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英雄
首位跨越大和邊境的美國小說職人
一本埋藏「和洋魂」的私小說
金髮碧眼的美國作家,卻以秀雅日文寫作眼中的東方地域,
異國故事、童年回憶、文化糾結、殖民抗爭……哀愁幽靜綴滿一頁頁他方人生。
金頭髮、藍眼珠,成功演繹古典東方大和魂的自傳式小說
在「日本人」建造的和屋前,這群農民的小孩說的話,乎與父親使用的官方語言不同,他不懂,卻隱約了解其中意涵。班,金髮碧眼,長得像美援時期牛奶罐上畫的小男孩,他的幼時的遷居圖,就是擔任外國外交官父親任職地,地圖上的小紅點分別是:臺灣、香港、中國、日本。眼前這片擁有閃亮水田的熱帶南國、這群穿著簡陋身材細瘦的孩子們、父親書房的中文古書與唱盤上兀自旋轉的日文唱片是一把鑰匙,開啟他對語言、國籍、文化認知糾結歧異的感官大門。
李維英雄,以西方人的身姿,視日文為母語,文風承繼日本近代文學「私小說」傳統,成功征服驕傲大和魂,並融入其中得到認同。其中篇小說〈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曾獲野間文學新人獎,成為第一位以日文寫作獲賞的美國作家,作品《天安門》則提名角逐芥川賞,中篇〈千千碎片〉獲大佛次郎文學獎,《假水》獲頒伊藤整文學獎。本書所收錄之三篇中篇小說〈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千千碎片〉、〈國民之歌〉為李維英雄身處東亞地域與美國文化的抗爭代表作。
〈國民之歌〉
看著投影在白牆表面的自己的小小影子,這房子其實是「日本人」作的,淡淡雲朵的廣闊天空的那一邊,有海洋。那海洋的對面,有「大陸」。在臺灣,這樣的「國家」,文字是複雜的線條,他努力想了解,這只有父親才理解的世界。
〈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
小學畢業前,班告別了閃耀著熱帶陽光的水田,隨母親與弟弟「回去」他不認識的美國。現在,高中畢業的他,逃往父親任職地──橫濱,那裡的語言,神秘而優雅,他期待著,有天自己也會被允許參與其中。
〈千千碎片〉
龐大的鋼筋巨柱,在9月11日化成白煙,紙片紛飛,從亞洲返回母親所在地的西方歸途,機場廣播、電視裡的播報員的英語在腦中翻譯成日文,舉國戒備防外的氣氛,讓艾德華覺得暈眩,我想回去,他不禁用日語喃喃自語……
作者簡介:
李維英雄(英文Ian Hideo Levy;日文リービ英雄),1950年出生於美國加州。日本古典和歌專家。先後任教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史丹佛大學。1982年英譯日本和歌集《萬葉集》獲贈全美國家圖書獎。其後,移居日本,專事日文寫作。1992年發表第一篇日文小說《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獲頒野間文藝新人賞,成為第一位以日文寫作獲獎的美國作家。1996年以《天安門》提名角逐日本文學最高榮冠的芥川賞。2005年《千千碎片》獲贈大佛次郎賞。2007年獲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贈與國際文化獎,獎勵他多年來對海外介紹日本文學的貢獻。2009年描寫現代中國世相的《假水》得到伊藤整文學賞。現除寫小說、評論、翻譯外,並任法政大學國際文化學部教授。(阮斐娜/文)
譯者簡介:
張明敏,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哲學碩士、高雄第一科技大學應用日語碩士、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日本東京大學文學部訪問學者。曾獲臺北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翻譯文學獎、日本交流協會獎助。譯有〈《漫長的告別》日文版譯者後記〉(村上春樹著)、《村上春樹心底的中國》(藤井省三著)、《我的一生──柯林頓自傳》等。現為東京大學文學部藤井省三教授研究室共同研究成員、清雲科技大學應用外語系助理教授。
章節試閱
國民之歌
1
和去年不一樣,紐約出發的Metroliner全面禁菸了。關在裡頭三小時半,終於抵達華盛頓下了車,車站的吸菸區全都不見了。他一面瞪著從天井垂下來的「MERRY CHRISTMAS」橫式布幕,一面朝出口小跑。
通過店舖和咖啡座,正要走出由銅與玻璃打造的、比他高兩倍的大門時,撞上提著行李箱要從外面進來的、穿著正式洋裝、散發香水味的中年黑人女性。
Excuse YOU!
怒氣沖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過,昨天在東京高田馬場的地鐵車站和大家一起跑階梯的雙腳的感覺還在,加上體內渴望尼古丁的焦躁,於是他忽視那英語聲,從門口飛奔到了車站外。
冷風迎面而來,從襯衫口袋拿出Frontier香菸,抬頭往上一看,從髒得變成灰色的大理石石柱與石柱之間顯露的晴朗冬天的開闊天空中,出現了全白的國會大樓的圓型屋頂。
站在門外飢渴地抽著菸時,從石柱之間的陰影中可以看見一個彷彿在伺機而動的年輕遊民,穿著寬鬆的服裝和運動鞋,朝他站著的地方走來。也是一個黑人。不過因為華盛頓(點)特區(點)是個黑人的城市,那種事也就司空見慣。不管是哪種族裔總之(點)外國人(點)現在要接近了。遊民帶著用英語和誰都能說得通的表情說道:Hey man, cigarette, change。因為知道遊民是為了討香菸和零錢而來的,他築起了一道看不見的牆,別靠近,別和我說話,就像在高田馬場附近別人對待自己的方式一樣,他露出徹底漠不關心的表情。(點)別打擾我,我不想說英語,三個半小時沒抽菸了,讓我靜靜抽根菸(點)。
男遊民從遠處盯上他,迂迴地走過來,但又中途放棄那接近的曲折的路徑似的,彷彿像要躲避冷空氣,然後隱身到其他石柱旁。
黑人、白人還有若干亞洲人旅客進進出出,每當門戶一開,在耳朵後方車站裡禁菸咖啡廳的玻璃杯叮叮噹噹的聲響和人們的笑聲就流洩出來。
右手邊車站的停車場向前延伸,停車場後方有座希臘神殿式的郵政總局。中學時他從母親家出發,過河搭公車去郵政總局那裡購買畫著總統或太空人的郵票套票,那記憶隱約甦醒了。
但是,那是到日本之前的事了。他正用日語回想的時候,從那個方向又來了一個遊民,這次是白人男性,及肩的披頭散髮──看見的瞬間他在腦海深處滲出久違的這個英語詞彙:dishwater blond──像是洗完碗盤後的污水般的金白色。他注意到遊民正朝獨自抽著菸的他走來。
和先前的黑人遊民比起來,筆直走過來的白人遊民更讓人害怕。黑人的眼睛裡微妙地混雜著反抗和放棄,但白人那對和他顏色近似的眼睛,在那並非純藍的藍眼睛裡,閃爍著「大家有家是理所當然的,但為什麼只有我沒有家」這樣的困惑與執拗的光亮。
用腳踩熄還沒抽完的菸,他拿起手提包,像要逃避嚷著「Hey!」的白人男遊民般朝地下鐵入口勇往直前。
一走進石牌上刻著「Union Station」的入口,他暫時感到安心,恢復了昨天以前在高田馬場車站裡行走的相同步調。如果閉上眼睛,感覺就像要搭乘前往新宿周邊街道的地下鐵。近三十年來他就在那一帶能接受像他一樣的人入住的少數木造公寓之間搬來搬去。
從聯合車站搭上紅線,在大都會中心轉搭往維吉尼亞的橘線。
每年暑假或是聖誕節之前,這樣的路線就會重覆一次。坐上車的瞬間,明明早就知道乘客大概都是這樣吧,但今天從一上車開始,他發覺大家都是(點)外國人(點)。車廂中大家都是金髮──當然其中也有黑髮和白髮,但自己坐上滿載多是輕飄飄的金髮、臉部皮膚因冬天而粗糙龜裂成桃色的乘客的車廂,他突然對這樣的事情感到不安。
「This is the Orange Line」,這是橘線不是藍線,請不要搭錯。廣播中帶有南方口音的白人男子聲音,在擁擠但絕對互不碰觸、每個乘客都要確保個人空間地站著的狹小車廂中響著,那股不安一點一點地增強。
並不是害怕地下鐵本身。華盛頓的地下鐵和紐約的地下鐵不一樣,月臺上並沒有柱子。沒有柱子就不會產生陰影,沒有陰暗處就不太會發生犯罪事件。和地面上的華盛頓不一樣,自從地下鐵開通以來十多年間,似乎從來不曾發生殺人事件。
他絲毫沒有意識到會遭遇犯罪事件的可能性。他只是感到不安──被關在有近百名外國人、疾走向他不想去的地方的地鐵車廂,而可以表現那種躊躇心情的語言卻無法對周圍的任何人訴說。他被這樣的不安擄獲。此時他正坐在清潔而順暢地行駛著的車廂門邊的兩人座上,旁邊坐著一個體重可能有八十公斤的紅鬍子的公務員或是軍人、把塞滿聖誕節禮物的購物袋放在碩大膝上的(點)外國人(點)。
橘線駛離Metro Center順著賓夕法尼大道底下行走,在白宮附近的車站停車。然後再發車,再停了兩、三個站。每次停車,又會有外國人搭車上來。
那些外國人也幾乎都是白人,都是趕著在日落前從華盛頓(點)特區(點)回到位於河對岸維吉尼亞州市郊的小窩的男女政府機關公務員。
地下鐵駛往林肯紀念堂的方向。然後滑進下一個車站。
在華盛頓(點)特區(點)的最後一個車站,沒有人下車。
那是國務院附近的車站。
「在國務院前面會合。」
他望著從沒有陰影的月臺上車的外交官和秘書形成的小小人群,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對他說的話。
「然後和爸爸去散步。」
在學到「英語」這個日語詞彙之前,母親確實跟他說過這樣的往事。
「爸爸從國務院大大的外玄關出來後,兩個人過了憲法大道走向林肯紀念堂。然後走過華盛頓紀念碑,走在河岸的櫻花樹遠遠眺望著它,兩人一直走到了傑弗遜紀念堂。」
Under the Japanese cherry trees, past the Washington Monument, all the way to the Jefferson Memorial
那時候父親母親都是剛(點)進城(點)到華盛頓來。這想法直接以日語的形態在他腦中浮現,彷彿要和由記憶中滲透出來的母親的英語聲競爭。那時戰爭才剛結束,華盛頓還沒有地下鐵等等設施,她說。
「Last stop in Washington, D.C.」擴音器中傳出南方口音的白人聲音。
父親誕生在一百年前開始行駛地下鐵的紐約布魯克林猶太人家庭,母親是西維吉尼亞州的波蘭礦工的長女,兩人都是第二代移民。他的腦中響起這些在日本不太聽得到的日語,憶起許久不曾想起的事情。「各自懷著從原生環境中逃出來般的心情(點)進城(點)來的」,他一面翻譯著母親以前對他說過的話,一面獨自一人回想著這些往事。
地下鐵的車門一開,男的女的,總之是(點)外國人(點)的外交官們上車了。零零散散坐在車廂裡,打開華盛頓郵報或華爾街日報開始默默讀起來。英語報紙有一版的標題中出現「Ryutaro Hashimoto」、「keiretsu」、「Okinawa」、「tamagotchi」等羅馬字,和他讀中學時不同的是,有關日本的事物簡直就像以英語羅馬字讀出聲音外國人就能會懂得似的,就那樣想當然爾地刊登在標題裡。
讀著報紙的外交官之中,有的年紀和他父親擔任外交官時相當。不過,和當年他母親為外交官妻子時不同的是,一九九○年代的華盛頓有相當多女性擔任外交官。
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各自的移民家族中第一個進大學的,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立刻到華盛頓上班。父親任職於國務院的遠東事務部門,母親在「落入共產主義者之手」前的波蘭大使館擔任翻譯。母親自十歲起就開始工作,在煤礦礦主的英國富豪的大豪宅中打掃,最後也進城了。「在(點)大使館(點)工作的時候……」,母親常常對小時候的他提起當年往事。
「共產主義者」「佔領」中國的那年,父親和母親結婚了。在「共產主義者」侵略韓國的隔年年底,他誕生於獨立大道附近的醫院。
四年後,父親第一次被派駐海外,到了父母親稱為「自由中國」的島國的一個地方都市,那是人們逃出「共產主義者」的「佔領」而遷居之處,他的弟弟在那裡出生了。
「Last stop in Washington, D.C.」讓人聯想到陸軍軍人的僵硬聲音像警鐘般在車廂中響起,然後車門緊緊地關上。
窗外又變暗了。這黑暗比剛才持續更長的時間。地下鐵正在河川底下前進。
現在地下鐵走到哪裡了呢?他想著。可能是他讀初中時,載著裝有被暗殺的總統遺體、由駿馬牽引的、覆蓋著星條旗的靈柩的彈藥車走過的大橋附近吧。還是,那總統還在世時,他曾帶著弟弟一起去的、總是被波浪激烈拍打的小島的河岸上游呢?
聖誕節來臨前,所有乘客之中只有他一個人一直望著漆黑的窗戶。
黑暗結束之後,橘線停靠在一個不太明亮的車站。再度發車後,經過兩、三分鐘即進入了維吉尼亞州郊區的車站。每一個車站都有外國人陸續下車。到了第三個車站,他一面小心注意別從後面推擠那些確保各自個人空間的公務員與秘書與軍人與女律師,一面和高田馬場車站不一樣的、很難被稱為「人潮」的秩序井然的人們一起下車。
地下鐵手扶梯的前方,圓型的巨大出口像是存放著永遠無法發射的飛彈的地窖艙口。他朝向鑲嵌在出口的、比搭上車時更加黑暗的廣闊天空前進,腦中浮現許久不曾出現的詞彙──late afternoon。那是late afternoon的天空,不是午後不是黃昏也不是傍晚,是日語中沒有的天空。這麼想著,他踏上地面,看到他讀初中時還沒建造的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旁邊,那裡也有最近才搭建好的組合屋式的一樓、二樓商店,非英語的羅馬字映入眼簾。Viet Muy Restaurant或Danang Café這樣的看板下並排的新店面,在總統被暗殺前、他就讀初中那時候,是挺著啤酒肚的白人貧困階級男性和頂著像圓裙般蓬鬆頭髮的女性們出入的漢堡店,以及展示窗口放著手槍和電吉他的當舖。
那些人到哪裡去了呢?他一面想著,一面從掛著五彩繽紛聖誕燈的Mekong Cleaning洗衣店所在大樓街角,穿越Neon、Lexus和Hyundai頻繁來往的車流,渡過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對面那邊的雜樹林前方,可以看到紅、灰色老舊磚砌的兩戶併聯式房屋相連的道路,他不禁放慢腳步。
不想再往前走的情緒擄獲了他。在正等著一年不見的自己回家的母親和弟弟的家的四個街角前,他把手提包放在有裂痕的水泥人行道上,就站在那裡不再移動。
每年,都在最後的四個街角前感到困惑。雙腳好像突然麻痺似的,在併聯式房屋開始相連的人行道上,他聽著背後流動的車聲,四十幾歲的男人的心情變得有如被強行拉到不想去的地方的少年一樣。他繞了地球半圈來到這裡,卻在最後五分鐘裹足不前。
然後,像是再一次做出決定似的,他感覺到川流在高速公路的車輛在嘲笑著唯一一個步行的行人,出入店家的越南裔──尤其是孩子們盯著那樣的自己看時,他終於拿起變沉重的手提包,再度往前移動。
走進並排著併聯式房屋的道路,第二個街角的路標標示著南北戰爭的將軍還是十九世紀末的副總統的姓氏,那是離開這裡近三十年間已遺忘了的姓氏,他在那裡左轉。
late afternoon變成黃昏時,第三間房子的右半邊那一棟的玄關,他看到母親為了他點著的門廊燈。
按下電鈴,併聯式房子的右半邊產生一陣小小的騷動,可以聽到接在It’s之後叫著他名字的母親的高亢聲音。
打開門,在狹窄的客廳入口,四十歲的弟弟比七十三歲的母親先露了臉。
站在弟弟後面的母親的臉,看來像才五十幾歲。
堵住入口的弟弟,臉上的表情像個六歲的孩子。
弟弟的金髮又比去年禿了,過大的額頭上髮際更向後退。最初的兩、三秒之間,弟弟的臉上並沒有浮現任何表情,要記起他是誰得花點時間。然而記憶終究開始發揮作用,三秒鐘之後,弟弟用高亢的聲音叫出他的名字。
母親從後面巧妙地繞過弟弟,用他至今交往過的日本戀人從未有過的強力擁抱抱住他,那一瞬間,他用日語想道:已經不需要使用日語了。以前他認為是「美國」的語言,現在他意識到那是日語中的「英語」。對於母親就在跟前的高亢的聲音,他可以用那「英語」回應,他如此在腦中轉換語言。
「弟弟比以前會說話了。」母親摟著弟弟的肩,「哎呀,你對哥哥說點什麼吧。」母親用英語說。
弟弟看著母親的臉,薄薄的嘴唇動了起來。
「Let’s go shopping」
「No! No!」母親的聲音像是藏不住長年來的焦躁般,突然變尖銳了。「哥哥回來了,你說點什麼吧。」
「Let’s go shopping」
弟弟的嘴角垂著細細的唾液,從軟弱的下巴流到脖子。
「不是才剛逛過街嗎?」母親用嚴厲的聲音責罵弟弟,可能因為在他回到家前,同樣的對話已經持續了好幾個小時了。
「Let’s go shopping」弟弟腦中是如何響著那樣的語言呢?聲音中彷彿注入了相當強烈的感情。
「哥哥才剛回來不是嗎?明天再帶你去,現在很忙。」
「tomorrow?」
那是弟弟好不容易從口中成功擠出的話語,聽起來像貧乏而寂寞的歌詞一樣。
「Yes, tomorrow.」母親就此結束和弟弟的「會話」,走向即使他從日本回來也立刻覺得狹小的位於客廳後面的廚房。「我現在要做菜,你和哥哥講話吧。」
進入客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小時候住的、比這裡大五、六倍的房子裡也有的東西。那是銅製的佛陀像,以及一座伸出柔軟的手的白色陶像,父親告訴他是那是觀音。就在佛像旁邊立著一棵小型人造聖誕樹,還有好像是母親最近才買的一臺Panasonic電視。
他把手提包放下坐了下來,弟弟坐在對面的大扶手椅上。只有小四學生體型的弟弟好像被吸進椅子裡頭似的。弟弟筆直地盯著他的臉。
「tomorrow?」
每年,到達母親的家的晚上,他就會變成這樣的「會話」的一方。
「tomorrow.」他用近似放棄的聲音回答弟弟。
「take the train?」
「yes, take the train.」
「the train! the train!」弟弟的臉上浮現類似極為幸福的表情。
「take the train?」
「yes, take the train.」
「let’s go shopping.」
「okay.」因為時差的疲倦來襲,對話就這樣結束,他沒有再答話。
在變安靜的客廳,傳來湯鍋和煎鍋發出的匡噹聲,同時也傳來母親對他說話的聲音。
「這麼久才回家一趟,和弟弟多說話!」
弟弟像是鸚鵡學話跟著母親說:「come home!」
「是的,哥哥回家了。」又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come home! tomorrow?」
他還是沉默。
廚房裡傳來聲音:「怎麼了?你太常和日本人在一起,忘掉(點)自己的語言(點)了嗎?」
「Japanese!」弟弟似乎覺得很有趣,於是叫了起來。
「Yes, Japanese! Maybe he’s Japanese.」像是要配合弟弟的聲音般,母親在廚房說話的聲音也傳到客廳來:
「可能是這樣吧,所以哥哥每年只願意回(點)自己的國家(點)一次。」
一直盯著他的臉看的弟弟又說話了。
「come home! come home! tomorrow!」
「Yes, come home.」他非常安靜地,悄聲說著久違的母語。
配著晚餐的菜肴,同樣的會話自此以後持續了五個小時。
「Dinner’s ready.」母親用開朗而且聽起來很年輕的聲音喊道,他和弟弟便移動到緊鄰廚房的小餐廳去。
在描繪著梯田和竹林的水墨畫,以及他小時候居住的國家的總統兒子和父母親並排合照的紀念照下面,弟弟把叉子送入口中時,母親一邊撿著掉在地上的烤馬鈴薯碎屑,一邊罵著「Don’t eat so fast.」,並開始對他提起現在弟弟住的「home」的事。弟弟是第一次被送進這樣的地方。和他高中時代不一樣的是,現在大家已經不再說那是「institution」(療養院)。從出生的家被送到那個地方寄住的小孩或大人,現在似乎都被說成「住進home裡了」。從母親家開車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弟弟住的home for the mentally handicapped,也就是心智障礙者之家。二十三號那天弟弟的「home」要舉行派對,因此最晚二十二號要回來,母親在寄到他租的高田馬場公寓的信上如此寫道。
母親提起了在「home」工作的白人、黑人諮商師和幫手的好與壞。還有,到處巡迴看診的精神分析醫師最近都從猶太人變成日本人。Helen、Rufus、 Doctor Bernstein、Doctor Yamaguchi,這些名字接連從母親的口中說出來,他聽的時候全部像是片假名。海倫.魯法斯.伯恩斯坦.雅馬古奇。母親接二連三說著弟弟周遭人物的閒話。對於母親等著可以聽她說話的人等了一年因而說個沒完的英語聲,他像是同步口譯似的把「啊,是嗎」、「噢,真的嗎」這樣的句子翻譯成「Oh yeah? Oh really?」母親的話語他只聽了一半。這期間,他那疲倦的眼睛無法鎮靜地在照片上總統兒子的發福的亞洲農民圓臉,和細長的近似「蒙古人」的弟弟的白人臉上來來回回移動。託去年開始擔任語言治療工作的義大利裔的葛洛莉亞之福,弟弟才能像現在這樣正常對話,他說話有進步了吧!母親說話的時候,他只淡淡應聲「Oh」。
「你有在聽嗎?」
聽不出已是七十三歲的強有力的母親的聲音,在小小的用餐區中迴響著。
「你這麼不關心弟弟的事嗎?」
被母親責罵著,但他的臉變成像是指責日本的某某人時對方常常陷入沉默的一幅撲克臉,沒有回應。
「一年才回家一次,回來也才住個兩三天而已……你覺得弟弟的事情怎樣都無所謂吧?」
「沒那回事。」找了一種英語傳達這樣的想法。
「那你應該對弟弟住的home更有興趣才對啊。而且既然我們在對話,應該多說一點才好!算我拜託你!」
「Talk to him!」母親的音量加大,命令聲在耳裡繼續響著。
「Talk to him!」
終於,他用英語回答母親。
「I’m not his father」他說。
「father, father」弟弟說,「tomorrow?」弟弟那興奮的聲音,以及母親突如其來的啜泣聲充滿了小小的用餐區。
他想起去年回來和前年回來時,在總統兒子的紀念照底下,圍著同樣的餐桌吃著同樣的烤雞、同樣的烤馬鈴薯,發生了大致相同的事。哭泣的母親說:「你是為了逃避我們才到日本去的是吧?」接著,必定比英語說詞搶先在他的腦中響起的是──「我想回去」這句日語。
明明才剛回來,卻想回去。
「我想回去」這句日語,在它的語意成形以前,首先像是具有暖意的語音連續,在他腦中響著。每年的這種時候,「我想回去」、「回去吧」這樣的聲響對他來說是唯一的救援。
母親邊啜泣邊說:「這裡是自己的家吧!」然後轉換為加上反擊的氣勢說:「就算你和日本人在一起再久,到死終究還是被當做(點)外國人(點)不是嗎?」
突然,母親那麼說。
「A gaijin until the day you die.」
這句話出乎他的意料。「gaijin」(譯注:日語漢字記為「外人」,即外國人)這個日語詞彙,第一次從母親的口中說了出來。
只知道五、六個日語單字的母親,是在哪裡學到這個字呢?在華盛頓郵報上讀到的嗎?還是從電視上學來的呢?
「不曾實際在日本生活過的人沒資格這麼說!」
他的口吻開始反抗,用許久沒用的英語反駁。唱著反調的同時,他注意到自己的聲音透露著防衛,那聲音微微顫抖。在擠出英語的反駁言詞的腦子裡,他注意到現在「我想回去」、「回去吧」這些優美的聲音彷彿也融化了。
「Japanese!」弟弟又插話。
「是啊,哥哥以為自己是Japanese。可是對真的Japanese來說,一輩子都只會把他當gaijin看。」
母親說Japanese和gaijin的時候,這兩個字好像完全具有等同的價值,流漏出相同程度的輕視。
「哥哥想要從我們這裡逃走,結果又掉進另一個地獄,哈哈哈。」
突然哭起來的母親,同樣唐突地淚乾了。說是痛苦,倒不如說是充滿朝氣的母親的笑聲,在小小的用餐區一時迴盪著。
可能是他和母親的對話在弟弟智商四十的腦子裡造成混亂,弟弟用動搖的聲音再次說道:
「Japanese, take the train!」
他轉向弟弟:
「Shut up!」他生氣地叫道。
「弟弟難得會說話了,你還叫他shut up!」
「Japanese, take the train, take the train, tomorrow!」
弟弟好像被什麼附身似的專心一意地、沒完沒了地發出聲音。隨著聲音的增加,弟弟口中流出的唾液也愈來愈厚了。
母親從椅子上站起來,用餐巾紙擦拭弟弟的嘴,表情變得極為冷靜。
Look! You excited him. If he has a fit, IT’LL BE YOUR FAULT!
如果發作起來的話都是你的錯。母親的聲勢讓他沒時間在腦中翻譯,他被環繞在那樣的英語裡。母親喘了口氣對弟弟說,好啊、好啊,明天就去搭電車,明天去逛街吧,明天就回家吧。母親搜尋著讓弟弟靜下來的有效字句,以彷彿在安撫六歲孩子般高亢而過於甜膩的聲音一口氣不停說著。
從維多利亞式的木製床上望著對面的牆壁,那裡掛著一幅山水畫的掛軸。在山水畫中往後延展的山岳的山麓,細細的一筆勾勒出小小的仙人,像是弟子般的更小的人物緊跟在後。他就讀初中時掛在客廳的這幅山水畫,母親似乎是在他高中畢業第一次到日本去之後把它從樓下拿到二樓,移到空出來的他的房間裡。
更久以前,也就是在他的孩提時代,這幅山水畫掛在他和父母一起住的房子裡。
他一面啜飲著放在邊桌的威士忌,一面望著正對面的山水畫。
「Now go to sleep!」隔壁房間七十三歲母親責罵四十歲弟弟的焦躁而疲憊的聲音,傳到了狹窄的走廊上。
和父母一起住的時候,指著這幅山水畫告訴他「那是大陸的東西」的父親的聲音,瞬間在母親家中狹窄的房間裡響起。
國民之歌
1
和去年不一樣,紐約出發的Metroliner全面禁菸了。關在裡頭三小時半,終於抵達華盛頓下了車,車站的吸菸區全都不見了。他一面瞪著從天井垂下來的「MERRY CHRISTMAS」橫式布幕,一面朝出口小跑。
通過店舖和咖啡座,正要走出由銅與玻璃打造的、比他高兩倍的大門時,撞上提著行李箱要從外面進來的、穿著正式洋裝、散發香水味的中年黑人女性。
Excuse YOU!
怒氣沖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過,昨天在東京高田馬場的地鐵車站和大家一起跑階梯的雙腳的感覺還在,加上體內渴望尼古丁的焦躁,於是他忽視那英語聲,從門口飛奔到了車...
推薦序
導讀:日本語的英雄?
李維・英雄(Ian Hideo Levy;リービ英雄)一名,讀者或許納悶這是什麼様的名字?非英非中非日,這作者到底是哪一國人?李維・英雄,1950年11月29日生於美國加州,父親本為柏克萊大學漢學博士,後轉入外交界工作。英雄(日音HIDEO)是父親日本人摯友的名字,父親起名以紀念好友。李維自小隨著專管亞洲事務的外交官的父親工作關係,轉居美國各地,在台灣,香港,日本長大。父母離婚後,李維與智障的弟弟隨母返美,居住在首都華盛頓附近。高中時,李維與父親再會。父親任職美國駐日本橫濱公使,與華人婦女再婚,生有一女。李維納入新的家庭生活並非完全順利。他在日本上高中,對日本文學極感興趣。回美上大學時決定專攻日本古典文學, 特別鍾情於傳統和歌文學,為萬葉歌人柿本人麻呂之專家。先後任教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史丹佛大學,1982年英譯日本和歌集【萬葉集】獲贈全美國家圖書奬。其後,毅然辭去教職,立志成為以日文書寫的作家。1992年以日文發表的處女作【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獲頒野間文學新人奬,成為第一位以日文寫作獲賞的美國作家。1996年以【天安門】一作被提名角逐日本文學最高榮冠的芥川賞。2005年【千千碎片】獲贈大佛次郎文學奬。2007年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為他多年來對海外介紹日本文學的貢獻評價,贈與他國際文化獎勵奬。2009年描寫現代中國世相面面的【假水】得到伊藤整文學獎。現除著寫小說,評論,翻譯外,並任法政大學國際文化學部教授。
李維・英雄的小説多屬中篇,他的小說自他個人生活周圍所見的人物及身邊細索為主題,似乎將情節起伏,內容劇化壓低到最低限度。他的作風可視為承繼日本近代文學的【私小說】傳統,採取作者與主人公等身的第一人稱敘述視線,排斥矯飾虛構情節,專注直接取材實際生活經驗與個人最隱私的心境細微變化,故又稱為【心境小說】。李維・英雄以日文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是【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這第一作可視為他小說創作的原型,包含他所有日後創作的幾個大主題:語言文化認同問題;個人與家族國族的層層交構,錯綜複雜的互動關係;歷史與個人記憶的交雜;東亞地域文化與美國文化的共識與抗爭;受創傷痕記憶與經驗的破碎解構與重整再建。本文探討他三篇代表作品,一為他的處女作【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1992),一為中期作品【國民之歌】,一為他的近作【千千碎片】(2005)。希望由簡介這兩篇作品,讓讀者對李維這位作家的語言,文化越境路程,創作動力及文學原風景有些許認識。
【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追縱十六歲少年主人公班傑明(作中簡稱‘班’)離家出走的的心歷路程。幼少期在台灣長大的班傑明,少年期在日本渡過,到最終決定離開熟知中国文化伝統的父親及其星條旗所代表的權力象徵而進入日本人當中生活。這成長之旅,呼應李維個人脫離(文化與血緣)父權與祖國,確立以日文書寫創作的作家主體性形成的決定瞬間。
李維對異言語的纖細感受性始於在香港,金邊,台中,台北「在亞洲多數人的凝視中長大的金髮小孩」 的童年時代。東方人群中的唯一白人的差異自覺,形成李維文學的共通底調。永遠的他者,永遠的旅者,永遠的少數者,李維幼年時期經常沐浴在本地人好奇的凝視(gaze)中成長的感性長期壓抑隱蔽在他的的潛意識中。然而在九〇年代,以日文執筆創作小說時再度自覺復甦。處女作【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舞台設於與本地社會隔離「大日本帝國崩壞」後的「南國」 的童年,兄弟二人與母親三人在華盛頓的孤單的少年期的單親生活,最後從追求在日本與父親共同生活到與父親訣別離家出走,作品的舞台分佈台,美,日三地。
在台灣班傑明一家住在日本殖民時代所留下的文化遺產的日式榻榻米房子,班傑明漠然留意到他周遭多重紛雜的聲音。只說英文的母親,使用中國各地方言的傭人們,父親則多以標準的華語和中國朋友們討論政治及中國古典詩文。班也注意到圍牆外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朋友們說的是和屋內使用的任何語言都不同的台灣話。
當班傑明在少年時到達日本與在橫濱當領事的父親會合時,正是六零年代安保運動與反越戰運動的最盛期。父親嚴厲警告他不准擅自離開警衛深嚴的領事館;特別是不許到新宿那種風化雜亂的地方。有一天父親在書齋整理塵積的古書,班傑明好奇地指著穿錯在漢字間〈の〉的記號。以中國學者自傲的父親告訴他這記號是日文的文字表記,並輕蔑地指出日本語言是種「怪異,頹廢,女性化」的語言。班傑明被這曲線草書式的表記所吸引。
他記得他偷偷進入父親臥房拿著那卷古書,坐在緣側的陽台。一邊聽著池塘沉浮的鯉魚,一邊在泛黃的紙頁上從右到左以手指描繪曲線。記憶中順著「の」「は」「む」「ゑ」他被假名魅惑,彷彿嬉遊在漢字森林裡的蝴蝶。
在父親眼中日本文化的特質是「毫不在意破壞均整的合理性,只顧沉迷在官能性」的文化表象 。班傑明閱讀三島由紀夫【金閣寺】的英譯本時,父親忠告他無論他如何想接近日本文化,日本人永遠不會完全接受他的。父親想把班傑明導向方正合理的中文世界,然而他卻日益被假名渾圓的肉體感所誘惑。少年與父親的衝突日深,父親威脅要把班傑明送回美國。班傑明決定離開掛著星條旗父親的家,意味著在日本與美國,日本語與帝國英語・中文的非對稱(asymmetrical)的権力関係中他作了他個人的抉擇。
班傑明一心想要溶入日本文化。「成為集體中的一份子」的慾望不止於語言,文化的層面,也伸展到性方面。他對父親為了和一位年輕的中國女性創立新的家庭而與自己的母親離婚之事深感困惑,常以軽蔑の眼光來看待父親。而父親對班傑明耽讀夏目漱石,三島由紀夫等日本文學頗不以為然「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變成日本人嗎?。。。即使你能用最完美的日本語高呼「天皇陛下萬歲!」然後切腹自殺,你也變不了日本人的。」 父親的不屑與侮辱引發班傑明離家出走的決心。
班傑明逃到日本友人安藤處,安藤的房間裡掛著安藤心儀作家身穿軍服的照片。十七歲的班傑明在十九歲安藤的帶引下逐漸發現日本語新鮮的音響世界。他意願被這個新的語言集團接受的慾望漸強「我欲融入群眾中,想望跟著他們走」。 「KANTA」「KUDAN」「TAKADANOBABA」首次從安藤口中聽到的東京地名「在他了解意思之前那聲音猶如充滿呪術,無上的奢華悅樂,縈繞他耳中。」
作者李維驅御少年的“成為日本人”的慾望從語言,文化認同起始但不止於此。與安藤相處,他漸被安藤每日鍛鍊的強悍肉體所惑。班傑明的語言轉位與他的文化身體轉位同步進行。少年班傑明在被日本的語言,群眾誘惑,也同時被安藤希臘象牙雕像似的身體吸引。一天,沐浴之際二人形影同時映射在浴室的鏡子裡:
安藤強悍的身體,沐浴在從高聳屋頂天窗絏溢下光亮的陽光裡,爍艷照耀如古代象牙。二人站在鏡前擦拭身體。安藤堅實華美的身體,像希臘雕刻理念再生,班傑明的青白嫋弱的身體是無法相比的。安藤的身體,完全沒有贅肉的肩膀,胸部,脚在班傑明眼中映似生來背負一種文化的身體。安藤注意到鏡中班傑明比較兩人體重相差二十公斤的眼神,「班,你看起來像個東洋人。」安藤大笑。
李維強烈的文化轉位傾向逆轉近代東西洋不均衡的對立關係。英語優位的近代殖民語言的局勢在此一轉。李維/少年從霸權多數語的英文(或父親要他融入的華語)世界自願走入劣勢少數語言的日文世界;他亦同時逆轉東西洋長久以來性別文化的帝國主義,將(女性化)東方人與(男性化)西洋人的定規圖式顛覆。隨著父親到處轉居的浮游暫時性引發對生命的不確定性,觸發對母國語言文化的疏離感。對少年班傑明,分裂,斷絕的文化弱化文化性質。他渴望尋求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美國,中國文化代表過去與現代的強權文化。而他終於在日語,日本群眾,日本身體中找到歸屬。歷史學家小熊英二指出戰後日本社會為忘卻戰前八方宏宇的大東亞帝國思想,儘速完成經濟社會重廢墟中再建,自七〇年代起主張日本純血主義的單一民族的民族論或是日本社會為獨一無二的同質社會的【日本人論】風行,成為戰後鞏固團結日人共建日本經濟王國的原動力。李維以文學創作滲透日本民族,語言的牢固圍牆。
李維的言語越界與戰前日本在台灣,朝鮮,南洋,中國東北等地所經營的【日本語文學】有同曲異工之效應。戰前台灣等日本殖民地在同化教育的國策下,學習日語,引發出如張文環,呂赫若(台籍日文作家),張赫宙,李光洙(韓籍日文作家)古丁(滿籍日文作家)甚或在日作家(戰中被日方征用的韓國勞動力,戰後留居日本的韓籍日語作家)等不得不掩抑自己的創作主體性,以殖民宗主統治者的母語的日本語來創作的文學現象。戰前的日本語文學可說是政治為主的藝術產物,它與二十世紀後半,作家自由選擇創作語言,伸張個人表現主體性的寫作行為是有所不同的。班傑明捨棄母語,不只是抵抗美語帝國主義的支配的政治;亦是個人脫離父親(中華文字)的支配,以獨立小說家成長成人的(選假名棄漢字)美學的選擇。在同時亦是(棄優生慣養,有僕役侍奉,充滿異國情趣的橫濱公使館,勇而進入雜沓頹廢的新宿)文化空間的選擇。只有經由這對班傑明痛苦的抉擇,他才能找到自己的語言,集團,及藝術主體性。
李維的創作過程如他的個人生活方式,是永遠的移動與尋求。即使他在日文中找到創作語言歸宿,這並不意味他追尋已完。如果【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是兒子訣別父親的中華主義及漢字世界,沉溺與假名婉曲性感的官能世界,他的另一中篇小說【國民之歌】描述他與母親,母語,智能障礙的弟弟及失落在地球東西兩方家族的認同糾葛。小說描述長期居住日本的主人公聖誕節返美探望母親及弟弟,在華盛頓火車站見到白人群眾,不自覺的像日本人一樣將他們都歸入【外國佬】。【國民之歌】(1998)的主人公比【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的班傑明似乎年紀更大,精神更疲敝而老熟。一方面有憤恨父親遺棄全家,與年輕華人女性另組快樂家庭,留下他一人獨擋一面照顧年老的波蘭猶太母親及重度智障的弟弟;另一方面又對自己長期居住日本懷有甚深的罪惡感。這個美國的老家是他沉重的負荷,讓他感到窒息。主人公回憶當他還是少年時一日與弟弟獨處,弟弟跌落高涯,求救於他,而他在一瞬間腦中閃過不救他讓他死去以繲他與母親永久背負智障弟弟的重擔。過去的這個秘密,沉負在主人公心中,猶如舊約聖經中艾伯屠殺親身兄弟凱恩的原罪烙印,久久不褪。
【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的班傑明離家時義無反顧,巨大的美國國旗在他背後飄蕩招揚,而少年不屑一顧,只欲尋求從過去被解放的快感。然而在東京將近三十年的放浪生活,從中野移居高田馬場,高田馬場轉居到高圓寺,父親的家,母親的家,到現在在弟弟的智障中心(在英文這些設施常稱為HOME)觀看智障兒們慶祝聖誕的晚會,主人公的歸屬感動搖。而此時一位智障兒鬧開:
他看著看,他的視線和一位和他自己年齡差不多暗棕色的頭髮中夾雜些許白髮的男人不謀而合。那四十多歲的男人一瞬間盯住他不放,看著在他旁邊的母親和其他住在中心的學員的親戚們。突然他把寫有自己名字,紅綠金色相雜的禮物包裝紙撕裂,丟散四方,「Take me home! Take me home!」大聲狂叫的聲音猶如發諸於少年口中,迴蕩在集會室裡。
自願捨棄家園但又不斷為家園所召喚,這是李維的作品常見的一個弔詭似的主題。這主題又由言語,時間,空間,及物質身體等要素所組合。言語不只是人與人溝通的工具而是橫斷時空象徵個人存在的抽象概念,同時亦是極為具體的身體經驗。家族構成分散再重組的動態流程時個人的位置及存在認同的衝擊也是他長年處理的題目之一。這種尋求根源的欲動延伸到他對自己猶太血統的徵詢。【亨利TAKESHI李維茨基的夏日紀行】(2002)描寫青年李維茨基到中國開封尋求猶太人流離中國的歷史痕跡。【天安門】(1996)【假水】(2008)連續他對中國的探求。
【千千碎片】(2005)亦持續作者一貫對家國,語言的思考,描述往返於客居之國與祖國,穿梭於雙語世界的主人公愛德華在2001年從日本返美探親時因9.11恐怖爆炸事件,美國封鎖國界,他被拒於本國門外。所有飛機停飛,他沒有辦法回日本,被迫滯留在加拿大數日落落有失的個人體驗。近幾年在美國文壇上開始有所謂的“Post 9.11 literature”(9.11事件後文學)欲期脫離政治報導的角度,以文學的觀點來探討9.11事件對個人的衝蕩。【千千碎片】可以歸屬在這文類。在不能回美無法回日的擱置狀態(limbo)愛德華只能以電話和母親,妹妹保持一絲微弱的聯系,整日漫無目的的穿梭巡遊異國街道,感到頭暈,好像「雙腳輕的沒法著地似地」。在溫哥華旅館的一室內觀看美國電視,愛德華聽見電視中傳出帶著德克薩斯口音的美國新上任的布希總統反覆使用〈evildoers〉(邪行者)一詞。愛德華無意識地將它翻譯成日語,可是卻找不到近似的日語「犯惡行的人?這拮据的翻譯詞在他腦中撞響。這詞沒法馬上找到適當的日語。他自從四十年前上主日學校時聽到這一語之後,再也沒有聽人使用過。那些在那兩棟如砂城似崩潰的建築物中的人們大概也沒人用吧。」電視上再度出現英文字幕〈infidels〉時,愛德華頭中浮現〈異教徒〉一語「一瞬間,他覺得他好像在看一千年前的電視討論。沙漠的文字飛進他眼裡,腦裡再度展現鋼鐵與玻璃的建築物變為砂城崩潰無遺的景象。」當主持犧牲者追悼儀式的老牧師說:「(犧牲者們)現在已與主同在,所以我們應該為他們感到高興」時,愛德華不自禁以日語朝著電視反論「天國?他們全都往地下落去!」。
愛德華的腦中英語日語交叉去來,而他對這悲劇始終維持一個批判性的距離。對他而言,他是通過語言(翻譯)經驗來了解9.11事件,而這作品則為試圖以雙語同時表現這慘劇的一個作品實驗。【千千碎片】一題取自日本江戶時期的名俳句大師松尾芭蕉在他一生最大的詩源巡禮之旅所收集的句集【奧野小徑】中的名句。經過漫長東北部的山中羈旅,芭蕉終於來到以無數千島山明水秀的名勝松島感動之餘歌之「夏之海中,島嶼成千千碎片」。愛德華從下降的飛機看著窗外溫哥華灣內的無數島嶼,腦中浮現的是日本的俳句。【千千碎片】點出個人語感,美感的翻譯與越界卻無法盡言政治,宗教所塑立的堅固高牆的無奈。後現代的自我,語言,國家的認同早已失去中心(de-centered)破碎分散 (fragmented)。
二十世紀後半以母語外書寫的現象逐漸增加,本世紀因網上聯線所造成的網上集團社區,EXOPHONY(逃離母語,以母語外之語言書寫)的現象會更加普遍。日本評論家片岡義男(他本身是在夏威夷長大以英語為母語的日本人)在【日本語之外】(2003)一書中論及「母國語決定性的規策使用那母國語的人們的思想,感情及其所有的營為領域。越是能自由自在的駕馭母語的人就越被母語的構造與性能的內部回收侷限。如果母語是日本語,從中就會生出像日本人的本質精神的東西。」然而本質主義(宗教原理主義,不論是基督教或伊斯蘭教)是李維所拒斥的。李維常被稱為「越界作家」,但他的主人公至今尚為定居於一種特定文化中,反是永遠流移,安住於永遠不停的翻譯的境遇。他對語言生來特別纖細的感性讓他嬉遊於英日中三文化,與其說他是越界作家不妨說他是生活在複數多語文化中的「語間作家」。
導讀:日本語的英雄?
李維・英雄(Ian Hideo Levy;リービ英雄)一名,讀者或許納悶這是什麼様的名字?非英非中非日,這作者到底是哪一國人?李維・英雄,1950年11月29日生於美國加州,父親本為柏克萊大學漢學博士,後轉入外交界工作。英雄(日音HIDEO)是父親日本人摯友的名字,父親起名以紀念好友。李維自小隨著專管亞洲事務的外交官的父親工作關係,轉居美國各地,在台灣,香港,日本長大。父母離婚後,李維與智障的弟弟隨母返美,居住在首都華盛頓附近。高中時,李維與父親再會。父親任職美國駐日本橫濱公使,與華人婦女再婚,生有一女。李...
目錄
【導讀】日本語的英雄 阮斐娜
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
國民之歌
千千碎片
【導讀】日本語的英雄 阮斐娜
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
國民之歌
千千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