿手的以女性敘述觀點折射歷史政治的重層皺縫,一樣運用擅長的後設互文虛實環扣,卻有更意味深長的寓寄。平路的題材選擇和詮釋觀點總有別出心裁的慧眼。早在歷史書寫蔚為風潮之前,她就寫出一系列嘲諷臺灣奇蹟和民國史的小說,當大河小說此起彼落之際,你以為久駐香港的平路會以香港或臺灣歷史為題。猜錯了。這一次,平路瞄準的是兩岸關係波濤洶湧的今世與前...
章節試閱
1. 北京,從下了飛機開始…..
用光筆指點著投影幕,發言人說:台辦、公安部門一貫重視台商的安全,台商投資大陸十多年來,極少數城市發生了案件。各地在案發後都迅速組織力量偵破案件、緝捕兇犯,並依法進行了審判。未能偵破的案件只是極少數。
關於這個案件,海協會透過相關管道協助尋找,國台辦與公安局也立即成立偵辦小組,查詢過各醫院的住院部與急診處,其中也調閱過所有交通事故牽涉到居留台灣人的記錄,然後是各賓館住房….
「沒有出境記錄?」
長桌子邊角有人回答,「沒有。」
「上次與家人連絡是什麼時候?」
一片沈默。
「電話?」
一片沈默。
「也沒有電郵?」
「沒有。」
「什麼時候發放的工資?公司替他匯回家?」
敏惠搖搖頭。
「什麼都不知道,」翻翻白眼,桌子中央的領導說:「你們家人也太大意了。」
*
手裡握著的高玻璃杯浮著幾片茶葉,敏惠想起謙一剛進大陸的時候,她會跟他打電話。偶然接通的電話裡,總會沒話找話說地問:「你在做什麼?」
她喜歡拖著鼻音問道,為了掩飾不小心就會顯露的不安,電話裡長長地拖著時間。
這一年多,每次打過去,聽到清晰的女聲︰「用戶已關機。」「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為什麼要關機?是不是別的女人?常常一個夜晚,就在這種懸疑之中過去,前幾個月,連她生日他也沒打電話回來。
領導繼續說,按照通聯記錄,張姓台商跟家裡失去連絡應該是月前,不是報案的那個星期。
那麼,一個月了?她緊張地握住玻璃杯,是不是已經撕了票,撕票?從飛機落地,她見著國台辦的人,追問過幾次。回答是,不能夠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所以丈夫可能被挾持、被綁架….
她驚悸地打了一個冷戰,正趕上發言人宣誓一樣地說,台商在大陸發生案件只是個別、偶然的。在祖國大陸投資的台商在安全上是有根本保障的,投資、生活的環境是良好的。
目前,台商家屬已經抵達北京,北京台辦將為他們提供協助。最後一張投影,發言人做結論道,北京市有關部門表示,將進一步加大打擊各類犯罪活動的力度,堅決維護良好的社會環境,為台商創造更好的投資環境。各地也將進一步做好社會治安工作,使台商更加安心地從事投資經營活動。
*
飛機到的那天,下午排好的是密集的簡報,傍晚,台辦的人專車送她到謙一租住的地方。走出電梯門,陪同的人在暗影裡轉鑰匙。門打開,客廳的燈亮起,她很難讓自己相信,第一次進來丈夫租住的地方,居然是跟著陌生人走進來,丈夫已經不知去向。
後來,她總一次次回想,踏進那間公寓的景況:進門的燈光昏黃,客廳不大,兩扇門通向兩個房間。就如同他們告訴她的,看起來,失蹤像是有預謀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人才離開。或者,有人要隱匿什麼,先她一步進來,清過一次。
她一間間走過,這裡裝潢很簡單,特地給外派的人租用的吧。廚房有兩棵盆栽,花盆上黏著Ikea買回來的條碼,原來北京也有Ikea家具,盆栽植物萎萎地低著葉片,看來從搬回家的第一日就沒人照顧。這裡確實像單身漢的公寓,傢具用的是廉價的材質。公寓房間裡她不停在踱步,想不到自己有一日會來到丈夫租住的地方,檢視每一樣的東西,看可不可以找到失蹤的線索?
一路飛北京的飛機上她都在想,自己真的理解謙一嗎?
廚房跟客廳的分隔,放著一個吧台,兩把高腳椅。她抬起頭,廚房上一排木櫃,木櫃與天花板的空隙站著一排酒瓶,高度不一,各種洋酒的空瓶子。她瞥了一眼,認出「約翰走路」,還有幾個威士忌的角瓶。她知道謙一生來有敏感體質,喝酒就會長出一塊塊桃紅色的疹子,謙一平時在家裡不存放酒。那麼,誰在喝酒?誰用洋酒待客?她以為理解的丈夫,從來也不是喜歡在家裡招待客人的那種。
打開衣櫃,懸著幾件看起來常穿的有領T恤,她沒見過的牌子。用手摸,不是棉也不是麻,她認為謙一絕不會穿的尼龍質料。撥開外面幾件,才看見裡面那堆熟悉的衣服,有些,還是她親手挑的,襯衫上的摺痕,她熨燙好,再平整裝進箱子裡的,似乎自從掛進衣櫃就沒有穿過。那,謙一平常穿什麼?摸著衣服,她心裡一沈,丈夫身上,有多少她始終弄不清楚的東西?
後來,她才想起自己沒有吃晚飯,剛才她推說不舒服,婉拒了台辦的好意。現在,倒是一點也不覺得餓。坐在床上,她難以停歇地想著丈夫被綁架的模樣:皮膚都是瘀青,細瘦的手腕上綁著粗麻繩,耳朵裡被灌了蠟。初聽到消息的那兩天也是這樣,白天她趕辦出境手續,晚上累極了,卻不敢閉上眼。迷迷糊糊剛有睡意,這幅畫面驚得她突然睜大眼睛。
過了午夜,她還在謙一的床上翻覆。棉被疊著,她對著棉被發呆,不知道應不應該打開,或者打開棉被,就會看見一個大空洞,這是一個她原先所不知道的空洞!好好一個人,就從那空洞墜進地心裡去了。
整個夜晚,她躺在床上不知道應該怎麼辦。若是拉開棉被,除了丈夫的體味,會不會還有另一個女人的味道?在她丈夫跟別的女人睡過的一張床上,難道她就這樣讓自己閉上眼,若無其事地睡著了。
那間公寓,隔音效果差。天濛濛亮,她聽得見遠遠高速路上車子的動靜。
在台北的靜巷,她可以想見學生開始走出家門,送報的人在公寓門外打個轉,一家家信箱裡已經塞進去報紙;賣早餐的攤子剛開張,正在準備鍋爐。她想到丈夫躺在這張床上,偶然間,也會想著在台北的她嗎?
天大亮之前,她還是闔上眼,瞇了一會。她必然睡著了。感覺上,一切如常,丈夫又回到台北的家裡。或者,這整件事是一場夢,或者,一時出軌的丈夫都在一個夢裡,夢醒了,就會回到妻子身邊。
問題還是她,她讓丈夫在夢醒的時候無處可去。
丈夫想起她,已經沒有可依戀的,所以,才有今天的結局。
*
第二天,她陸續找到了一些證據。
坐在地下,打開隱藏在床底下的大抽屜,滿滿都是內衣,橙紅的、豆綠的,還有碎花的、還有網眼的,都是厚厚的海綿大罩杯,都是她絕不會穿的那種。她趕緊關上抽屜,快速縮回手。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而來的神經質?眼前的畫面,讓她想起蟑螂交尾的畫面,她見過的,醜怪的翅膀折疊著,極其猥瑣。然後,就會產下一顆顆蟑螂卵,接著孵出折疊著翅膀的小蟑螂? 她在家,有時間就刷洗陰溼的廚房角落,總要把水槽底下的鐵網清得很乾淨。她的想像裡,蟑螂原來就在下水道裡躲著,夜裡才順著水槽底下的廚餘菜渣爬出來。
她一向有潔癖。這種潔癖,或者跟她的嗅覺特別敏銳有關係。
謙一公寓的廚房裡,她從泡軟的肥皂裡挑出來,泡在肥皂盒裡的女人髮夾。她要把丈夫的東西跟那個女人的東西分出來、分隔得乾乾淨淨。
收拾累了,她靠在高腳椅上,想著那些內衣真的屬於那個女人?或者,她冤枉了丈夫,丈夫雖然年齡比自己大了一截,日常生活卻需要人照顧,說不定從來沒打開抽屜,見都沒見過那堆女人的東西,那根本屬於租房子的房東。就好像擺在客廳裡那排空酒瓶,也可能是房東家的舊物。
丈夫在北京到底怎麼樣生活?
閉上眼睛,她有點發暈:她平常就會走神。愈需要專注的場合愈容易恍惚。最近一陣子,不知道是不是對北京發生的事有什麼預感,有時候走在台北,家附近的十字路口,突然一輛機車馳過,差點撞上她,她才意會到,自己在心神飄搖的狀態。
如果是手裡寫了一半的故事,在這情況下,將會怎麼發展下去?
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種時候,丈夫生死未卜,她居然還抽離出來,好像看編造的故事一樣在估量自己的處境。
告訴自己回到現實來,不是故事,這正是自己身上發生的事。謙一不見了,她的丈夫失蹤了。她慌忙睜開眼睛,勉強鎮定住精神,拿出那隻借給她的手機,按那個她寫在記事本裡的號碼。
「好哩,好哩。你等會兒。」手機裡答應著。
等車的時候,她站在謙一公寓的廚房裡,望著下層的陽台:結蜘蛛網的鐵皮燈罩,白天還是亮著燈,發出昏黃的光。地下堆的竟是煤球,還有破了一角的塑膠桶,布條纏成一團的拖把。堆的煤球用來做什麼?整座城市不是不燒煤了?她注視著廚房光潔的流理台,這個潔淨只有表面一層。
二十分鐘之後,一輛黑轎車停在公寓樓底下。
*
半夢半醒之間,敏惠一遍遍地問,我哪裡還對你不夠好?後來,繼續問下去的時候,她就醒了。醒來之後還在可惜,沒來得及聽到答案。
敏惠知道,他們的婚姻出了狀況。
她記得的,都是一些片段。
閉上眼,敏惠可以看見謙一薄到近乎透明的指甲,橢圓的長方形,透出淡粉的血色。新婚時,謙一喜歡趴在枕頭上讓她搔背。或者只是一種親暱,或者,她過世的婆婆曾經這樣哄過謙一,她並不清楚,謙一很少提起小時候的事。
她記得,謙一偶而做惡夢,還會說夢話,那時候,她把耳朵貼在謙一嘴邊,聲音糊在一起,嗚嚕嚕說的好像是,失火了,要去救火之類的事。新婚那一陣,睡到一半,她把說夢話的謙一攬在懷裡,像哄一個孩子。
蚊子咬了,用自己的手指尖,她替謙一輕輕地搔。新婚的時候,見她也招蚊子,起了小小一個包,謙一會在鼓起的皮膚上吐些唾沫,幫她揉搓。
她嫌口水的氣味噁心,抽過手去,又覺得拂了他的好意,只好順著謙一的動作。
在她心裡,丈夫的個性始終帶著一些女性化。
謙一是嬌弱的體質,他的腸胃很敏感。她常把蘋果刮成蘋果泥,或者,買來胡蘿蔔,她切塊煮熟,濾掉渣滓,謙一喝那碗清湯。
她總是很用心,把做給謙一吃當作一天的大事。魚切好了,擺什麼樣的盤子也有講究,墨色的陶盤,就能夠襯出生魚片的透明。她喜歡自己研磨山葵。剝掉外面的莖,手裡握著山葵的根,用畫圓的動作慢慢地轉,鼻子深深吸著氣,眼看著山葵根一點點研磨成末。
有時候,從公公家回來,帶了庭院裡季節開的花,她也隨手在盤子裡撒些花瓣。
自從來到北京,車子駛過人多的地方,她望見有的小吃店門口掛一塊塑膠隔帘。她搖著車窗納悶,厚厚一塊塑膠,到底要隔開什麼?隔冷隔熱隔蒼蠅隔灰沙,她想著謙一的胃腸可以適應得來麼?台北巷子口那家小店,她偶而買些外賣:鰻魚飯簡單,住的附近有一家。另一家老店師父出來開的,烤得肥滋滋的鰻魚加上一碗味噌湯,省時又省事。至於生魚片,她最為講究,如果叫鮪魚肚,她一定堅持,切工不能有筋。若是叫鮪魚蔥卷,那種剁碎的鮪魚加細碎蔥花的吃法,除了鮪魚的鮮度,她在意海苔的脆度。塑膠膜不要開封,我先生要一咬就碎的口感,吃的時候臨時打開,她總是仔細地交代。
她喜歡在餐桌上工作,旁邊疊著資料。飯前隨手堆到長几上, 飯後收拾完再搬回來。在餐桌上工作,這給她一種幻覺,讓她自以為也兼顧了家事。現在想想,難道說,她一向是靠著自己的幻覺在生活。
幻覺是她為自己定義的幸福,謙一是她定義這份幸福的配件。她需要結婚、需要安定的日子,所以她結了婚。那時候,人人恭喜她嫁得很好。謙一是她人生幸福的一個配件。
說不定跟她寫東西的習慣也有關係,讓她自己跟自己說話,活在不容易被別人干擾的世界裡。就像做家事,與其說她喜歡煮飯,不如說她喜歡飯快要煮熟前的光景,她坐在餐桌上,旁邊鍋蓋上冒出熱騰騰的飯香,她享受那個片刻。事實上,自從嫁給謙一,她連廚具的形狀都有審美的講究。她不愛寬寬的菜刀,她經常只用一把刀切蔬果,剝開來洋芹菜,放進水盆裡洗,一枝一枝菜莖撈出來,刮一刮硬皮,切成為一樣大小。外緣是芹菜,裡面是胡蘿蔔,放在水晶碟子裡,謙一在家,隨時可以揀一根放進嘴裡。
謙一到家之前,她已經把寫作材料搬到長几,桌上鋪起籐子編的碗盤墊,再小心放上餐具。她的菜講究配色,上桌前總會撒一點蒔蘿或莞荽。謙一出身好家庭,公公又注重飲饌,自己烹調很仔細,她自覺也在配合謙一的標準。
所以,她閉著眼睛想,口味細緻的男人,其實很難容忍女人身上的缺點,跟她在一起,丈夫不說出來,會不會在心裡,早有很多看不順眼的地方?
*
轎車送她回到酒店,酒店是台辦幫她訂的,難道替她省錢?還是有意把她放在不方便的城市邊緣?她不知道為什麼選了這一區。
說是在東三環上,國貿橋往南,好幾個出口,離那有名的舊貨市場不遠。交通還算可以,但是方位偏南,就顯得偏僻,像是介於城鄉之間。
她的房間窗口看得見兩條懸空的立交橋。遠遠在天邊,交叉成一個角度。
隔著大馬路,是個廣場。中間是大型傢具城,沒有窗,水泥的四壁都是大幅廣告牌。安信地板、意風傢具,芊丹壁紙,…..這一帶叫做「匯美廣場」。廣場四周停放著小卡車。看起來,廣場也是行人的集散地,四面八方的人在這裡搭公車,再轉運到各地。她從旅館窗口望下去,灰灰的空氣裡,人們偏喜歡穿件白上衣,男人把白上衣拉出來,鬆散地落在褲子外面。
灰濛濛的天色,比立交橋更遠的地方,模糊看見一些高樓的輪廓,大平原上沒有綠意,沒有山巒,一望無際的灰濛濛。
廣場照明不足,到晚上就黯淡下來。唯一的霓虹大招牌一明一滅,她瞅了半天才看清楚寫著:「十里彩虹窗簾布藝城」。
*
住進去第二天,她試著走出酒店。
左邊過馬路是那個傢具城;右邊沿著外牆走,酒店房間見不到的一側有個小商場,一樓全是店面。兩家緊鄰的手機店,一家廣告字樣是「大迴響、大影響」。另一家門口是「移動信息專家」的招牌。她抬眼乍一看覺得是好兆頭,自己等著的正是「信息」,只要有信息,她必定找得到謙一。
窄窄的店面叫「好利來」,專賣西餅麵包。「為首都的建設再立功」,懸在麵包店牆上的標語。她楞楞地望著,為什麼用「再」建功?上一次建功指的是奧運嗎?
末尾一家是「肯德基」,店員穿藍色制服,上面有「深海鱈魚條」標誌。她走進去,有人拿著掃把在掃地,邊角的一桌人在談合作項目。四川口音的人很大聲:「我們的管理經驗比較專注於這一塊。」似乎商量著北京與成都合作開店的事。她開口點餐,一邊偷望著店員的反應,還好,她台灣人的口音並不特別惹人注意。她要的都是雙份,雙份漢堡包、雙份炸薯條,雙份可樂,她自我解釋,別人注意到了又怎麼樣,人家一定以為是兩個人的餐點,沒有人知道她只是圖簡單,這幾天完全沒有胃口,她中飯晚飯一樣的東西竟也塞飽了。她四處望望,店員正忙著跟下一位打招呼,沒有人在意她這個外地人。她又多要了幾張餐巾紙,抱起一袋漢堡包回房間去。
*
那是她到北京的第三天,她已經會用鑰匙打開謙一公寓的門。
開始一兩分鐘,她進門就心慌,眼皮不住地亂跳。漸漸地才習慣下來,坐在凳子上,她安定下心神。
一瞬間,她站了起來,撕下紙巾抹抹灰塵。几上擺著台灣「天仁茶行」的茶葉罐,她插上電熱水壺,自動就燒水沖茶。櫥櫃裡有一組茶杯,白底綠竹葉,細瓷蓋杯。她掀開蓋子,檢查茶杯,三隻的杯緣都留有淺淺的口紅印。淡粉色的,月牙形狀的口紅印。一堆女客走後沒洗乾淨?還是,這是那女人心性不定,連喝水都拿不定主意,用完這一隻杯子又用下一隻,然後懶得洗乾淨?她怏怏地用來作比較,想到自己的習慣,喝水的時候,總是小心抿著嘴,避免留下痕跡,在常去的那家茶藝店裡,一點點口紅印在杯緣上,她一定拿出面紙,小心擦拭乾淨,平常也儘量用不脫色的口紅,怕給洗杯子的人帶來麻煩。
她常去的那家茶藝店,其實是婚前她單身的時候去得多。牆上掛著一幅長軸,寫著四個字「人淡如菊」。她每次都痴望著,那時候,她覺這四個字就是自己嚮往的境界。
那時她還沒結婚,她不曾體察到自己性格裡的另一面。
她一心要把那幾個杯子洗乾淨。她瞪著那杯口,突然對那個未謀面的女人充滿厭恨。一會,停下手裡的動作,她索性把茶杯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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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裡沒找到任何線索,第二天,她又被請進去聽簡報。
通報之後,傳達室裡坐了半晌,站崗警衛讓開路,讓她穿過門口的鐵條護欄。她回眼,機關大樓上高高地掛了紅布幔,寫著「投資者的樂土」。
這一次算大陣仗,知道她來,安排了配合家屬需要的簡報,還找來一位熟悉台商狀況的企業局局長。
「在北京,天子腳下,這裡只佔台商案件的百分之四,大多數在廣東一帶,太多台商因為不知法、不懂法、不守法而引起糾紛,倒不是權益被侵吞之類的投訴案件。果真有台商投訴案件,結案率在75%到80%之間。」
投影片輪換著,特別為她準備的簡報。眼光凝注在桌上玻璃板一道墨綠的裂隙,她努力不讓自己失神。
「一般來說,台商遇害有五個常見類型,台灣人殺台灣人,主要是台灣黑幫成員把矛盾、報復帶到了大陸境內,並製造仇殺、火拼的刑事案件。還有勞資糾紛引發員工報復殺人、搶劫殺人以及鬥毆致死。」
投影片繼續輪換,簡報人員放低了聲音:「還有少部份是台灣人涉及情感糾紛。」
「這兩年,在某些城市,台商人身安全拉警報,女色常是誘餌,」她聽得心裡一驚,猛地坐直了身子:「台商自身生活作風不檢點,流連聲色的場合或與外地流動人口同居,這也是台商失蹤案件的原因。因為女色,台商遭到非法拘禁。所謂非法拘禁,常是動用私刑,趁機要求贖金,有時候,是用軟禁的方式逼債。」
逼債?所以逼的是感情債?她心裡在胡思亂想,說不定,正因為謙一不願意跟自己分開,那個女人為妒忌,不准謙一回台灣回到自己身邊,謙一才被軟禁起來。
再聽,簡報又回到金錢糾紛:「以去年為例,東莞有兩批來自台灣的不良份子,一方涉及詐賭,被詐賭一方不甘心,私自將對方囚禁。……」
「台商居住分散,登記、申報制度難以落實。」結語時,簡報人員意有所指地說,往往為了感情問題,避免台灣家人的干涉,刻意隱瞞居住地,登記、申報制度就更加難以落實。
簡報結束後,照例一堆官樣的話,要她安心等消息之類的,才把她送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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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想,將來,她一定要告訴謙一,猜猜看,那天,我打開冰箱,從冰箱裡丟出去了什麼。
那是來北京的第二個星期,她又一次回到謙一的公寓裡。
凍箱裡兩串紅通通的臘腸,下面一瓶豆腐乳,一堆在冰箱裡滋生出細菌的食物,她急著往垃圾桶丟。開過的豆鼓鯪魚罐頭,生鐵上留下鋸齒狀的開罐器咬痕,罐頭裡白濁一片,落著蔓延開的霉點子,這怎麼吃?一邊丟她一邊生氣,這些東西沾滿了細菌,如果是她在掌廚,她絕不會做給謙一吃的。
丟完冰箱裡的東西她鬆了口氣,一會卻驚覺到,自己進來謙一的公寓,她停不了手。她丟得那麼急,好像還是那個操持家的主婦,恨不得把謙一這兩年在北京的生活也一起丟掉。
陌生的公寓裡,她很快又回到凡事作主的角色。原來做人妻子的慣性這麼強大!她悶悶地想,還以為自己沒有強求過什麼,還自以為是個替別人著想的人,怎麼會強勢到這種地步?
原來,與她比起來,謙一才是壓抑的那一個。她呆坐著又想起過去,想起謙一前幾年打過一陣高爾夫。當時家裡總有一套球具倚在門邊。那時候她問,打高爾夫像什麼啊?謙一回答說,穩穩地,把球一杆杆送上果嶺。
她記得謙一慢悠悠地說,一大片綠草地,離開人,離開車聲,只是集中精神在面前的球、集中精神在下一次的揮杆。300碼,用一根杆子,打進一個小小的洞。走過山崗、走過小池塘,專心地走,只為下一次揮杆。
謙一當時這麼說的。她記得很清楚,謙一連說了幾次「離開」,「離開人」、「離開公司」、「離開這競爭環境」、「離開所有虛假的東西」,謙一為什麼那樣講?她當時並沒有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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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她去不同的機關打探消息,她漸漸弄清楚台辦只是門面,公安部門才直接處理這類的案件。
會議桌前,接待的人向她展示一樁「九.二三」台商案件的細節。
「這個台商失蹤案件經過審查,真相攤開來了。」公安部的官員說。原來是個隨機劫財案。陳姓、張姓、趙姓與魏姓四名落網嫌犯因為手頭緊,策劃冒充交警擋車的手段搶劫。嫌犯先偷了交警的帽子與腰帶,穿上交警短袖制服,還預備了自製鋼珠槍與其他作案工具。以檢查為名,攔下路經車輛。前幾次攔車,要不是車內的人看起來不對頭,就是車內坐的人數太多沒有得逞。直到二十三日凌晨,碰上車內只有一人的台商。膠帶蒙上眼,捆綁起手腳,先把手機、手錶、現金等搜乾淨,再用鋼絲勒住脖子,把人勒死。屍體裝進汽車後車廂。最後把車丟棄在無人看守的停車場。兩個月後嫌犯落網,供出案情。
她不敢聽,也不敢再往下想,所以,家屬沒有收到勒索的訊息也是可能的。因為不小心下重手撕了票。
「台灣人喜歡露富,自己招搖,給人可乘之機,….正採取有力措施,積極落實,全面抓好案件防範工作。」
公安單位特別強調的是,在「九.二三」案件中,媒體報導稱犯罪份子是針對境外人士的說法有誤。根據警方的調查,犯罪份子挑中的對象純屬隨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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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傳達室裡,外面「中國移動」的廣告牌把陽光反射進她的眼裡。
手上那只公文印著,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燈記管理條例》第六十九條,「提交虛假材料或者採取其他欺詐手段隱瞞重要事實,取得公司登記的,由公司登記機關責令改正,處以5萬元以上50萬元以下的罰款:情節嚴重者,撤銷公司登記或者吊銷營業執照」,公文還有附件,一大堆不相干的附件。有關無關的法律條文全部附在後面。發文單位是「北京市公安局順義分局刑偵支隊勝利地區刑警隊」,那麼長的單位,乍一看,她簡直不知道從哪邊斷開來念。
走出人民法院,她腦子裡還嗡嗡地,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冷氣機的聲音。她記得聽到的話,總算聽懂了歸納出來的意思。依據法律條文,謙一最後加入的那家台資公司結束營業沒有任何不合法的地方。
公司結束之前,謙一已經離職。謙一才從上一家台商公司轉過來,上班沒多久就上辭呈。手續完全合法,臨走辦了清楚的薪水結算。人事部門還以為謙一已經預見到公司前景不佳,準備回台灣。
算算看,謙一離職兩個多月了。這兩個多月,謙一在做什麼?
敏惠瞪著那疊文件,看來謙一早一步,就在計畫自己的後路。所以,比較像是預謀。一切似乎有跡可循。房租每三個月付一次,只付到這個月底。
計畫進行得很緻密:謙一的銀行戶頭沒剩下錢,存款在一個半月前陸續提領乾淨。
敏惠無意義地撥弄手裡的紙張,車裡很悶熱,冷氣開了等於沒開。
這幾次出去辦事,都是她在旅館門口找出租車。眼看勸她不聽,她執意要在北京住下來找人,她自己又到處找門路去打探消息,台辦的人明顯地冷淡下來,她出門不再有車接送。
反倒是她,在辦事之前,她學會了搶在前面說,我是台胞,我在找我丈夫,我丈夫是台幹。許多時候,若不確定她是台胞,是失蹤台幹的妻子,電話那邊,不會突然客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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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lobby的牆壁貼著大理石,氣派明亮的現代建築,接近屋頂的地方,掛下一幅「打黑除惡不放鬆,共建和諧社會」的紅布條。
三樓高的地方閃著霓虹燈,遠遠大馬路上就看得見,高懸24小時桑拿浴的招牌。
她告訴自己,在旅館裡住下去,她必須學會看不見一些扎她眼睛的小事。
旅館裡,每個電梯口,立著碗口鋪一層白砂石的煙灰缸。到了晚上,上面堆起保麗龍碗,周圍堆了果皮、菸蒂、發出餿味的食物,擠扁的錫紙包中間,流淌著油膩的湯料。
剛住進來的一晚,夜晚口渴,她到旅館後面,去找走廊上的自動販賣機,每個樓層都繞遍了,就是沒有。
她想著跟著謙一去日本蜜月旅遊那次,不論多小的旅店,每一樣東西,似乎都可以從投幣機器裡滾出來。她想著那些飲料罐頭,滑出來時候撲通一聲,握在手裡還有涼沁沁的冰珠。錢幣換成罐頭,而且經過審慎的選擇,接在手裡總有實在的感覺。不像在這裡,做最簡單的日常小事,總像是揣著一顆心。
幾天後她才知道,在北京,原來沒有涼開水這個說法。在餐廳裡,她說請給我涼開水,聽不懂那個「涼」字,總是拿來一個熱水壺,裝滿滾燙的水。她問一句,我要的是「涼開水」,服務員翻翻白眼沒好氣地說:「開水,怎麼會是涼的?」
她不知道是不是服務員唬她,也不想服務員再進來房間,只好螞蟻搬家一樣把礦泉水從外面的商店搬回房間。
抱著礦泉水踏進旅館的電梯,那瞬間,她會有些緊張。
電梯上下也就那幾秒鐘,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多心,不小心就聽到過於私密的話。上一次,就在她面前,有個男人出電梯前才摸摸褲拉鍊是否關好。還有一次,她不小心瞥見尾指留著一只長指甲的男人。專門摳耳朵用的?她噁心起來,想到附近一家藥房,車子經過時,好像看過「專治灰指甲」的廣告。
主要還是她心情的問題。
旅館大廳等電梯,望著那每天換一塊,英文字母印著星期幾的踏墊,想想又將是毫無進展的一天,她就特別沮喪。
1. 北京,從下了飛機開始…..
用光筆指點著投影幕,發言人說:台辦、公安部門一貫重視台商的安全,台商投資大陸十多年來,極少數城市發生了案件。各地在案發後都迅速組織力量偵破案件、緝捕兇犯,並依法進行了審判。未能偵破的案件只是極少數。
關於這個案件,海協會透過相關管道協助尋找,國台辦與公安局也立即成立偵辦小組,查詢過各醫院的住院部與急診處,其中也調閱過所有交通事故牽涉到居留台灣人的記錄,然後是各賓館住房….
「沒有出境記錄?」
長桌子邊角有人回答,「沒有。」
「上次與家人連絡是什麼時候?」
一片沈默。
...
目錄
歸去來──《東方之東》序 范銘如
1 序幕(之一)
2 序幕(之二)
3 信(之一)
4 序幕 (之三)
5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一)
6 信(之二)
7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二)
8 她正在寫的故事(之一)
9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三)
10 她正在寫的故事(之二)
11 信(之三)
12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四)
13 她正在寫的故事(之三)
14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五)
15 信(之四)
16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六)
17 她正在寫的故事(之四)
18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七)
19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八)
20 信(之五)
21 尾聲
歸去來──《東方之東》序 范銘如
1 序幕(之一)
2 序幕(之二)
3 信(之一)
4 序幕 (之三)
5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一)
6 信(之二)
7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二)
8 她正在寫的故事(之一)
9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三)
10 她正在寫的故事(之二)
11 信(之三)
12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四)
13 她正在寫的故事(之三)
14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五)
15 信(之四)
16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六)
17 她正在寫的故事(之四)
18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七)
19 北京出現的男人(之八)
20 信(之五)
21 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