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摯愛的小說家
張恨水之子正式授權版
民國百年最經典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啼笑因緣》
重讀百年華文小說最靜好美麗的時光
張恨水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於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誘惑性。──張愛玲
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三日前曾買《金粉世家》一部十二本,又《美人恩》一部三本,皆張恨水作,分二包,由世界書局寄上,想已到……──魯迅
民國百年名人張愛玲 茅盾 老舍 陳寅恪 魯迅之母 成舍我 毛澤東 錢鍾書 一致稱讚
張愛玲說:「我有個要好的同學,她姓張,我也姓張;她喜歡張資平,我喜歡張恨水,兩個時常爭辯著。後來我就寫了個長篇的純粹鴛蝴派的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
張子靜(張愛玲弟):「她(張愛玲)除了最愛看中外電影以外,還愛看的就是古今中外的小說。古典小說中最愛看的是《紅樓夢》、《水滸》、《金瓶梅》,近代的如張恨水。」
茅盾說:「在近三十年來,運用『章回體』而能善為揚棄,使『章回體』續了新生命的,應當首推張恨水先生。」
老舍:「國內唯一的婦孺皆知的作家。」
學者陳寅恪也是張恨水的粉絲。早在西南聯大之時,陳寅恪身染重疾,雙目失明,請好友吳宓讀張恨水的小說給他聽。
魯迅之母對魯迅說:「整天寫這寫那,為什麼不寫一部張恨水那樣的小說給我看看!」
老報人成舍我:「一部小說,教社會如此狂熱,可以說以前沒有,以後也不可能再有!」
毛澤東:「今天遇到張先生,我可是小巫見大巫了喲!」
據錢鍾書的堂妹夫勞隴說:「錢先生(錢鍾書)特別喜歡看張恨水的小說,有一次他問我有沒有《春明外史》,我說沒有,於是兩人就一起去舊書攤找這本書。」
談到「鴛鴦蝴蝶派」就不能不提張恨水,講到「張愛玲」就一定得談談她的前輩張恨水;張恨水風靡文壇八十年,號稱著作多、出版多、同時創作多,在現代文學史上有「章回小說大家」、「通俗文學大師第一人」。他由《春明外史》初露頭角,《金粉世家》聲名大譟,而《啼笑因緣》則將他推上寫作的高峰。
《啼笑因緣》創作靈感,源自於好友與軍閥爭大鼓書女的真實事件。此書一改過去紅樓夢式登場人物眾多的特色,多著墨於情節的鋪陳與變化,敘述的是軍閥割據時代的老北平,青年樊家樹與鼓書女沈鳳喜、把式女關秀姑、富家女何麗娜的故事。除了愛情,也富含儒家、佛家思想,融入當時流行的武俠風格。
此書於當年出版後,引發了前所未有的熱潮,不但引發電視、電影、戲曲、說唱、舞臺劇的改編熱潮,版本之多,堪稱中國現代單部小說改編的最高紀錄。同時,在市面上流通的續書偽作就多達數十種,原本張恨水不擬作續篇,但在輿論的壓力之下,也不得不為之了。
改編紀錄:
1932年改編電影,由胡蝶主演。
1945年,香港《新啼笑因緣》由李麗華主演。
1956年,香港電影《啼笑因緣》,由梅琦、張瑛、吳楚帆主演。
1960年代,三度拍成電影。
1974年,香港無線電視《啼笑因緣》,由陳振華、李司棋、歐嘉慧主演。
1987年,香港亞洲電視《啼笑因緣》,由劉松仁、米雪、苗可秀主演。
1987年,安徽電視臺黃梅電視劇《啼笑因緣》,由王惠、孫家馨、李克純主演。
1987年,天津電視臺曲劇連續劇《啼笑因緣》,魏喜奎主演。
1989年,臺灣電視《新啼笑因緣》,由馮寶寶主演。
2004年,中央電視臺《啼笑因緣》,由胡兵、袁立主演。
1931、1941、1956、1962、1983、1984、1981、1993年均有越劇改編演出。
另有話劇、京劇、河北梆子、評劇、滬劇、粵劇、評彈、大鼓等多重版本。
作者簡介:
張恨水(1895-1967)
現代著名作家,原名張心遠,祖藉安徽潛山,生於江西廣信。取名張恨水乃因李後主詞中「人生長恨水長東」。十三歲時即仿作章回小說。一九一九年在蕪湖《皖江日報》工作,並開始發表白話小說。不久到北京,先任《益世報》助理編輯,後主編《世界晚報》副刊「夜光」、《世界日報》副刊「明珠」,業餘從事章回小說創作。一九三五年前往南京,與張友鸞創辦《南京人報》。抗戰爆發後,離別家人,隻身入川,經武漢時被推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抗戰勝利後,任北平《新民報》總經理,並編輯副刊《北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一生致力於通俗文學寫作,成就卓著,創作了《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夜深沉》、《秦淮世家》、《紙醉金迷》等長篇小說一百多部,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愛。
章節試閱
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
相傳幾百年下來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區」四個字的尊稱。但是這裡留下許多偉大的建築,和很久的文化成績,依然值得留戀。尤其是氣候之佳,是別的都市花錢所買不到的。這裡不像塞外那樣苦寒,也不像江南那樣苦熱,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數日子颳風刮土而外,都是晴朗的天氣。論到下雨,街道泥濘,房屋黴濕,日久不能出門一步,是南方人最苦惱的一件事。北平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這就因為一二十天遇不到一場雨,一雨之後,馬上就晴,雲淨天空,塵土不揚,滿城的空氣,格外新鮮。北平人家,和南方人是反比例,屋子儘管小,院子必定大,「天井」二字,是不通用的。因為家家院子大,就到處有樹木。你在雨霽之後,到西山去向下一看舊京,樓臺宮闕,都半藏半隱,夾在綠樹叢裡,就覺得北方下雨是可歡迎的了。南方怕雨,又最怕的是黃梅天氣。由舊曆四月初以至五月中,幾乎天天是雨。可是北平呢,依然是天晴,而且這邊的溫度低,那個時候,剛剛是海棠開後,楊柳濃時,正是黃金時代。不喜遊歷的人,此時也未免要看看三海,上上公園了。因為如此,別處的人,都等到四月裡,北平各處的樹木綠遍了,然後前來遊覽。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很會遊歷的青年,他由上海到北京遊歷來了。
這是北京未改北平的前三年,約莫是四月的下旬,他住在一個很精致的上房裡。那屋子是朱漆漆的,一帶走廊,四根紅柱落地;走廊外,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平空架上了一架紫藤花,那花像絨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黃的葉叢裡下垂著。階上沿走廊擺了許多盆夾竹桃,那花也開的是成團的擁在枝上。這位青年樊家樹,靠住了一根紅柱,眼看著架上的紫藤花,被風吹得擺動起來,把站在花上的蜜蜂,甩了開去,又飛轉來,很是有趣。他手上拿了一本打開而又卷起來的書,卻背了手放在身後。院子裡靜沈沈的,只有蜜蜂翅膀振動的聲音,嗡嗡直響。太陽穿過紫藤花架,滿地起了花紋,風吹來,滿地花紋移動,卻有一種清香,沾人衣袂。家樹覺得很適意,老是站了不動。
這時,過來一個聽差,對他道:「表少爺,今天是禮拜,怎樣你一個人在家裡?」家樹道:「北京的名勝,我都玩遍了。你家大爺、大奶奶昨天下午就要我到西山去,我是前天去過的,不願去,所以留下來了。劉福,你能不能帶我到什麼地方去玩?」劉福笑道:「我們大爺要去西山,是有規矩的,禮拜六下午去,禮拜一早上回來。這一次你不去,下次他還是邀你。這是外國人這樣辦的,不懂我們大爺也怎麼學上了。其實,到了禮拜六禮拜日,戲園子裡名角兒露了,電影院也換片子,正是好玩。」家樹道:「我們在上海租界上住慣了那洋房子,覺得沒有中國房子雅致。這樣好的院子,你瞧,紅窗戶配著白紗窗,對著這滿架的花,像圖畫一樣,在家裡看看書也不壞。」劉福道:「我知道表少爺是愛玩風景的。天橋有個水心亭,倒可以去去。」家樹道:「天橋不是下等社會聚合的地方嗎?」劉福道:「不,那裡四圍是水,中間有花有亭子,還有很漂亮的女孩子在那裡清唱。」家樹道:「我怎樣從沒聽到說有這樣一個地方?」劉福笑道:「我決不能冤你。那裡也有花棚,也有樹木,我就愛去。」家樹聽他說得這樣好,便道:「在家裡也很無聊,你給我雇一輛車,我馬上就去。現在去,還來得及嗎?」劉福道:「來得及。那裡有茶館,有飯館,渴了餓了,都有地方休息。」說時,他走出大門,給樊家樹雇了一輛人力車,就讓他一人上天橋去。
樊家樹平常出去遊覽,都是這裡的主人翁表兄陶伯和相伴,到底有些拘束,今天自己能自由自在的去遊玩一番,比較的痛快,也就不嫌寂寞,坐著車子直向天橋而去。到了那裡,車子停住,四圍亂哄哄地,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鑼鼓之聲。在自己面前,一路就是三四家木板支的街樓,樓面前掛了許多紅紙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標著,什麼「狗肉缸」,「娃娃生」,又是什麼「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鋸沙鍋》」。給了車錢,走過去一看,門樓邊牽牽連連,擺了許多攤子。就以自己面前而論,一個大平頭獨輪車,車板上堆了許多黑塊,都有飯碗來大小,成千成百的蒼蠅,只在那裡亂飛。黑塊中放了兩把雪白的刀,車邊站著一個人,拿了黑塊,提刀在一塊木板上一頓亂切,切了許多紫色的薄片,將一小張汙爛舊報紙托著給人。大概是賣醬牛肉或熟驢肉的了。又一個攤子,是平地放了一口大鐵鍋,鍋裡有許多漆黑綿長一條條的東西,活像是剝了鱗的死蛇,盤滿在鍋裡。一股又腥又臭的氣味,在鍋裡直騰出來。原來那是北方人喜歡吃的煮羊腸子。家樹皺了一皺眉頭,轉過身去一看,卻是幾條土巷,巷子兩邊,全是蘆棚。前面兩條巷,遠遠望見,蘆棚裡掛了許多紅紅綠綠的衣服,大概那是最出名的估衣街了。這邊一個小巷,來來往往的人極多。巷口上,就是在灰地上擺了一堆的舊鞋子。也有幾處是零貨攤,滿地是煤油燈,洋瓷盆,銅鐵器。由此過去,南邊是蘆棚店,北方一條大寬溝,溝裡一片黑泥漿,流著藍色的水,臭氣熏人。家樹一想:水心亭既然有花木之勝,當然不在這裡。又回轉身來,走上大街,去問一個警察。警察告訴他,由此往南,路西便是水心亭。
原來北京城是個四四方方的地方,街巷都是由北而南,由東而西,人家的住房,也是四方的四合院。所以到此的人,無論老少,都知道四方,談起來不論上下左右,只論東西南北。當下家樹聽了警察的話,向前直走,將許多蘆棚地攤走完,便是一片曠野之地。馬路的西邊有一道水溝,雖然不清,倒也不臭。在水溝那邊,稀稀的有幾棵丈來長的柳樹。再由溝這邊到溝那邊,不能過去。南北兩頭,有兩架平板橋,橋頭上有個小蘆棚子,那裡擺了一張小桌,兩個警察守住。過去的人,都在橋這邊掏四個銅子,買一張小紅紙進去。這樣子,就是買票了。家樹到了此地,不能不去看看,也就掏了四個子買票過橋。到了橋那邊,平地上挖了一些水坑,裡面種了水芋之屬,並沒有花園。過了水坑,有五六處大蘆棚,裡面倒有不少的茶座。一個棚子裡都有一台雜耍。所幸在座的人,還是些中上等的分子,不作氣味。穿過這些蘆棚,又過一道水溝,這裡倒有一所淺塘,裡面新出了些荷葉。荷塘那邊有一片木屋,屋外斜生著四五棵綠樹,樹下一個倭瓜架子,牽著一些瓜豆蔓子。那木屋是用藍漆漆的,垂著兩副湘簾,順了風,遠遠的就聽到一陣管弦絲竹之聲。心想,這地方多少還有點意思,且過去看看。
家樹順著一條路走去,那木屋向南敞開,對了先農壇一帶紅牆,一叢古柏,屋子裡擺了幾十副座頭,正北有一座矮台,上面正有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大鼓娘,在那裡坐著,依次唱大鼓書。家樹本想坐下休息片刻,無奈所有的座位人都滿了,於是折轉身複走回來。所謂「水心亭」,不過如此。這種風景,似乎也不值得留戀。先是由東邊進來的,這且由西邊出去──一過去卻見一排都是茶棚。穿過茶棚,人聲喧嚷,遠遠一看,有唱大鼓書的,有賣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技的,有說相聲的。左一個布棚,外面圍住一圈人;右一個木棚,圍住一圈人。這倒是真正的下等社會俱樂部。北方一個土墩,圍了一圈人,笑聲最烈。家樹走上前一看,只見一根竹竿子,挑了一塊破藍布,髒得像小孩子用的尿布一般。藍布下一張小桌子,有三四個小孩子圍著打鑼鼓拉胡琴。藍布一掀,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黑漢子,穿一件半截灰布長衫,攔腰虛束了一根草繩,頭上戴了一個煙捲紙盒子制的帽子,嘴上也掛了一掛黑鬍鬚,其實不過四五十根馬尾。他走到桌子邊一瞪眼,看的人就叫好,他一伸手摘下鬍子道:「我還沒唱,怎麼樣就好得起來?胡琴趕來了,我來不及說話。」說著馬上掛起鬍子又唱起來。大家看見,自是一陣笑。
家樹在這裡站著看了好一會子,覺得有些乏,回頭一看,有一家茶館,倒還乾淨,就踏了進去,找個座位坐下。那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條,上面大書一行字:「每位水錢一枚。」家樹覺得很便宜,是有生以來所不曾經過的茶館了。走過來一個夥計,送一把白瓷壺在桌上,問道:「先生帶了葉子沒有?」家樹答:「沒有。」夥計道:「給你沏錢四百一包的吧!香片?龍井?」這北京人喝茶葉,不是論分兩,乃是論包的。一包茶葉,大概有一錢重。平常是論幾個銅子一包,又簡稱幾百一包。一百就是一個銅板。茶不分名目,窨過的茶葉,加上茉莉花,名為「香片」。不曾窨過,不加花的,統名之為「龍井」。家樹雖然是浙江人,來此多日,很知道這層原故。當時答應了「龍井」兩個字,因道:「你們水錢只要一個銅子,怎樣倒花四個銅子買茶葉給人喝?」夥計笑道:「你是南邊人,不明白。你自己帶葉子來,我們只要一枚。你要是吃我們的茶葉,我們還只收一個子兒水錢,那就非賣老娘不可了。」家樹聽他這話,笑道:「要是客人都帶葉子來,你們全只收一個子兒水錢,豈不要大賠錢?」夥計聽了,將手向後方院子裡一指,笑道:「你瞧!我們這兒是不靠賣水的。」
家樹向後院看去,那裡有兩個木架子,插著許多樣武器,胡亂擺了一些石墩石鎖,還有一副千斤擔。院子裡另外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裡品茗閒談。屋子門上,寫了一幅橫額貼在那裡,乃是「以武會友」。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走了出來,取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裡練練。家樹知道了,這是一般武術家的俱樂部。家樹在學校裡,本有一個武術教員教練武術,向來對此感到有些趣味,現在遇到這樣的俱樂部,有不少的武術可以參觀,很是歡喜,索性將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後院的扶欄。先是看見有幾個壯年人在院子裡,練了一會兒刀棍,最後走出來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橫腰系了一根大板帶,板帶上掛了煙荷包小褡褳,下面是青布褲,裹腿布系靠了膝蓋,遠遠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擻。走近來,見他長長的臉,一個高鼻子,嘴上只微微留幾根須。他一走到院子裡,將袖子一陣卷,先站穩了腳步,一手提著一隻石鎖,顛了幾顛,然後向空中一舉,舉起來之後,望下一落,一落之後,又望上一舉。看那石鎖,大概有七八十斤一隻,兩隻就一百幾十斤。這向上一舉,還不怎樣出奇,只見他雙手向下一落,右手又向上一起,那石鎖飛了出去,直沖過屋脊。家樹看見,先自一驚,不料那石鎖剛過屋脊,照著那老人的頭頂,直落下來,老人腳步動也不曾一動,只把頭微微向左一偏,那石鎖平平穩穩落在他右肩上。同時,他把左手的石鎖拋出,也把左肩來承住。家樹看了,不由暗地稱奇。看那老人,倒行若無事,輕輕的將兩隻石鎖向地下一扔。在場的一班少年,於是吆喝了一陣,還有兩個叫好的。老人見人家稱讚他,只是微微一笑。
這時,有一個壯年漢子,坐在那千斤擔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興,玩一玩大傢夥吧。」老人道:「你先玩著給我瞧瞧。」那漢子果然一轉身雙手拿了木杠,將千斤擔拿起,慢慢提起,平齊了雙肩,咬著牙,臉就紅了。他趕緊彎腰,將擔子放下,笑道:「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走上前,先平了手,將擔子提著平了腹,頓了一頓,反著手向上一舉,平了下頦,又頓了一頓,兩手伸直,高舉過頂。這擔子兩頭是兩個大石盤,仿佛像兩片石磨,木杠有茶杯來粗細,插在石盤的中心。一個石磨,至少也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的兩頭,更是吃力。這一舉起來,總有五六百斤氣力,才可以對付。家樹不由自主的拍著桌子叫了一聲「好!」
那老人聽到這邊的叫好聲,放下千斤擔,看看家樹,見他穿了一件藍湖縐夾袍,在大襟上掛了一個自來水筆的筆插。白淨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邊圓框眼鏡,頭上的頭髮雖然分齊,卻又卷起有些蓬亂,這分明是個貴族式的大學生,何以會到此地來?不免又看家樹兩眼。家樹以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來笑臉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愛這個嗎?」家樹笑道:「愛是愛,可沒有這種力氣。這個千斤擔,虧你舉得起。貴庚過了五十嗎?」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幾?──望來生了!」家樹道:「這樣說過六十了。六十歲的人,有這樣大力氣,真是少見!貴姓是……」那人說是姓關。家樹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來談話,才知道他名關壽峰,是山東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為生。便問家樹姓名,怎樣會到這種茶館裡來?家樹告訴了他姓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為要到北京來考大學,現在補習功課。住在東四三條胡同表兄家裡。」壽峰道:「樊先生,這很巧,我們還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裡,你是多少號門牌?」家樹道:「我表兄姓陶。」壽峰道:「是那紅門陶宅嗎?那是大宅門啦,聽說他們老爺太太都在外洋。」家樹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個總領事,帶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現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過家裡還可過,也不算什麼大宅門。你府上在哪裡?」壽峰哈哈大笑道:「我們這種人家,哪裡去談『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個大雜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麼叫大雜院。這就是說一家院子裡,住上十幾家人家,做什麼的都有。你想,這樣的地方,哪裡安得上『府上』兩個字?」家樹道:「那也不要緊,人品高低,並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歡談武術的,既然同住在一個胡同,過一天一定過去奉看大叔。」
壽峰聽他這樣稱呼,站了起來,伸著手將頭髮一頓亂搔,然後抱著拳連拱幾下,說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樣稱呼啊?我真不敢當。你要是不嫌棄,哪一天我就去拜訪你去。」又道:「說到練把式,你要愛聽,那有的是……」說時,一拍肚腰帶道:「可千萬別這樣稱呼。」家樹道:「你老人家不過少幾個錢,不能穿好的,吃好的,辦不起大事,難道為了窮,把年歲都丟了不成?我今年只二十歲。你老人家有六十多歲,大我四十歲,跟著你老人家同行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氣。」壽峰將桌子一拍,回頭對在座喝茶的人道:「這位先生爽快,我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少爺們。」家樹也覺著這老頭子很爽直,又和他談了一陣,因已日落西山,就給了茶錢回家。
到了陶家,那個聽差劉福進來伺候茶水,便問道:「表少爺,水心亭好不好?」家樹道:「水心亭倒也罷了,不過我在小茶館裡認識了一個練武的老人家談得很好。我想和他學點本事,也許他明後天要來見我。」劉福道:「唉!表少爺,你初到此地來,不懂這裡的情形。天橋這地方,九流三教,什麼樣子的人都有,怎樣和他們談起交情來了?」家樹道:「那要什麼緊!天橋那地方,我看雖是下等社會人多,不能說那裡就沒有好人,這老頭子人極爽快,說話很懂情理。」劉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個不會說話的嗎?」家樹道:「你沒有看見那人,你哪裡知道那人的好壞?我知道,你們一定要看見坐汽車帶馬弁的,那才是好人。」劉福不敢多事辯駁,只得笑著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這裡的主人陶伯和夫婦,已經由西山回來。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會,趕著上衙門。陶太太又因為上午有個約會,出門去了。家樹一個人在家裡,也覺得很是無聊,心想既然約會了那個老頭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無事,了卻這一句話,管他是好是壞,總不可失信於他,免得他說我瞧不起人。昨天關壽峰也曾說到,他家就住在這胡同東口,一個破門樓子裡,門口有兩棵槐樹,是很容易找的。於是隨身帶了些零碎錢,出門而去。
走到胡同東口,果然有這樣一個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規矩,無論人家大門是否開著,先要敲門才能進去的。因為門上並沒有什麼鐵環之類,只啪啪的將門敲了兩下。這時出來一個姑娘,約莫有十八九歲,綰了辮子在後面梳著一字橫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劉海,一張圓圓的臉兒,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襯著手臉倒還白淨,頭髮上拖了一根紅線,手上拿了一塊白十字布,走將出來。她見家樹穿得這樣華麗,便問道:「你找誰?這裡是大雜院,不是住宅。」家樹道:「我知道是大雜院。我是來找一個姓關的,不知道在家沒有?」那姑娘對家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關,你先生姓樊嗎?」家樹道:「對極了。那關大叔……」姑娘連忙接住道:「是我父親。他昨天晚上一回來就提起了。現在家裡,請進來坐。」說著便在前面引導,引到一所南屋子門口就叫道:「爸爸快來,那位樊先生來了。」壽峰一推門出來了,連連拱手道:「哎喲!這還了得,實在沒有地方可坐。」家樹笑道:「不要緊的,我昨天已經說了,大家不要拘形跡。」關壽峰聽了,便只好將客向裡引。
家樹一看屋子裡面,正中供了一幅畫的關羽神像,一張舊神桌,擺了一副洋鐵五供,壁上隨掛弓箭刀棍,還有兩張獾子皮。下邊一路壁上,掛了許多一束一束的幹藥草,還有兩個幹葫蘆。靠西又一張四方舊木桌,擺了許多碗罐,下面緊靠放了一個泥爐子。靠東邊陳設了一張鋪位,被褥雖是布的,卻還潔淨。東邊一間房,掛了一個紅布門簾子,那紅色也半成灰色了。這樣子,父女二人,就是這兩間屋了。壽峰讓家樹坐在鋪上,姑娘就進屋去捧了一把茶壺出來。笑道:「真是不巧,爐子滅了,到對過小茶館裡找水去。」家樹道:「不必費事了。」壽峰笑道:「貴人下降賤地,難道茶都不肯喝一口?」家樹道:「不是那樣說,我們交朋友,並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處得來,喝茶不喝茶,那是沒有關係的。不客氣一句話,要找吃找喝,我不會到這大雜院裡來了。沒有水,就不必張羅了。」壽峰道:「也好,就不必張羅了。」
這樣一來,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壺,倒弄得進退兩難。她究竟覺得人家來了,一杯茶水都沒有,太不成話,還是到小茶館裡沏了一壺水來了。找了一陣子,找出一隻茶杯,一隻小飯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後輕輕的對家樹道:「請喝茶!」自進那西邊屋裡去了。壽峰笑道:「這茶可不必喝了。我們這裡,不但沒有自來水,連甜井水都沒有的。這是苦井的水,可帶些鹹味。」姑娘就在屋子裡答道:「不,這是在胡同口上茶館裡沏來的,是自來水呢。」壽峰笑道:「是自來水也不成。我們這茶葉太壞呢!」
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家樹已經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裡說哪裡話,遇到喝咸水的時候,自然要喝咸水。在喝甜水的時候,練習練習咸水也好。像關大叔是沒有遇到機會罷了,若是早生五十年,這樣大的本領,不要說作官,就是到鏢局裡走鏢,也可顧全衣食。像我們後生,一點能力沒有,靠著祖上留下幾個錢,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沒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咸水的心安。」說到這裡,只聽見撲通一下響,壽峰伸開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濺倒了。昂頭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沒遇到人說我說得這樣中肯的。秀姑!你把我那錢口袋拿來,我要請這位樊先生去喝兩盅,攀這麼一個好朋友。」姑娘在屋子裡答應了一聲,便拿出一個藍布小口袋來,笑道:「你可別請人家樊先生上那山東二葷鋪,我這裡今天接來作活的一塊錢,你也帶了去。」壽峰笑道:「樊先生你聽,連我閨女都願意請你,你千萬別客氣。」家樹笑道:「好,我就叨擾了。」
當下關壽峰將錢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引家樹出門而去。走到胡同口,有一家小店,是很窄小的門面,進門是煤灶,煤灶上放了一口大鍋,熱氣騰騰,一望裡面,像一條黑巷。壽峰向裡一指道:「這是山東人開的二葷鋪,只賣一點麵條饅頭的,我閨女怕我請你上這兒哩。」家樹點了頭笑笑。
上了大街,壽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飯館,二人一同進去。落座之後,壽峰先道:「先來一斤花雕。」又對家樹道:「南方菜我不懂,請你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夠吃。為客氣,心裡不痛快,也沒意思。」家樹因這人脾氣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話辦。一會酒菜上來,各人面前放著一隻小酒杯,壽峰道:「樊先生,你會喝不會喝?會喝,敬你三大杯。不會喝敬你一杯。可是要說實話。」家樹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壽峰道:「好,大家儘量喝。我要客氣,是個老混賬。」家樹笑著,陪他先喝了三大杯。
老頭子喝了幾杯酒,一高興,就無話不談。他自道年壯的時候,在口外當了十幾年的胡匪,因為被官兵追剿,婦人和兩個兒子都被殺死了。自己只帶得這個女兒秀姑,逃到北京來,洗手不幹,專做好人。自己當年做強盜,未曾殺過一個人,還落個家敗人亡。殺人的事,更是不能幹,所以在北京改做外科醫生,做救人的事,以補自己的過。秀姑是兩歲到北京來的,現在有二十一歲。自己做好人也二十年了。好在他們喝酒的時候,不是上座之際,樓上無人,讓壽峰談了一個痛快。話談完了,他那一張臉成了家裡供的關神像了。
家樹道:「關大叔,你不是說喝醉為止嗎?我快醉了,你怎麼樣?」壽峰突然站起來,身子晃了兩晃,兩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該醉了。喝酒本來只應夠量就好,若是喝了酒又去亂吐,那是作孽了,什麼意思。得!我們回去,有錢下次再喝。」當時夥計一算賬,壽峰掏出口袋裡錢,還多京錢十吊(注:銅元一百枚),都倒在桌上,算了夥計的小費了。家樹陪他下了樓,在街上要給他雇車。壽峰將胳膊一揚,笑道:「小兄弟!你以為我醉?笑話!」昂著頭自去了。
從這天起,家樹和他常有往來,又請他喝過幾回酒,並且買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是一層,家樹常去看壽峰,壽峰並不來看他。其中三天的光景,家樹和他不曾見面,再去看他時,父女兩個已經搬走了。問那院子裡的鄰居,他們都說:「不知道。他姑娘說是要回山東去。」家樹本以為這老人是風塵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現在忽然隱去,尤其是可怪,心裡倒戀戀不捨。
有一天,天氣很好,又沒有風沙,家樹就到天橋那家老茶館裡去探關壽峰的蹤跡。據茶館裡說,有一天到這裡坐了一會,只是唉聲歎氣,以後就不見他來了。家樹聽說,心裡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館,順著這小茶館門口的雜耍場走去。由這裡向南走便是先農壇的外壇。四月裡天氣,壇裡的蘆葦,長有一尺來高。一片青鬱之色,直抵那遠處城牆。青蘆裡面,畫出幾條黃色大界線,那正是由外壇而去的。壇內兩條大路,路的那邊,橫三右四的有些古柏。古柏中間,直立著一座伸入半空的鍾塔。在那鍾塔下面,有一片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幾堆,在那裡團聚。家樹一見,就慢慢的也走了過去。
走到那裡看時,也是些雜耍。南邊鍾塔的台基上,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抱著一把三絃子在那裡彈。看他是黃黝黝的小面孔,又長滿了一腮短茬鬍子,加上濃眉毛深眼眶,那樣子是髒得厲害,身上穿的黑布夾袍,反而顯出一條一條的焦黃之色。因為如此,他儘管抱著三絃彈,卻沒有一個人過去聽的。家樹見他很著急的樣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個不了,調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彈得這樣好,沒有人理會,實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前去,看他如何。那人彈了一會,不見有人向前,就把三絃放下,歎了一口氣道:「這個年頭兒……」話還沒有往下講,家樹過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銅子給他,笑道:「我給你開開張吧。」那人接了錢,放出苦笑來,對家樹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瞞你說,天天不是這樣,我有個侄女兒今天還沒來……」說到這裡,他將右掌平伸,比著眉毛,向遠處一看道:「來了,來了!先生你別走,你聽她唱一段兒,准不會錯。」
說話時,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面孔略尖,卻是白裡泛出紅來,顯得清秀,梳著覆發,長齊眉邊,由稀稀的發網裡,露出白皮膚來。身上穿的舊藍竹布長衫,倒也乾淨齊整。手上提著面小鼓,和一個竹條鼓架子。她走近前對那人道:「二叔,開張了沒有?」那人將嘴向家樹一努道:「不是這位先生給我兩吊錢,就算一個子兒也沒有撈著。」那姑娘對家樹微笑著點了點頭,她一面支起鼓架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卻不住的向家樹渾身上下打量。看她面上,不免有驚奇之色。以為這種地方,何以有這種人前來光顧。那個彈三絃子的,在身邊的一個藍布袋裡抽出兩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給那姑娘。姑娘接了鼓棍,還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個人圍將上來觀看。家樹要看這姑娘,究竟唱得怎樣?也就站著沒有動。
一會兒工夫,那姑娘打起鼓板來。那個彈三絃子的先將三絃子彈了一個過門,然後站了起來笑道:「我這位姑娘,是初學的幾套書,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點。我們這是湊付勁兒,諸位就請在草地上臺階上坐坐吧。現在先讓她唱一段《黛玉悲秋》。這是《紅樓夢》上的故事,不敢說好,姑娘唱著,倒是對勁。」說畢,他又坐在石階上彈起三絃子來。這姑娘重復打起鼓板,她那一雙眼睛,不知不覺之間,就在家樹身上溜了幾回。──剛才家樹一見她,先就猜她是個聰明女郎。雖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種清媚態度,可以引動看的人。現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過來,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憐惜她的意思,就更不願走。四周有一二十個聽書的,果然分在草地和臺階上坐下。家樹究竟不好意思坐,看見身邊有一棵歪倒樹幹的古柏,就踏了一隻腳在上面,手撐著腦袋,看了那姑娘唱。
當下這個彈三絃子的便伴著姑娘唱起來,因為先得了家樹兩吊錢,這時更是努力。那三絃子一個字一個字,彈得十分悽楚。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其中有兩句是「清清冷冷的瀟湘院,一陣陣的西風吹動了綠紗窗。孤孤單單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誰知道女兒家這時候的心腸?」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長的尾音,目光卻在那深深的睫毛裡又向家樹一轉。家樹先還不曾料到這姑娘對自己有什麼意思,現在由她這一句唱上看來,好像對自己說話一般,不由得心裡一動。
這種大鼓詞,本來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轉,加上那三絃子,音調又彈得悽楚,四圍聽的人,都低了頭,一聲不響的向下聽去。唱完之後,有幾個人卻站起來撲著身上的土,搭訕著走開去。那彈三絃子的,連忙放下樂器,在臺階上拿了一個小柳條盤子分向大家要錢。有給一個大子的,有給二個子的,收完之後,也不過十多個子兒。他因為家樹站得遠一點,剛才又給了兩吊錢,原不好意思過來再要,現在將柳條盤子一搖,覺得錢太少,又遙遙對著他一笑,跟著也就走上前來。家樹知道他是來要錢的,於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料身上的零錢,都已花光,只有幾塊整的洋錢,人家既然來要錢,不給又不好意思,就毫不躊躇的拿了一塊現洋,向柳條盤子裡一拋,銀元落在銅板上,「當」的打了一響。那彈三絃子的,見家樹這樣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條盤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著右手,就和家樹請了一個安。
這時,那個姑娘也露出十分詫異的樣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轉睛的只向家樹望著。家樹出這一塊錢,原不是示惠,現在姑娘這樣看自己,一定是誤會了,倒不好意思再看。那彈三絃子的,把一片絡腮胡茬子幾乎要笑得豎起來,只管向家樹道謝。他拿了錢去,姑娘卻迎上前一步,側眼珠看了家樹,低低的和彈三絃子的說了幾句。他連點了幾下頭,卻問家樹道:「你貴姓?」家樹道:「我姓樊。」家樹答這話時,看那姑娘已背轉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而且聽書的人還未散開,自己丟了一塊錢,已經夠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們談話,更不好。說完這句話,就走開了。
由這鍾塔到外壇大門,大概有一裡之遙,家樹就緩緩的踱著走去。快要到外壇門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後叫道:「樊先生!」家樹回頭看,卻是一個大胖子中年婦人追上前來,抬起一隻胳膊,遙遙的只管在日影裡招手。家樹並不認識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裡好生奇怪,就停住了腳,看她說些什麼。要知道她是誰,下回交代。
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
相傳幾百年下來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區」四個字的尊稱。但是這裡留下許多偉大的建築,和很久的文化成績,依然值得留戀。尤其是氣候之佳,是別的都市花錢所買不到的。這裡不像塞外那樣苦寒,也不像江南那樣苦熱,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數日子颳風刮土而外,都是晴朗的天氣。論到下雨,街道泥濘,房屋黴濕,日久不能出門一步,是南方人最苦惱的一件事。北平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這就因為一二十天遇不到一場雨,一雨之後,馬上就晴,雲淨天空,塵土不揚,滿城的空氣,格外新...
作者序
一九三○年嚴獨鶴序
我和張恨水先生初次會面,是在去年五月間,而腦海中印著「小說家張恨水」六個字的影子,卻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實在是哪一年已記不清楚),某書社出版了一冊短篇小說集,內中有張恨水先生的一篇著作,雖是短短的幾百個字,而描寫甚為深刻,措詞也十分雋妙,從此以後,我雖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麼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麼,而對於他的小說,卻已有相當的認識了。在近幾年來,恨水先生所作的長篇小說,散見於北方各日報;上海畫報中,也不斷的載著先生的佳作。我雖忙於職務,未能一一遍讀,但就已經閱讀者而論,總覺得恨水先生的作品,至少可以當得「不同凡俗」四個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錢芥塵先生介紹,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結為友誼,並承恨水先生答應我的請求,擔任為《快活林》撰著長篇小說,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在《啼笑因緣》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無數讀者的歡迎了;至今雖登完,這種歡迎的熱度,始終沒有減退,一時文壇中竟有「《啼笑因緣》迷」的口號。一部小說,能使閱者對於它發生迷戀,這在近人著作中,實在可以說是創造小說界的新紀錄。恨水先生對於讀者,固然要表示知己之感;就以我個人而論,也覺得異常高興,因為我忝任《快活林》的編者。《快活林》中,有了一個好作家,說句笑話,譬如戲班中來了個超等名角,似乎我這個邀角的,也還邀得不錯哩。
以上所說的話,並非對於恨水先生「虛恭維」一番,更非對於《啼笑因緣》瞎吹一陣。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說,要講切實的話;而我所講的,也確實是切實的話。不過關於此書,我在編輯《快活林》的時候,既逐日閱稿發稿,目前刊印單行本,又擔任校訂之責,就這部書的本身上講,也還有許多話可說。話太多了,不能不分幾個層次,現在且分作三層來講:一、描寫的藝術;二、著作的方法;三、全書的結局和背景。
描寫的藝術
小說首重描寫,這是大家所知道的。因為一部小說,假令沒有良好的描寫,或者是著書的人,不會描寫,那麼據事直書,簡直是「記賬式」的敘述,或「起居注式」的紀錄罷了,試問還成何格局,有何趣味?所以要分別小說的好壞,須先看作者有無描寫的藝術。講到這部《啼笑因緣》,我可以說是張恨水先生在此書上,已充分運用了他的藝術,也充分表現著他的藝術。現在且從全書中摘出幾點來,以研究其描寫的特長。
甲、能表現個性。中國的舊小說,膾炙人口的,總要先數著《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這幾部書。而《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的第一優點,就是描寫書中人的個性,各有不同,才覺得有作用,才覺得有情趣。假令《紅樓夢》上的小姐丫鬟,《水滸》上的一百零八位好漢,《儒林外史》上的許多人物,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一般,鑄成一副模型,看的人便覺得討厭。不但不能成為好小說,也簡直不成其為小說了。《啼笑因緣》中的主角,除樊家樹自有其特點外;如沈鳳喜,如關秀姑,如何麗娜,其言語動作思想,完全各別,毫不相犯,乃至重要配角,如關壽峰,如劉將軍,如陶伯和夫婦,如樊端本,也各有特殊的個性;在文字中直顯出來,遂使閱者如親眼見著這許多人的行為,如親耳聽得這許多人的說話,便感覺著有無窮的妙趣。
乙、能深合情理。小說是描寫人生的。既然描寫人生,那麼筆下所敘述的,就該是人生所應有之事,不當出乎情理之外。(神怪小說及一切理想小說,又當別論。)常見近今有許多小說,著者因為要想將情節寫得奇特一點,色彩描得濃厚一點,便弄得書中所舉的人物,不像世上所應有的人物;書中所敘的事情,也不像世上所應有的事情──《啼笑因緣》卻完全沒有這個弊病。全書自首至尾,雖然奇文疊起,不作一直筆,不作一平筆,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看了前文,料不定後文。但事實上的變化,與文字上的曲折,細想起來,卻件件都深合情理,絲毫不荒唐,也絲毫不勉強。因此之故,能令讀者如入真境,以至於著迷。
丙、能於小動作中傳神。近來談電影者,都講究「小動作」。名導演家劉別謙他就是最注意於小動作的。因為一部影片中,單用說明書或對白來表現一切思想或情緒,那是呆的;於「小動作」中傳神,那才是活的。小說和電影,論其性質,也是一樣:電影中最好少「對白」而多「動作」,小說中也最好少寫「說話」而多寫「動作」,尤其是「小動作」。若能於各人的「小動作」中,將各人的心事,透露出來,便格外耐人尋味。試就本書中舉幾個例子:如第三回鳳喜之纏手帕與數磚走路;第六回秀姑之修指甲;第二十二回樊家樹之兩次跌跤;又同回何麗娜之掩窗簾,與家樹之以手指拈菊花幹,俱為神來之筆。全書似此等處甚多,未遑列舉,閱者能細心體會,自有雋味。恨水先生素有電影癖,我想他這種作法,也許有幾分電影化。
著作的方法
有了描寫的藝術,還須有著作的方法。所謂著作的方法,就是全書的結構和佈局,須於未動筆之前,先定出一種整個的辦法來。何者須剪裁,何者須呼應,何者須渲染,乃至於何者須順寫,何者須倒敘,何者寫反面,何者寫正面,都有了確定不移的計劃,然後可以揮寫自如。《啼笑因緣》全書二十二回,一氣呵成,沒有一處鬆懈,沒有一處散亂,更沒有一處自相矛盾,這就是在「結構」和「佈局」方面,很費了一番心力的。也可以說是「著作的方法」,特別來得精妙。此外還有兩種特殊的優點,也不可不說。
甲、暗示。全書常用暗示,使細心人讀之,不待終篇,而對於書中人物的將來,已可有相當的感覺,相當的領會。如鳳喜之貪慕虛榮,在第五回上學以後,要樊家樹購買眼鏡和自來水筆,已有了暗示。如家樹和秀姑之不能結合,在第十九回看戲,批評十三妹一段,已有了暗示。而第二十二回樊、何結合,也仍不明說,只用桌上一對紅燭,作為暗示。這明是洞房花燭,卻仍然含意未露,留待讀者之體會。
乙、虛寫。小說中的情節,若筆筆明寫,便覺得太麻煩,太呆笨。藝術家論作畫,說必須「畫中有畫」,將一部分的佳景,隱藏在裡面,方有意味。講到作小說,卻須「書外有書」。有許多妙文,都用虛寫,不必和盤托出,才有佳趣。《啼笑因緣》中有三段大文章,都用虛寫:一、第十二回鳳喜「還珠卻惠」以後,沈三玄分明與劉將軍方面協謀坑陷鳳喜,而書中卻不著一語。只有警察調查戶口時,沈三玄搶著報明是唱大鼓的這一點,略露其意,而閱者自然明白。二、第十九回「山寺鋤奸」,不從正面鋪排,只借報紙寫出,用筆甚簡而妙。三、第二十二回關壽峰對樊家樹說:「可惜我對你兩分心力,只盡了一分。」只此一語,便知關氏父女不僅欲使樊、何結合,亦曾欲使鳳喜與家樹重圓舊好。此中許多情節,全用虛寫,論意境是十分空靈,論文境也省卻了不少的累贅。若在俗手為之,單就以上三段文字,至少又可以鋪張三五回。這就是「沖醬油湯」的辦法──湯越多,味卻越薄了。
全書的結局和背景
讀小說者自然很注意於全書的結局和背景。關於《啼笑因緣》的結局,在恨水先生自己所作的《作完〈啼笑因緣〉後的說話》中,已講得很明白、很詳盡,我也不用再說什麼了。總之就我個人的意見,以及多數善讀小說者的批評,都以為除了如此結局而外,不能再有別的寫法比這個來得有餘味可尋。至於書中的背景,照恨水先生的自序,說是完全出於虛構,但我當面問他時,他卻笑道:「像劉將軍這種人,在軍閥時代,不知能找出多少;像書中所敘的情節,在現代社會中,也不知能找出多少,何必定要尋根究底,說是有所專指呢。」言外之意,可以想見。總之天下事無真非幻,無幻非真,到底書中人,書中事有無背景,為讀者計,也自毋庸求之過深,暫且留著一個啞謎吧。
我的話說得太多了,就此作一結束。末了我還有兩件事要報告讀者:一、《啼笑因緣》小說,已由明星影片公司攝製影片,大約單行本刊印而後,不多時書中人物又可以在銀幕上湧現出來。二、恨水先生已決定此後仍不斷的為《新聞報·快活林》撰著長篇小說。此事在嗜讀小說、而尤其歡迎恨水先生作品者聞之,必更有異常的快慰。
一九三○年作者自序
那是民國十八年,舊京五月的天氣。陽光雖然抹上一層淡雲,風吹到人身上,並不覺得怎樣涼。中山公園的丁香花、牡丹花、芍藥花都開過去了;然而綠樹蔭中,零碎擺下些千葉石榴的盆景,猩紅點點,在綠油油的葉子上正初生出來,分外覺得嬌豔。水池子裡的荷葉,不過碗口那樣大小,約有一二十片,在魚鱗般的浪紋上飄蕩著。水邊那些楊柳,拖著丈來長的綠穗子,和水裡的影子對拂著。那綠樹裡有幾間紅色的屋子,不就是水榭後的「四宜軒」嗎?在小山下隔岸望著,真個是一幅工筆圖畫啊!
這天,我換了一套灰色嗶嘰的便服,身上輕爽極了。袋裡揣了一本袖珍日記本,穿過「四宜軒」,渡過石橋,直上小山來。在那一列土山之間,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內並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坐在石墩上。這裡是僻靜之處,沒什麼人來往,由我慢慢的鑒賞著這一幅工筆的圖畫。雖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錢上,也不在楊柳樓臺一切景致上;我只要借這些外物,鼓動我的情緒。我趁著興致很好的時候,腦筋裡構出一種悲歡離合的幻影來。這些幻影,我不願它立刻即逝,一想出來之後,馬上掏出日記本子,用鉛筆草草的錄出大意了。這些幻影是什麼?不瞞諸位說,就是諸位現在所讀的《啼笑因緣》了。
當我腦筋裡造出這幻影之後,真個像銀幕上的電影,一幕一幕,不斷的湧出。我也記得很高興,鉛筆瑟瑟有聲,只管在日記本子上畫著。偶然一抬頭,倒幾乎打斷我的文思。原來小山之上,有幾個妙齡女郎,正伏在一塊大石上,也看了我喁喁私語。她們的意思,以為這個人發了什麼瘋,一人躲在這裡埋頭大寫。我心想:流水高山,這正也是知己了,不知道她們可明白我是在為小說佈局。我正這樣想著,立刻第二個感覺告訴我,文思如放焰火一般──放過去了,回不轉來的,不可間斷。因此我立刻將那些女郎置之不理,又大書特書起來。我一口氣寫完,女郎們不見了,只對面柳樹中,啪的一聲,飛出一隻喜鵲震破了這小山邊的沈寂。直到於今,這一點印象,還留在我腦筋裡。
這一部《啼笑因緣》,就是這樣產生出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有什麼用意,更不知道我這樣寫出,是否有些道理。總之,不過捉住了我那日那地一個幻想寫出來罷了。──這是我赤裸裸地能告訴讀者的。在我未有這個幻想之先,本來由錢芥塵先生,介紹我和《新聞報》的嚴獨鶴先生,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歡迎上海新聞記者東北視察團的席上認識。而嚴先生知道我在北方,常塗鴉些小說,叫我和《新聞報·快活林》也作一篇。我是以賣文糊口的人,當然很高興的答應。只是答應之後,並不曾預定如何著筆。直到這天在那茅亭上佈局,才有了這部《啼笑因緣》的影子。
說到這裡,我有兩句贅詞,可以附述一下,有人說小說是「創造人生」,又有人說小說是「敘述人生」。偏於前者,要寫些超人的事情;偏於後者,只要是寫著宇宙間之一些人物罷了。然而我覺得這是純文藝的小說,像我這個讀書不多的人,萬萬不敢高攀的。我既是以賣文為業,對於自己的職業,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萬萬不能忘了作小說是我一種職業。在職業上作文,我怎敢有一絲一毫自許的意思呢?當《啼笑因緣》逐日在《快活林》發表的時候,文壇上諸子,加以糾正的固多;而極力謬獎的,也實在不少。這樣一來,使我加倍的慚愧了。
《啼笑因緣》將印單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獨鶴先生大喜,寫了信和我要一篇序,這事是義不容辭的。然而我作書的動機如此,要我寫些什麼呢?我正躊躇著,同寓的錢芥塵先生、舒舍予先生就鼓動我作篇白話序,以為必能寫得切實些。老實說,白話序平生還不曾作過,我就勉從二公之言,試上一試。因為作白話序,我也不去故弄什麼狡獪伎倆,就老老實實地把作書經過說出來。
這部小說在上海發表以後,使我多認識了許多好朋友,這真是我生平一件可喜的事。我七八年沒有回南;回南之時,正值這部小說出版,我更可喜了。所以這部書,雖然卑之無甚高論,或者也許我說「敝帚自珍」,到了明年石榴花開的時候,我一定拿著《啼笑因緣》全書,坐在中山公園茅亭上,去舉行二周年紀念。那個時候,楊柳、荷錢、池塘、水榭,大概一切依然;但是當年的女郎,當年的喜鵲,萬萬不可遇了。人生的幻想,可以構成一部假事實的小說;然而人生的實境,倒真有些像幻影哩!寫到這裡,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一九三○年作者作完〈啼笑因緣〉後的說話對讀者一個總答覆
在《啼笑因緣》作完以後,除了作一篇序而外,我以為可以不必作關於此書的文字了。不料承讀者的推愛,對於書中的情節,還不斷的寫信到「新聞報館」去問。尤其是對於書中主人翁的收場,嫌其不圓滿,甚至還有要求我作續集的。這種信劄,據獨鶴先生告訴我,每日收到很多,一一答覆,勢所難辦,就叫我在本書後面作一個總答覆。一來呢,感謝諸公的盛意;二來呢,也發表我一點意見。
凡是一種小說的構成,除了命意和修辭而外,關於敘事,有三個寫法: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什麼是渲染,我們舉個例,《水滸》「武松打虎」一段,先寫許多「酒」字,那便是武松本有神勇,寫他喝得醉到恁地,似乎是不行了,而偏能打死一隻虎,他的武力更可知了。這種寫法,完全是「無中生有」,許多枯燥的事,都靠著它熱鬧起來。什麼是穿插,一部小說,不能寫一件事,要寫許多事。這許多事,若是寫完了一件,再寫一件,時間空間,都要混亂,而且文字不容易貫穿。所以《水滸》「月夜走劉唐」,順插上了「宋公明殺閻惜姣」那一大段;「三打祝家莊」又倒插上「顧大嫂劫獄」那一小段。什麼叫剪裁,譬如一匹料子,拿來做衣,不能整匹的做上。有多數要的,也有少數不要的,然後衣服成功。──小說取材也是這樣。史家作文章,照說是不許「偷工減料」的了;然而我們看《史記》第一篇《項羽本紀》,寫得他成了一個慷慨悲歌的好男子,也不過「鴻門」、「垓下」幾大段加倍的出力寫。至於他帶多少兵,打過多少仗,許多許多起居,都抹煞了。我們豈能說項羽除了《本紀》所敘而外,他就無事可紀嗎?這就是因為不需要,把他剪了。也就是在渲染的反面,刪有為無了。再舉《水滸》一個例,史進別魯達而後,在少華山落草,以至被捉入獄,都未經細表。──我的筆很笨,當然作不到上述三點,但是作《啼笑因緣》的時候,當然是極力向著這條路上走。
明乎此,讀者可以知道本書何處是學渲染,何處是學穿插,何處是學剪裁了。據大家函詢,大概剪裁一方面,最容易引起誤會;其實仔細一想,就明白了。譬如樊家樹的叔叔,只是開首偶伏一筆,直到最後才用著他。這在我就因為以前無敘他叔叔之必要;到了後來,何麗娜有「追津」的一段渲染,自然要寫上他。不然,就不必有那伏筆了。又如關氏父女,未寫與何麗娜會面,卻把樊家樹引到西山去,然後才大家相聚。有些人,他就疑惑了:關、何是怎麼會晤的呢?諸公當還記得,家樹曾介紹秀姑與何小姐在中央公園會面,她們自然是熟人;而且秀姑曾在何家樓上,指給家樹看,她家就住在窗外一幢茅屋內。請想,關、何之會面,豈不是很久?當然可以簡而不書了。類此者,大概還有許多,也不必細說了。我想讀者都是聰明人,若將本書再細讀一遍,一定恍然大悟。
又次,可以說上結局了。全書的結局,我覺得用筆急促一點。但是事前,我曾費了一點考量:若是稍長,一定會把當剪的都寫出來,拖泥帶水,空氣不能緊張。末尾一不緊張,全書精神盡失了。就人而論,樊家樹無非找個對手,這倒無所謂。至於鳳喜,可以把她寫死了乾淨;然而她不過是一個絕頂聰明、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後快!可是要把她寫得和樊家樹墜歡重拾,我作書的,又未免「教人以偷」了。總之,她有了這樣的打擊,瘋魔是免不了的。問瘋了還好不好?似乎問出了本題以外。可是我也不妨由我暗示中給讀者一點明示:她的母親,不是明明白白表示無希望了嗎?鳳喜不見家樹是瘋,見了家樹是更瘋!──我真也不忍向下寫了。其次,便是秀姑。我在寫秀姑出場之先,我不打算將她配於任何人的。她父女此一去,當然是神龍不見尾。問她何往,只好說句唐詩「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了。最後,談到何麗娜。起初,我只寫她是鳳喜的一個反面。後來我覺得這種熱戀的女子,太合于現代青年的胃口了,又用力的寫上一段,於是引起了讀者的共鳴。一部分人主張樊、何結婚,我以為不然:女子對男子之愛,第一個條件,是要忠實。只要心裡對她忠實,表面魯鈍也罷,表面油滑也罷,她就愛了。何女士之愛樊家樹,便是捉住了這一點。可是樊家樹呢,他是不喜歡過於活潑的女子,尤其是奢侈。所以不能認為他怎樣愛何麗娜。在不大愛之中,又引他不能忘懷的,就是以下兩點:一、何麗娜的面孔,像他心愛之人。二、何麗娜太聽他的話了。其初,他別有所愛。當然不會要何小姐;現在,走的走了,瘋的瘋了,只有何小姐是對象,而且何小姐是那樣的熱戀,一個老實人,怎樣可以擺脫得開!但是,老實人的心,也不容易轉移的。在西山別墅相會的那一晚,那還是他們相愛的初程,後事如何,正不必定哩。
結果,是如此的了。總之,我不能像作《十美圖》似的,把三個女子,一齊嫁給姓樊的;可是我也不願擇一嫁給姓樊的。因為那樣,便平庸極了。看過之後,讀者除了為其餘二人歎口氣而外,決不再念到書中人的──那有什麼意思呢?宇宙就是缺憾的,留些缺憾,才令人過後思量,如嚼橄欖一樣,津津有味。若必寫到末了,大熱鬧一陣,如肥雞大肉,吃完了也就完了,恐怕那味兒,不及這樣有餘不盡的橄欖滋味好嘗吧!
不久,我再要寫一部,在炮火之下的熱戀,仍在《快活林》發表。或者,略帶一點圓場的意味,還是到那時再請教吧。
是否要做續集
──對讀者打破一個啞謎
由《新聞報》轉來讀者諸君給我的信,知道有一部分人主張我作《啼笑因緣》續集,我感謝諸公推愛之餘,卻有點下情相告。凡是一種作品,無論劇本或小說,以至散文,都有適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亂續的。古人遊山,主張不要完全玩通,剩個十之二三不玩,以便留些餘想,便是這個意思。所以近來很有人主張吃飯只要八成飽的。回轉來,我們再談一談小說。小說雖小道,但也自有其規矩:不是一定「不團圓主義」,也不是一定「團圓主義」。不信,你看,比較令人咀嚼不盡的,是團圓的呢,是不團圓的呢?如《三國演義》,幾個讀者心目中的人物,關羽、張飛、孔明結果如何?反過來,讀者極不願意的人,如曹家、司馬家,都貴為天子了。假若羅貫中把歷史不要,一一反寫過來,請問滋味如何?這還算是限於事實,無可偽造。我們又不妨再看《紅樓夢》,它的結局慘極了,是極端「不團圓主義」的。後來有些人「見義勇為」,什麼《重夢》、《後夢》、《複夢》、《圓夢》,共有十餘種,亂續一頓。然而到今日,大家是願意團圓的呢,或是不團圓的呢?《啼笑因緣》萬比不上古人。古人之書,尚不可續,何況區區!再比方說兩段:第一是《西廂》曲本,到「草橋驚夢」為止,不但事未完,文也似乎未完。可是他不願把一個「始亂終棄」的意思表示出來,讓大家去想吧。及後面加上了四折,雖然有關漢卿那種手筆,依然免不了後人的咒詛呢!我們再看看《魯濱遜飄流記》,著者作了前集,震動一世。離開荒島,也就算了。他因為應了多數讀者的要求,又重來一個續集。而下筆的時候,又苦於事實不夠,就胡亂湊合起來,結果是續集相形見絀;甚至有人疑惑前集不是原人作的。書之不可亂續也如此!《啼笑因緣》自然是極幼稚的作品,但是既承讀者推愛,當然不願它自我成之,自我毀之。若把一個幼稚的東西再幼稚起來,恐怕這也有負讀者之愛了。所以歸結一句話:我是不能續,不必續,也不敢續。
幾個重要問題的解答
由《新聞報》轉來的消息,我知道有許多讀者先生打聽《啼笑因緣》主人翁的下落。其實,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用不著打聽的。好在這件事,隨便說說,也不關於書的藝術方面,茲簡單奉答如下:
一、關秀姑的下落,是從此隱去。倘若你願意她再回來的話,隨便想她何時回來都可。但是千萬莫玷污了俠女的清白。
二、沈鳳喜的下落,是病無起色。我不寫到如何無起色,是免得諸公下淚。一笑。
三、何麗娜的下落,去者去了,病者病了,家樹的對手只有她了。你猜,應該怎樣往下做呢?諸公如真多情,不妨跳到書裡作個陶伯和第二,給他們撮合一番吧。
四、何麗娜口說出洋,而在西山出現,情理正合。小孩兒捉迷藏,乙兒說:「躲好了沒有?」甲兒在桌下說:「我躲好了。」這豈不糟糕?何小姐言遠而近,那正是她不肯做甲兒。
五、關、何會面,因為她們是鄰居,而且在公園已認識的了。關氏父女原欲將沈、何均與樊言歸於好,所以壽峰說:「兩分心力,只盡了一分。」又秀姑明明說:「家住在山下。」關於這一層,本不必要寫明,一望而知。然而既有讀者諸君來問,我已在單行本裡補上一段了。
一九三三年續集作者自序
《啼笑因緣》問世以來,前後差不多有四年,依然還留存在社會上,讓人注意著,卻出乎我的意料以外。有些讀者,固然說這是茶餘酒後的東西,一讀便完了。可是也有些讀者,說在文藝上,多少有點意味。我對於這一層,都不去深辯,只是有些讀者卻根據了我的原書,另做些別的文字。當然,有比原書好的;可是對於原書,未能十分瞭解的,也未嘗沒有。一個著作者,無論他的技巧如何,對於他自己的著作,多少總有些愛護之志,所謂「敝帚自珍」,所謂「賣瓜的說瓜甜」。假使這「敝帚」,有人替我插上花,我自是歡喜;然而有人塗上爛泥,我也不能高興。
在三年以來,要求我作續集的讀者,數目我不能統計;但是這樣要求的信,不斷的由郵政局寄到我家,至今未曾停止。有人說:「你自己不續,恐怕別人要續了。」起初,我以為別人續,就讓他續吧。可是這半年以來,我又想著,假使續書出來並不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圓滿,又當如何呢?原書是我做的,當然書中人物,只有我知道最詳細;別人的續著,也許是新翻別樣花。為了這個原故,我正躊躇著,而印行原書的三友書社又不斷的來信要求我續著,他們的意思,也說是讀者的要求。我為了這些原因,便想著,不妨試一試。對於我的原來主張「不必續,不可續」,當然是矛盾的;然而這裡有一點不同的,就是我的續著,是在原著以外去找出路,或者不算完全蛇足。這就是我作續著的緣起。其他用不著「賣瓜的說瓜甜」了。
一九三○年嚴獨鶴序
我和張恨水先生初次會面,是在去年五月間,而腦海中印著「小說家張恨水」六個字的影子,卻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實在是哪一年已記不清楚),某書社出版了一冊短篇小說集,內中有張恨水先生的一篇著作,雖是短短的幾百個字,而描寫甚為深刻,措詞也十分雋妙,從此以後,我雖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麼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麼,而對於他的小說,卻已有相當的認識了。在近幾年來,恨水先生所作的長篇小說,散見於北方各日報;上海畫報中,也不斷的載著先生的佳作。我雖忙於職務,未能一一遍讀,但就已經閱讀...
目錄
啼笑因緣
李浩然題詞
一九三○年嚴獨鶴序
一九三○年作者自序
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
第二回 綺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門訪碧玉解語憐花
第三回 顛倒神思書中藏倩影 纏綿情話林外步朝曦
第四回 邂逅在窮途分金續命 相思成斷夢把卷凝眸
第五回 頰有殘脂風流嫌著跡 手加約指心事證無言
第六回 無意過香巢傷心致疾 多情證佛果俯首談經
第七回 值得忘憂心頭天上曲 未免遺憾局外畫中人
第八回 謝舞有深心請看繡履 行歌增別恨撥斷離絃
第九回 星野送歸車風前搔鬢 歌場尋俗客霧裡看花
第十回 狼子攀龍貪財翻妙舌 蘭閨藏鳳炫富蓄機心
第十一回 竹戰只攻心全局善敗 錢魔能作祟徹夜無眠
第十二回 比翼羨鶯儔還珠卻惠 捨身探虎穴鳴鼓懷威
第十三回 沽酒迎賓甘為知己死 越牆窺影空替美人憐
第十四回 早課欲疏重來懷舊雨 晚遊堪樂小聚比秋星
第十五回 柳岸感滄桑翩鴻掉影 桐陰聽夜雨落木驚寒
第十六回 托跡權門姑為蜂蝶使 尋盟舊地喜是布衣交
第十七回 裂券飛蚨絕交還大笑 揮鞭當藥忍痛且長歌
第十八回 驚疾成狂墜樓傷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謝新知
第十九回 慷慨棄寒家酒樓作別 模糊留血影山寺鋤奸
第二十回 輾轉一封書紅絲誤繫 奔波數行淚玉趾空勞
第二十一回 豔舞媚華筵名姝遁世 寒宵飛彈雨魔窟逃生
第二十二回 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 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
一九三○年作者《作完〈啼笑因緣〉後的說話》
啼笑因緣.續集
一九三三年續集作者自序
第一回 雪地忍衣單熱衷送客 山樓苦境寂小病留蹤
第二回 言笑如常同歸謁老父 莊諧並作小宴鬧冰人
第三回 種玉來遲解鈴甘謝罪 留香去久擊案誓忘情
第四回 借鑒怯潛威悄藏豔跡 移花彌缺憾憤起飄茵
第五回 金屋蓄癡花別具妙計 玉人作贗鼎激走情儔
第六回 借箸論孤軍良朋下拜 解衣示舊創俠女重來
第七回 伏櫪起雄心傾家購彈 登樓記舊事驚夢投懷
第八回 辛苦四年經終成泡影 因緣千里合同拜高堂
第九回 尚有人緣高朋來舊邸 真無我相急症損殘花
第十回 壯士不還高歌傾別酒 故人何在熱血灑邊關
啼笑因緣
李浩然題詞
一九三○年嚴獨鶴序
一九三○年作者自序
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
第二回 綺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門訪碧玉解語憐花
第三回 顛倒神思書中藏倩影 纏綿情話林外步朝曦
第四回 邂逅在窮途分金續命 相思成斷夢把卷凝眸
第五回 頰有殘脂風流嫌著跡 手加約指心事證無言
第六回 無意過香巢傷心致疾 多情證佛果俯首談經
第七回 值得忘憂心頭天上曲 未免遺憾局外畫中人
第八回 謝舞有深心請看繡履 行歌增別恨撥斷離絃
第九回 星野送歸車風前搔鬢 歌場尋俗客霧裡看花
第十回 狼子攀龍貪財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