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學校

【必讀科目│地理課】

浮花東西南北——張愛玲的都會與邊城情結

周芬伶

她喜歡聽市聲，市聲裡有人聲非人聲，可以供她無限想像；鄉下安靜無聲如一灘死水。

從北到南

她是北方人，人長得高而瘦，相貌像父系這邊，弟弟像母親，在上海出生，卻在天津長大，講一口南京話帶蘇北腔，我們無法想像她滿口鄉音的樣子。因為祖父母在南京住得最長，他的奶娘張干也講一口蘇北話，自然講得不是北京話也不是上海話。父系是北人，祖母與母親都是湖南人，在她身上交揉著南人與北人的血統，可以說是「南北和」，這在她香港寫的「南北」系列電影，充分發揮了這些特色。

她在天津生活六年，從兩歲到八歲，那六年中，母親出國，她跟奶娘較親，她會對她亂發脾氣，張干很是護衛她，她卻說：「那是她的事業。」總之活在沒有愛的家庭裡，她對感情充滿懷疑。

離開大陸前在上海停留最久，她需要大城市作舞台才能成名，也喜歡城市生活，時尚與櫥窗，電車與市聲，還有出版活躍作家群集，這裡有她的一舉成名，青春婚戀與尚稱優渥的生活，她當然愛上海。

不相信家人的情感，倒十分依賴朋友，朋友越是精采她的想像越豐沛，根本她是靠想像生活，不需跟人太多接觸，只需有個他在哪裡可以供她想像，一般的社交是完全不需要的。她曾為胡到過南京，那也是祖父母的舊居，令她把隔代愛情聯想一起，因此覺得這是種神祕的傳承，格外香豔，這又說明為什麼《十八春》的愛情場景發生在上海與南京兩座城市中，因為那時她的人與心魂都在這兩座城市，她只會寫城市。

胡的背叛讓她的愛自然死亡，在死亡之前的溫州行，她一邊走一邊記錄，認為此行與此文對她最是關鍵，一走出城市進入邊城，她的寫作靈感不斷，對她來說鄉下更像異域，處處是驚奇，一路作筆記寫成〈異鄉記〉後來都流入《秧歌》、《小團圓》、《華麗緣》等作品中，把南方當異鄉，視台灣為邊城，這是都會人的有色眼光了，鄉下只能是金色沙漠：

坐在洋台上望下去，天井裡在那裡磨珍珠米粉。作短工的女人隱身在黑影裡，有時候把一隻手伸到陽光裡來，將磨上的一層珍珠米抹抹平，金黃色泛白的一顆顆，緩緩成了黃沙瀉下來。真是沙漠。

文字是真好，局部放大特寫，意象鮮明，還無盡放大，蒙太奇。

溫州探情郎，於張是格外的浪漫驚險，對於愛情則是覺悟之旅幻滅之旅，之後，她寄一筆錢給胡，要他不要再找她，但她進入鄉村，故而寫出《秧歌》、《赤地之戀》。

一九五二年，她往更南，下香港，遇到宋淇與鄺文美，這一對妙人有著張缺少的一切：謙卑、涵養、才氣、溫情、能幹、耐心、奉獻的熱情，還有對張真誠的傾服與友誼。最重要的是他們代表的正常世界：理想的婚姻、溫暖的家、朝九晚五的工作、接待與服侍不完的親戚，裡面有人情世故也又具體而微的社交關係。張覺得鄺的好「中外無人能比」，在不能見面的日子裡，她靠想像就與她生活在其中，她不再需要任何朋友，她到死前一個月還冷靜地寫長信報告她的生活，只怕他們擔心她。

宋以朗至今對張作得最對的事就是整理出他們長達四十萬言的書信，讓我們理解張愛玲一九五二年之後的情感支柱，並非賴雅，而是宋淇與鄺文美。

這份友情對張大多是正面的，包含著她對正常的追求，表面上她越來越怪，內心卻自有天地，那是花好月圓人團圓的故事，裡面有才子佳人，美滿情緣。

她寫了一個又一個有情的故事《半生緣》、《怨女》、《小兒女》、《情場如戰場》、《不了情》……。表面上是「浮花浪蕊」，骨子裡是「相見歡」、「小團圓」。

因為他們是「最正常的人，簡直可以用來作標準，以測度別人」，這是什麼樣的偏執啊！

因為這樣她封閉自己的生活，連宋淇也發現她中文「僵硬」。

《私語錄》讓我們看見這三個人如何互補互愛合作無間長達四十年，還有作家的替身，宋像她的弟弟，鄺像她的母姐，這是她永遠不變的生活中心，也是心靈上的家。

從北一直往南遷，她找到半生知己，還是一對。

自東徂西

她討厭鄉下生活。

張一生住過幾個大都市：上海、香港、舊金山、洛杉磯，但她真正想住的是紐約，死前一年以為宋淇夫婦會搬離香港，曾想到新加坡住，結果都錯過這兩座城市。紐約物價貴，她沒打進美國文壇，她的夢想幻滅，剛開始幾年她住的都是美國小城或遠離塵囂的文藝營，小城的生活容易讓她陷入沮喪，唯一的安慰是偶爾到波士頓逛大街，離開時心裡依依不捨，還不斷回頭。一九五九年退居西岸文藝營之後，賴雅與她下定決心不再過離群索居的生活，因此搬到舊金山，這可說是他們最安定幸福的日子，雖然房租比鄉下貴許多，賴雅還租了一個工作室寫作，張寫下午到天亮，賴雅寫早上和下午，兩個人作息顛倒，但中午賴雅會回家叫張起床，作午餐給她吃，等到黃昏兩人會出去散步或看電影或舞台劇，或在外面吃小館子，但她心裡一直想念著宋淇夫婦與東方，想要賺更多錢住到紐約，她對牙籤牌書非常迷信，覺得一九六三年她將大發。

自認為有點靈通的她，變得非常迷信，迷信像賭博一樣，總會讓你贏一次，之後一路輸。因為這樣她毅然決然飛到香港，就為找寫作題材及寫電影劇本，她懷念跟宋淇夫婦合作無間，文思泉湧的日子，沒想到結果是一連串的失望。

最早是在紐約短期停留，不能叫住，只能算短暫停留，在東岸四年搬到西岸，歷經兩年，她想靠一九六三年的好運回到東岸去，一九六一年在賴雅百般不肯中她飛回東方，要賴雅到華盛頓先找好房子等她。這又是一個幻滅之旅，一九六二年飛回華盛頓，她甚至不想在那裡轉機，因為她只想住，不想路過。沒想到不久賴雅中風，癱瘓在床。

情況比我們想像的好，從《私語錄》中得知賴雅的意識清楚，情況時好時壞，他們搬到房租很便宜的低收入戶集合住宅，張喜歡那個房子，「地方比原來的大很多，又是我喜歡的現代化房子，空空洞洞，大窗子望出去，廣場四面都是一疊疊黃與藍的洋台，像在香港和Mae看的藍與赭色的洋台一樣」，在狀況不好中她總想著她，偶爾也陪賴雅說話，心情還不錯，她一向用最低標準過活，很容易滿足，也常苦中作樂。

再從東岸到西，是因陳世驤的邀請，她進入南加大中國研究中心，一直到過世，死前一個月寫給宋與鄺的信，皮膚病很嚴重，一整天都在照太陽燈，為此可能不吃不睡，虛弱到直不起腰，她寫這些狼狽狀況異常冷靜，它那應不致命的皮膚病，讓她流浪在不同房子中，最後疲於奔命讓她間接死亡，但她沒有訴苦，只是像戰情報告說給好友聽。

她真能忍，只能這麼說。她沒有宗教信仰，靠的是強烈的自覺與超我，在病中更顯超然：

病後的世界像水洗過了似的，看事情也特別清楚，有許多必要的事物也都還是不太要緊。任何深的關係都使人vulnerable（容易受傷），在命運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無助。我覺得沒有宗教或其他system的憑藉而能禁受這個，才是人的偉大。（《張愛玲私語錄》，頁一七四）

有關張的地理學比較像心理學或命理學，她的流放圖象與疾病史，比傅柯、薩依德還要複雜，她是東西南北人，也是自囚者；是都會的，也是邊城的；是病態的，卻常懷想著正常。只能說這不完全是她真正想要的人生或規劃的人生，她更羨慕別人的，包括圓臉。

好在她是創作者，擁有用不完的想像。

周芬伶

一九五五年生，台灣屏東人，政大中文系畢業，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曾任台灣日報編輯，現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系。著有散文集《絕美》、《熱夜》、《戀物人語》、《周芬伶精選集》、《青春一條街》、《蘭花辭──物與詞的狂想》等；小說《妹妹向左轉》、《世界是薔薇的》、《影子情人》、《粉紅樓窗》等；少年小說《藍裙子上的星星》、《小華麗在華麗小鎮》等，曾被改拍為電視連續劇。散文集《花房之歌》榮獲中山文藝獎，作品被選入國中、高中國文課本及多種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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