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人

二輪人生

電影開始了，片頭字幕如遠方飛射來的彈雨，伴隨隆隆砲火聲，在雪白布幔上炸開一蕊蕊腥紅的血花。這是一部暴戾的槍戰片，美好拱起肩，閃避子彈似斂著腦袋，摸黑爬下階梯，黝黯的形影像隻笨拙的鼬鼠，拖拖晃晃，緩慢蹭過一張張座椅和幾雙陌生的褲管。

美好一屁股坐下，左右蠕動著，拉平卡在尻縫的內褲，填餡似將兩丸臀肉給撥進椅子裡。她卸下背包，抒口氣，撩起裙襬至雙膝，晾開兩條豐腴的腿子透風，窸窸窣窣掏出油膩的塑膠袋，翻出酸菜滷味，攤在肚腩，然後一手香嫩的雞翅，一手Q彈甜不辣，愜意地咀嚼起電影。

這是一家二輪戲院，共四個廳，專門上映過期的與票房冷門的電影，偶爾也播放老舊經典，或一些名不見經傳、稀奇古怪的片子。戲院很是破舊，龜洞大的售票窗，得白斑病的外牆，乾癬症的迴旋梯，幾幅皮脂漏的手繪看板，還有條幽暗臭長的甬道串聯各廳……，推開隔音門，迎面襲來一股陰寒，空氣發酵著淡淡醃菜味，地板黏答答，像瀝青未乾，椅套也沾滿污漬，彈簧和泡棉都鬆癟了。戲院分兩種消費，一百塊看三部片，或一百五吃到飽，成天泡裡頭，最多可看八部片，中途不清場、不開燈，暗朦朦分不清晝夜，只見人影晃進閃出，地上堆疊著瓶罐和紙屑。

美好環顧一下左右。一群人畏頭怯腦隱匿在幽閉的黑盒子裡，四周昏黲黲、陰沉沉，猶如夜霧暈開的森林，幾雙獸眼閃爍不定，覷著前方光豔的屏幕，好似專注窺伺他人的生活與世界。這裡的觀眾就像它放映的影片那樣雜怪，尤其非假日時段，人頭疏疏落落，泰半是些熟客，有個老先生會自備便當茶水，刮著鐵盒唏哩呼嚕嗑起午餐，某個年輕女人常向著空氣碎碎喃喃，和電影裡的角色對話，也有醉醺醺的流浪漢把戲院當成旅館，身體捲進椅子裡，吹著免費的冷氣鼾聲大作。美好甚至曾見過，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兩剪黑影媲美李棠華特技團疊坐一塊，不停上下抖晃，一回，還有名西裝畢挺的中年男子，悄悄把手探進了褲襠，發出悶濁的喘息，她頂記得，那天上演的是迪士尼卡通「花木蘭」。

比起熱絡的影城戲院，這裡顯得冷餿許多，鮮少聽見哄堂的笑聲或掌聲，有些觀眾反應甚至毫無脈理。美好看過一部噁怪的老電影，片名她已忘了，內容大約是講述一個嗜食又殘暴的大盜，因妻子愛上風雅的情人，憤而將對方殺害，其妻為了復仇，便情商廚師炰烙情夫，做成全屍大烹端上餐桌，持槍脅迫大盜咀嚥下肚。影片裡，瑰麗如畫的異色令美好印象深刻，黯黮中，森冷的藍、腥烈的紅、陰鬱的綠，以及聖潔的白，分外絢爛耀眼，不過當栩栩如生的紅燴裸屍被呈上桌時，美好正啃著焦烤入味的雞腿，她忽地覺得胃酸湧溢，可不知為何，前排一個禿頭男人卻弓著身，背發抖，嗚嗚咽咽抽泣不止，整個人都快滾下椅去。

在這戲院裡，有些人的形影已十分熟悉，面孔卻很模糊，即便路上錯身而過，大概也不會認得。機關槍咑咑咑地猛烈掃射，把一個跑龍套的小嘍囉打成了蜂巢，美好繼續大快朵頤，撕開雞爪，嚼爛鴨舌頭，掃光整袋滷味，然後揩揩嘴角，意猶未盡地嗦乾黏膩的手指。

和多數常客一樣，美好也是一個人來看電影。她不太挑片，但偏好觀眾較少的場次，所有類型中最愛恐怖電影，尤其是近來新興的泰國片。相較起來，美好認為，日韓系的怪談像褪色的老照片，感覺千篇一律，好萊塢的惡靈有股令人發噱的荒謬感，一點也不嚇人，至於泰國的鬼故事，無論取材或演員十足熨貼生活，悚慄的氛圍會滲透進現實，讓人日常跟著提心吊膽、寢食不安。在黑魆魆的戲院裡看鬼片十分合味，震駭的大螢幕，驚乍的臨場音效，整個人被周遭凝重的氣息與深深的孤獨感所圍獵，每每高潮來臨前，美好便感覺到一股窒息式的瘋癲快感，身體像根繃緊的弦，無法克制地，微微抽彈了起來。

某次看恐怖片，戲中出現一幕畫面，暗夜裡，撞邪的嬰兒把他稚嫩的小手探進果汁機，然後按下電鈕，瞬間血霧噴炸，給絞成一灘肉糊。那時美好正大口吸著木瓜牛奶，忽地察覺腰臀間一股癢熱，後側座位，一隻焦巴的爪子從椅縫鬼祟祟蛇過來，輕輕囓著她的腿。美好挪挪下盤，趕蚊子似甩手拍掉，聽得對方嘿嘿詭笑了幾聲，不久又故技重施，三番兩次，感覺不像性騷，倒像某種嘲謔的惡作劇，攪壞她看電影的興致。美好猛地轉身，凶狠狠舉起拳頭，像被惹怒的熊作勢反擊，那人旋即夾緊尾巴，一路摀著嘴訕笑不已，猥猥瑣瑣，溜之大吉。

大學畢業，好長一段期間，美好遍尋不著工作，成為失業遊民，鎮日無所事事。就從那時起，廉價的二輪戲院成了打發時間的好去處，她開始一個人看電影，醃瓜似浸漬黑漫漫的大甕，沒日沒夜，人都發酸了。

從小到大，美好無論做什麼，似乎都不怎麼順遂。小時候的她是個十足醜小鴨，麻子臉，朝天鼻，綠豆眼，活像顆又矮又矬的馬鈴薯，長大後依舊如此，尤其身材灌風似逐日發脹起來。大約胖的緣故，美好看上去有幾分邋遢，她每天穿著繃緊的制服，頂著油麵頭，撐著水蛙肚，白襯衫的兩腋分別有塊洗不掉的黃漬，不過最困擾她的，是身上那股狐騷味，以及老憋不住亂撇風的毛病，同學們背地裡都管她叫臭鼬。美好沒什麼朋友，總一個人傻瓜樣杵在人群中，上學唯一的樂趣是吃便當。

初經來潮，當胸乳像豐熟的春瓜隆起，美好開始有了心儀的對象，但從不曾有人喜歡她，連班上最討人厭的男生也黏著漂亮女生、嫌惡她。某天，美好終於提起勇氣，寫了一封稚拙的情書，向暗戀的男同學表白，隔日，她收到那人丟在抽屜的字條，要她回家叫媽媽買鏡子。美好深覺自尊受創，轉而忌妒起她的情敵，即班上最受歡迎的女孩，憎厭她像瓊瑤電影的女主角，不但長得清秀纖細，還有個如詩如夢的名字，整整一學期，美好趁每天抬便當去蒸熱間時，便偷吃對方的飯盒，再在裡面啐一口痰。後來美好陸陸續續暗戀過二三十個男生，寫了不下百封文情並茂的情書，但再不曾寄出，那時起，她便明白自己這輩子註定要隱蔽起來，摺成寂寞的祕密，收進暗無天日的盒子裡。

人人都愛美好事物，是自然法則，關於這點，美好比誰都清楚，即便親生父母，也難以完美掩飾這種生物性。美好有個妹妹，一個面貌、才智再平凡不過的妹妹，但無論如何，與她相比依舊勝出許多。自從妹妹加入這家庭，美好便發現，爸媽就像螺絲鬆搖的天秤，日益往妹妹那頭偏斜，雖然都是不能再瑣碎的枝節，她仍能抽剝出其間的差異，比方，他們挑給妹妹的水梨或蘋果比較圓整，替妹妹買的衣服樣式俏麗得多，對妹妹的過失態度寬容些，連微笑的角度也有少許落差……。美好甚至感覺，有時爸媽同她說話的語氣、肢體動作，與關注的眼神，彷彿都透著那麼一絲荒涼，好似自己是基因突變的怪胎，無法自在地融入這家庭。

漸漸，美好食量愈來愈大，不時覺得飢腸轆轆，小小的胃囊黑洞似充填不滿，性情也變得易躁怒。她常趁大人沒留心，搶過妹妹的奶瓶，使勁吸個精光，妹妹剛會翻身，就一把將她拽落床，搖搖學步時，順勢推她去撞牆，當妹妹懂得反抗，美好便用龐大的身軀壓騎她肚腹上，使她動彈不得，小龜樣拚命撥划四肢、哇哇哀號。待妹妹學會告狀，美好再佔不得便宜，時常挨悶棍，每每受委屈，她就把自己疊閤起來，塞進衣櫃，蜷縮一團烏漆，等候家人搜尋，然而幾回下來，美好往往蹲得手腳僵麻、滿頭大汗，卻始終聽不見招喚，像躲貓貓裡被眾人遺落的老鼠，即便如此，她依然熱衷這遊戲，黑洞洞的世界雖然孤獨但極有安全感，直到她不斷鼓脹的身軀再裝不進那侷促的

櫥子裡。

後來，美好無意間在這戲院看到一部老舊黑白片，背景是一座怪奇馬戲團，團員絕多數都是畸形，有侏儒、連體嬰、陰陽人、尖頭人、大鬍子女人，還有欠缺四肢的蛆蟲人……，其中男侏儒愛上高挑美豔的空中飛人，為了巨額遺產，美女飛人與姘頭勾串，密謀下嫁侏儒，再伺機毒殺他，結果行跡敗露，被揭穿了假面。某個鬼森森的雨夜，這群人面畸身的怪胎決計展開報復，從四面八方爬滾而來，剿捕女飛人……，美好十分喜愛這部電影，灰階色調像一則古老的寓言，最奇駭的是，片中演員全是貨真價實的「怪物」。故事最末，當女飛人被逮獲，慘遭眾怪凌遲，給剉斷雙腿、割掉聲帶，扮成展示的鳥人發出咯咯怪啼，美好唇角不自覺簌簌抽顫，她瞇隙眼，大把大把將爆米花塞填口中，喀滋喀滋，滿嘴黃油，白色碎屑刨滿衣襟，心底說不出有多暢快。

中場休息，美好起身，沿曲折的甬道走至盡頭。陰暗的洗手間，空氣翻倒一股濃濃的臭尿酸味，汙水橫流，白色磁磚縫爬滿點點黴黑，垃圾桶裡掀露一塊猩紅的棉片，便坑角落還開出一朵茶色蕈菇。美好淅瀝嘩啦解放完畢，扭扭臀，使勁揪起褲頭，再提氣縮腹，踮踮腳，抽上拉鍊。美好往回走，轉過兩個岔口，來到大廳，外頭燈光有些刺眼，她眨眨睫毛，從背包掏出墨鏡，戴上，走向販賣部，點了幾包洋芋片和一杯大可，又原路折返，繼續下一場電影。

吃了無數閉門羹，美好終於謀得一份工作，過起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那是一個行銷兼客服單位，業務內容就是不停地撥、接電話，推介公司的美容瘦身產品，底薪微薄，主要收入得靠績效獎金。四、五坪大的辦公室，鳥園般鎮日唧啾個不停，一格一格鴿籠似用夾板劃分的隔間，僅容得下一副窄小桌椅，美好甚至連圜身的餘地也沒有。室內光線晦暗，空氣悶濁不通，每張桌面都擺著一具電話，十幾支線路眨巴眨巴閃，有人一邊掀拈雜誌，滔滔不絕，有人肩胛扣住話筒，搽著指甲油，也有人練熟地勾起毛線來，美好桌上則鋪散各種零食，三不五時往嘴裡送。

這工作看似輕鬆，實則乏趣又受氣，美好得在硬殼折椅上呆坐八個小時，答錄機般向著話筒喋喋不休，瞎說八道，口乾舌燥，有時還得耐著性子聆聽顧客蜂炮似的抱怨，她反覆敲著按鍵，平均每天撥五十組號碼，經常解說至一半，便聽見電話那端傳來乾冷的嘟嘟聲，她話鯁在喉頭，著實難受，只能對著空氣咒罵幾句，悻悻然摜下話筒。即便如此，美好也不敢輕言離職，若心情煩躁，就拚命把食物填鴨似往食道裡塞。

美好最愛的就是泡麵加蛋和豬油拌飯。當夜深人靜，一個人鱉在狹擠的房間，踡伏電腦前，身旁有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食物作伴是再愜意不過的。溽熱的夏夜，屋裡悶沌沌，電扇哈著陣陣熱氣，攪和漫室辛烈的狐臊味，美好畚箕樣癱坐地板上，腰間三層肉如土石流塌垮而下，因暑氣高漲，肝火虛旺，她的臉開滿了痘芽，毛孔爆出點點油光，腋下兩窩濃密的黑毛也不停滲流著汗。房內沒點燈，只有電腦屏幕透出幽微的藍光，好似半夜無人的泳池，美好不時把手探進大腿內側，刮扒底下密麻麻的紅疹，一面點擊滑鼠，泅游五光十色的網際世界。

每日午夜時分，美好便在各類交友網站與聊天室裡潛水。長到二十五歲，她從沒談過半場戀愛，唯一一次被告白的經驗發生在大學，某個學期末，社團學弟忽然邀她去湖畔賞月，還在月光下支支吾吾背誦了一段情詩，美好受寵若驚，那是她生平初次的約會，雖然對方長得面黃肌瘦，活像一根受潮的火柴棒，擦不出火花。可不知為何，這事卻沒了下文，直到開學後，美好輾轉得知，其實那天學弟是因打賭輸了，被同學們拱出來幹了這蠢事。她方才恍然，原來自己是一種懲罰。

一格格視窗爭相跳出，美好忙著回覆雪片般飛來的訊息。她從別人的相簿挪借了各式照片，貼在自己的檔案上，甜心主播、性感名模、丁字辣妹、粉嫩奶娃……，然後迅速切換身分代號，化名Linda、Angela、Sabine……，並大膽開啟各種露骨的話題，換換愛、徵炮友、一百種體位、探索人體的奧祕……，浸淫茫茫網海，和無數陌生男子大談網愛，用火燙的文字熨貼彼此身心。螢幕閃閃爍動，美好隱身小小的電腦盒裡，一邊吃吃喝喝，一邊嗤嗤竊笑，十指飛快敲著鍵盤，有時聊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就撅起半邊臀放了個響屁。

「借過……」美好又蹉蹉蹭蹭，捧著零食小山，摸黑走近座位。上班後的休假日，她依舊不知作何打發，照例泡二輪戲院，昏天暗地，人生似乎只有吃和看電影這兩件事，能讓美好感到飽足與快慰。

這天放映的是黑色驚悚喜劇，故事靈感源自古代關於「陰戶長牙」的神話。片中一個清純可人的女高中生，從小就發現自己生理構造異常，時值青春期的她為了守戒，壓抑著性荷爾蒙，不料某日卻被男同學霸王硬上弓，因為恐懼，觸動她體內的防衛機制，竟將對方的生殖器給喀嚓咬了下來，這才驚覺自己陰道裡長出利齒。往後這副陰牙猶如虎頭鍘，懲治了許多登徒子，當血淋漓的命根子軟趴趴滾落地，被閹割的男人毛蟲樣痛苦地搐縮一團，美好心中竟毫無暢快感，反倒覺得一股寒忐，她忽地想，雖然自己並沒真的生出獠牙，可那幽黯深穴卻像遭受歹毒的詛咒，成了恐怖禁區，一如食人的原始林，淫臭熏騰，穢水橫流，面目更形醜惡……，整場電影，美好蹭癢似坐立難安，頭一遭感到食不下嚥，胃攣縮，最後還把一肚子雜燴淅瀝嘩啦擠了出來。

最近，美好留意到，戲院熟客團裡新加入了一名成員，由於對方舉止奇特，不得不讓她多窺覷幾眼。那人約莫三十來歲，梳著老氣的西裝頭，鼻梁撐著一副柯南眼鏡，身材極矮小瘦削，背佝僂，肩頹垂，活像一隻營養不良的兔子，他的膚色應當十分蒼白，眼瞳爬滿了血絲，美好猜想。好幾次，那人恰巧就坐附近，整場電影，只見他兢兢業業，聽講似打著小手電筒，窸窸窣窣勤作筆記。

慢慢，兩人莫名交熟起來，碰著會互相點頭招呼。一回美好忍不住好奇，湊頭翹望他的札記，上頭密匝匝攢滿螞蟻樣的小黑字，排列工整，筆跡娟秀，詞意也還算條暢，不像他說話那般趿拉著舌根，趑趑趄趄，一句話給踢踏得坑坑巴巴。

「你叫什麼？」美好滋滋問。

「俊、俊……俊傑。」對方小聲囁嚅。

「做什麼的？」

「倉、倉……倉管。」

俊傑是個電影怪客，一如鐵道迷耽樂火車相關的細枝末節，從票卡、圖鑑、時刻表的蒐集，到軌道、號誌、架空線等千奇百怪的鑽研，在他那本鼓脹脹的破舊手冊裡，不只貼滿花花綠綠的票根，記錄下劇情大綱、觀影心得，還細載了許多曇花一現的臺詞、場景、道具，甚至男主角的穿著品味、女主角的髮型和眼珠顏色等……，總之，泰半是些麵包屑的線索，這大約和他的職業有關，成天一個人駐守靜蕩蕩的倉庫，聆聽自己的腳步回音，重複著雞零狗碎的雜務，進貨、理貨、出貨、庫存盤點……，他的字裡行間也隱約透露一種小心翼翼、神經兮兮的氛圍。

「記這些幹嘛？」

「沒幹、幹嘛……，就興、興趣……」

後來，美好和俊傑愈坐愈近，每個週末心照不宣地相約戲院裡，一起看電影。這期間，美好開始講究起打扮，出門前先沖個澡，用花香沐浴乳和洗髮精仔細搓搓刷刷，把自己塞進在百貨公司少淑女專櫃添購的彈性蕾絲娃娃裝，掩住水桶腰，然後打上厚厚一層遮瑕膏，塗蓋滿臉的痘疤與雀斑，最後在頸脈和腋窩噴灑大量香水。她的舉止也變得淑女起來，看電影時，摀著嘴呵呵笑，輕輕撕咬雞排，小口小口吸啜飲料。

黑淼淼的戲院，一切看來虛幻迷離，像漂搖細雨紛墜的夜海，只能攀附著嗅覺與觸感的浮木，攫住一絲現實。氣味延展出許多異想，美好每週都替換香氛，摻雜身上的體味，糅合成一種獨特氣息，讓俊傑腎上腺莫名亢進，忍不住抽動鼻頭，窸窸窣窣，小兔亂竄。那天，戲院重播經典三級片「金瓶梅」，當潘金蓮褪落衣帶，妖媚地騎坐西門慶腿胯，上下波蕩著一對雪白酥乳，美好第一次讓俊傑碰觸自己的胸部，感覺他冰凍的手簌簌發抖，伴隨緊促的呼吸聲，笨拙地來回游移、按捏，幾分鐘後，像完成一次乳房檢查，又畏畏怯怯退縮回去。

美好翻動下盤，伸了個懶腰，揉揉痠澀的眼睛，感覺自己就快變成夜行動物。幾個月來，他們倆在戲院裡消遣時光，黯黮中交互摸索，小獸樣耳鬢廝磨，至今依然保持相當的神祕感，可不知為何，美好心底總徘徊一股莫名的罪惡，直到看了「失樂園」這部片，才驀地聯想，自己雖然是單身，卻偷情似和戀人暗地裡幽會，彷彿真背叛了什麼人。電影中，一幕幕坦蕩的男女交媾場面，像奇豔的火花瞬間迸射，映襯周遭冰藍的夜街、黲黃的暗室、飄舞的白雪，又沉沉地罩上一股無望的氛圍……，那種耽美的愛離美好太遙遠，不過卻向她揭露了一件事，影片末，美好忽忽意識，原來她在情感上不忠的另一半不是別人，正是白晝底下的自己。

美好決心走出戲院，和俊傑手牽手散步午後的暖陽裡。某個初秋星期六，他們挑了部料理電影，劇中端出一盤盤噴香彈滑的義大利麵，豔紅的茄汁牛肉、醇醲的白酒鵝肝、鮮嫩的青醬龍鱈……，上頭播撒金黃的起司粉、蔥翠的甜羅勒與巴西利末，教人看了不禁口水直流。當俊傑興沖沖向她提議，戲院對街巷口有家出名的炸醬麵，道地北方家常味，中場休息不妨一塊去打打牙祭，美好便不假思索，當下點頭附議。

電影即將進入尾聲，美好先行離開，如廁去，和俊傑相約在戲院門口見。她快步穿過蜿蜒的通道，走進洗手間，發現鏡子裡的自己妝都糊了，小丑樣一臉油花，隨即從化妝包倒出瓶瓶罐罐，仔細刷補，接著調緊內衣肩帶，撥了撥滲漏兩腋的副乳，拉提鬆墜的胸脯，最後翻出包包裡的帽子和太陽眼鏡，戴上。

週末的鬧區，人潮熙來攘往，正午十二點，秋老虎凶潑潑發著猛。美好站在白花花的日頭下，寬邊大草帽與方闊的深色墨鏡幾乎遮去了半張臉，但她依舊感到陽光毒辣，螫痛眼睛，酸酸刺刺不斷泌出眼油。美好焦急地等待，渾身熱汗狂飆，她倏忽有些暈眩，耳邊轟隆轟隆，腦海跑馬燈似閃映著許多電影畫面……，科幻片、卡通片、歌舞片、愛情文藝、肥皂喜劇……，還有迆邐的邊境公路、滾滾沙塵、蔚藍海洋、壯麗的暴風雪……，啪嚓啪嚓，她眼前又驀地蹦現一只熱鍋，劈里啪啦翻炒，嗆出陣陣香氣，一杓濃稠的醬膏澆淋在顫跳的手工麵上，裡頭有熬得爛熟的花生、豆干、黃瓜絲和五花肉丁……。咕嚕咕嚕，好想來一碗好吃的炸醬麵啊……，美好伸手抹去臉頰的汗珠，嚥下一把口水。

倒數五分鐘，電影就要結束，這時螢幕應該打上了「The End」，開始跑片尾字幕，美好盤算著。頂頭的豔陽持續發威，街道翻覆一車金色油漆，戲院大廳陸續吐出三三兩兩的觀眾，散場了，美好卻突然像個白化症病人，遭受日光狙擊，漫天槍林彈雨，無所遁形，她感覺自己的皮膚綻開千百個瘡孔，正靜靜泌出無色的漿液。

美好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撞開迎面襲來的男男女女，搖擺著身軀，晃蹌地蹭進人群裡。

二輪人生

電影開始了，片頭字幕如遠方飛射來的彈雨，伴隨隆隆砲火聲，在雪白布幔上炸開一蕊蕊腥紅的血花。這是一部暴戾的槍戰片，美好拱起肩，閃避子彈似斂著腦袋，摸黑爬下階梯，黝黯的形影像隻笨拙的鼬鼠，拖拖晃晃，緩慢蹭過一張張座椅和幾雙陌生的褲管。

美好一屁股坐下，左右蠕動著，拉平卡在尻縫的內褲，填餡似將兩丸臀肉給撥進椅子裡。她卸下背包，抒口氣，撩起裙襬至雙膝，晾開兩條豐腴的腿子透風，窸窸窣窣掏出油膩的塑膠袋，翻出酸菜滷味，攤在肚腩，然後一手香嫩的雞翅，一手Q彈甜不辣，愜意地咀嚼起電影。

這是一家二輪戲院...

天日……………… 5
蜜桃的滋味………23
髮…………………41
珍奇博物館………63
拾荒人生…………91
旅途…………… 115
三伯…………… 135
二輪人生……… 155
風景…………… 175
股海人生……… 191

天日……………… 5
蜜桃的滋味………23
髮…………………41
珍奇博物館………63
拾荒人生…………91
旅途…………… 115
三伯…………… 135
二輪人生……… 155
風景…………… 175
股海人生……… 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