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靈性」何意?
十四歲時,母親把《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一書拿給我。我很不想讀。我知道她給我此書的用意,而我的推測令我感到生氣。她介紹我看《夢迴藻海》(Wide Sargasso Sea)和《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也是出於同樣的心情,但當時我兩本都不喜歡(更可以說,我不允許自己喜歡它們任何一本)。我更喜歡自己的選擇,成分多元的書單。我為自己廣泛的閱讀口味沾沾自喜,從不為了基因或者社會文化理由選書。發現《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一書翻都未翻地放在我床頭櫃上,我母親仍反覆說道:
「但你一定會喜歡的。」
「為什麼,因為她是『黑人』?」
「不──因為真的是好文章。」
對「好文章」我向來有自己的見解。那是一種不包含格言警句、明顯的抒情語言、神話意象,不以精準的「方言」表達,或有關女性艱苦愛情等的品類。在開始看《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之前,我的文學防禦心就已逐漸高漲,然後我翻開了第一頁:
遠方的船承載著每一個男人的心願。對某些人來說,它們隨潮水而來,對另一些人來說,它們永遠在地平線上航行,從不駛出視線範圍,從不登岸,直到望穿秋水的人無奈地收回視線,他的夢被時間嘲笑至死,而那便是男人們的生活。
然而,女人們卻忘記所有那些她們不想記得的事,並且記起每一件她們不想忘記的事。夢便是現實,然後她們按照實際的情況行動與處事。
這是格言,卻讓我動彈不得,無法否認它的力量。她把時間一字大寫(我很反對將抽象名詞大寫),但卻依然發現自己對那些無名男子和他們不可避免的失敗感到憂戚。第二個部分,是探討女人的,深得我心,關於我母親和我的描述依然精準如前面所讀:然後她們按照實際的情況行動與處事。那麼好吧,我在座椅裡稍微放鬆,然後放下我的鉛筆,一頭栽入那本書中。三小時後,我讀完了,而且流下不少眼淚,為了與悲劇結局有關也無關的理由。
讀《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的那天,我打輸了許多場文學仗。我不得不承認格言偶爾也有它們的力量。我必須放棄濟慈是抒情文之王的想法:
她在梨樹下舒懶地躺下,浸淫在造訪蜜蜂的低柔吟唱、金燦的陽光以及微風的喘息聲中,大自然裡所有聽不見的聲音霎時湧向她。她看見一隻散播花粉的蜜蜂沒入一朵花的聖所裡;一千朵並蒂花拱身迎接那愛的擁抱,樹因狂喜而生的顫抖從樹根直竄到最細弱的樹枝,裹住每一朵盛放的花,並噴濺出欣喜的泡沫。所以這是一場婚禮!她受召喚來見證一次天啟。接著珍妮感到一陣殘忍的甜蜜苦痛,令她渾身癱軟無力。
我必須承認神話語言寫得好時是會教人驚詫的:
死神,這個超級老古板的陌生存有,居住在遙遠的西方。這偉大的人住在一間簡陋的房子裡,像是一個四周無邊牆且無屋頂的平台。死神哪需要什麼遮蓋物,有哪種風可以吹得倒他?
在赫絲頓 對黑人會話體的敏銳之前,我對對話體的抗拒(受納博科夫影響,我很崇拜他)開始動搖並且崩垮。從不識字的人們嘴裡,她發現了尋常譬喻所帶來的至高喜樂:
「假如神對他們的思考不比我多,他們便會成為遺失在高聳草叢間的球。」
內斂的智慧:
「在我的想法裡,哀悼的時間不該比悲傷更久。」
她的對話流露獨特的個性,精準、敏捷,彷彿根本沒有作者:
「你們全打哪兒這麼急匆匆地來?」李.寇克問。「中喬治亞,」史塔克快速答。「我叫喬.史塔克,從喬治亞全境來。」
「你和你的女兒要加入我們嗎?」另一個靠在椅背裡的人問。「莫大榮幸,我叫黑克斯,阿默.黑克斯先生,來自南加州的布福德。自由,單身,無婚約。」
「哦,老天,我壓根還沒老到可以養出這麼大的女兒。這位是我太太。」
黑克斯又縮回椅子裡,立即興味全失。
「市長人呢?」史塔克繼續問「我要和他說話。」
「你來得太早了些,」寇克告訴他,「我們的市長還沒誕生。」
尤其,我得拋開我對女性愛情磨難的排斥。珍妮經歷三段婚姻所發展出的故事,以一個人在伴侶間、在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間(或者一個女人和另一女人間)所做的選擇更超越戀愛的重要觀念勇敢迎向讀者。到最後,那是價值觀、可能性、未來、希望、爭吵(分享與你所經驗到之世界相符的概念)、語言(分享與你所相信應該是的世界相符的話語)以及生活的選擇。和羅根.奇里克(Logan Killicks,《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書中的男主角之一)所分享的世界顯然和你會與茶餅維吉伯.伍德斯(Vergible‘Tea Cake’Woods,珍妮的真愛)所分享的不同。在這兩個個別的世界中,你甚至連思考的方式都會不一樣;與羅根一起時受困囿的心靈,與茶餅時卻得到解放。然而在這脈絡裡,誰敢言及自由?實際上,一名身處世紀交替的美國黑人女性,一名如珍妮的女性,或者像赫絲頓本身的女性,所擁有的民權大約和農場上的動物無異:「女黑鬼是這世上的騾。」這是珍妮祖母的名言—讀的時候很傷我的自尊,也很傷珍妮的自尊;她抵制她祖母的權力政治,展開一場經驗上的報復,那是隸屬於想像的範疇,而不可能受到限制:
她知道神每晚都把舊世界拆毀,並且在太陽升起前,建立一個新的世界。在陽光中看著它成形並且從它創作過程中所生的灰色塵霧裡浮現,那感覺真是美妙。熟悉的人和事教她如此失望,她斜倚在門上,翹首遙望路的盡頭。
尋找某個「代表遠方地平線」之人(或事)的那部分珍妮,自有其值得誇耀的前身,像是依莉莎白.班奈特(《傲慢與偏見》女主角)、朵樂希雅.布魯克(《米德鎮的春天》女主角),簡愛,甚至以一種非常貶低的形式—如愛瑪.包法利(《包法利夫人》女主角)。從小說開始關注女性為愛所受的磨難起(也就是說,打小說一開始),這類小說的「浪漫追尋」觀點,就太常受到不經意的奚落:不久前,我與一位美國女性共進晚餐,她跟我說她終於讀了《米德鎮的春天》,卻有多失望,並且發現整本書只不過是「哭哭啼啼地尋覓一個合適男人的漫長過程!」那些以那種角度閱讀《米德鎮的春天》的人,將發現《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也很難討他們歡心。後者描述一個女孩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她真正所愛,是在與他人的異同中發現自我的故事。它甚至暗示,當你和其他的人類互相了解時,連那邪惡、可怕的種族歧視膚淺論調都能逐漸褪到一個消失點上,即使它沒有該死地宣稱愛能讓你自由。當今,「自我實現」才是目標,倘若你無法獨力做到,便是自承軟弱。我認為,對於人類關係所可能帶來的狂喜,赫絲頓的坦率表達──珍妮對茶餅所感受到的深刻「自我犧牲的愛」—或許看起來就像「哭哭啼啼地尋覓一個合適男人的漫長過程」的無聊終章。雖然對茶餅和珍妮來說,彼此的選擇所帶來的不是絕望而是一種發現,此外,雙方所感受到的需要令他們歡欣,而非羞愧。那個茶餅不會是我們的選擇,我們經常不贊同他,並且偶爾對他感到絕望,這些都只是讓這角色更加栩栩如生。他似乎無拘無束,珍妮無拘無束地選擇了他。我們使不上力;只能觀看。儘管小說的童話故事結構(在丈夫方面,無三不成禮),它不是一本心願成真的小說,尤其不是我們的心願 。但在戀人們自身未意識到之處批評軟弱實在很奇怪。
第一次讀完小說後,我哭了,不只為了茶餅,也不單為了寫作技巧上的完美,甚至也不是為了因把那個世界留在書頁裡而萌生的強烈失落感,對我來說,那意謂著某個比上述所有都更重要的東西,是某個我無法,或者不想清楚表達的東西。之後,我把它帶到晚餐桌上,依然緊握著它,如同我們有時候尚未準備好交出某些書時所做。
「如何?」我母親問。
我告訴她基本上很不錯。
十四歲的我對柔拉.妮爾.赫絲頓做了有欠公允的評論。我為自己對她產生的「非文學式」情感感到懼怕。我想要當一名客觀的鑑賞家而非不理性(多愁善感)的傻瓜。我不喜歡對所讀小說感同身受的那種想法:我想要因為赫絲頓代表的是「好文章」而喜歡她,而不是因為她代表我而喜歡她。自那之後的二十年來,赫絲頓已經從我母親那一代的黑人女性中間嚴守並深受喜愛的秘密發展成一個完整的文學產業—自傳 、電影,歐普拉和非裔美人的文學範疇全都向她的人生 和作品致敬,把她視為黑人女性特質的具象代表。這個過程,其實是另一種對她有欠公允的評判,一種反向的過度補償。
在《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中,珍妮對喬.史塔克決心把她偶像化這點感到失望:他想讓她孤寂地高高在上,受到全鎮人的崇拜,並建立一個象徵(市長之妻)來取代她原本所是的那名女性。赫絲頓身上也遭遇過類似的事情。她就像珍妮,被安置在她門廊的高台上(我幾乎得在那裡苦熬到死),遠離她真正在乎的人,只能代表她崇拜者的想法和信念,被他們的注視所扭曲。在一冊散文集的篇章中,我們發現一位評論家爭辯道,赫絲頓作品的負面評論代表著一種由黑人男性、白人男性和白人女性所處的「識見上的私刑」;而一名評論家因一句「《薩旺尼上的六翼天使》(Seraph on the Suwanee)甚至與黑人無關,也沒有罪行,而是與那些討人厭的白人有關,那便是罪。」便漠視赫絲頓的最後作品;另一名則解釋赫絲頓以全知的第三人稱敘述其主角故事(而非讓珍妮直接發聲)的「古怪堅持」是《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裡的「一個重大瑕疵」。我們身處在一個極為陳腐的批評世界裡,這是一個判定我們大部分的十九世紀女主角都受到壓抑,並被殘酷地剝奪於身心有益之第一人稱聲音的世界。但這也是一個認為所謂的「黑人女性文學傳統」是完美的世界:
黑人女性作家堅決排拒對她們黑人女性經驗的曲解,因此總避免在美國白人女性和黑人男性文學傳統裡所經常創造出、會引發曲解的這類負面典型。不像許多黑人男性和白人女性的同儕,黑人女性作家通常拒絕為爭取普世藝術那神話般的「中立」聲音而拋開她們情感特質裡明顯屬黑人與/或女性的任何東西 。
同意黑人女性作家「堅決排拒曲解」她們的經驗固然教人欣慰,但真誠的讀者卻明白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過去三十年來,我們培育出一種新的盲目崇拜來取代負面曲解。
如今黑人女性主角總是毫無疑義地強壯且深情;她們對性貪得無厭又大膽;她們被賦予大地之母、非洲皇后、曠世巨星和歷史象徵的假象。她們堂皇地處理小說,讓其瀰漫著一種賀卡式的抒情體。關於珍妮.克勞弗德和她所源自的小說,都少有複雜性,瑕疵和善變,深度及美麗。她們被當成角色楷模來使用,以修補我們的心靈創傷;她們是完美的; 她們過度補償。事實是,黑人女性作家,在書寫出許多精彩的事物之時, 已經不比其他族群的作家更能成功地避免人類經驗的扭曲。並非黑人女性文學傳統讓赫絲頓偉大,而是赫絲頓本身。柔拉.妮爾.赫絲頓—其表達人類弱點與堅強的能力,抒情而不濫情,浪漫卻精確,而且是她性別中很少數的幾個真正雄辯有說服力者,是黑人女性作家中的異數,一如托爾斯泰是白人男性作家中的異數。
無論如何,赫絲頓拒絕在她的小說裡搬演「中立的宇宙」這點倒是真的。她毫無歉意地寫出她打小熟悉的美國黑人腔對話體。這麼做需要很大勇氣:因為會招來敵意且淡漠的回應。一九三七年時,黑人讀者對於對話體非單字的特性感到窘迫,而白人讀者則偏愛她人類學式書寫的異國情調。誰會想讀每天都會在街角看見的窮黑佬的故事。赫絲頓的傳記作者清楚指出,無論她對她的人生做了如何積極正面的闡述,她的一生都極其艱困:她當了一輩子清潔工,最後寂寂無名而終。對黑人讀者和黑人評論家來說,她的平反不啻一場情感與個人的旅程,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照舊,還是有人想為她的偉大提出一個中立且堅實可靠的理由,說些比「她是我的姊妹而且我愛她」更重要的東西。作為一名讀者,我要宣稱和「好文章」的交情並無界線,而且能說赫絲頓是我的姊妹,鮑德溫 是我兄弟;而且卡夫卡和納博科夫也是我兄弟,吳爾芙是我姊妹,還有艾略特和奧齊克 也是。就像所有讀者,我要憑自己的感覺,而非我的黑色素總量來畫線。這類評論把黑人女性變成一名黑人女性作家的優勢讀者根本違背赫絲頓個人的意願。她看事情的觀點不同:「當我以某種角度戴上我的帽子,然後漫步在第七大道上……令人發噱的柔拉出現了……哪個人能否認自己喜歡有我為伴?那我可就不懂!」完全沒錯,沒有人能對自己否認柔拉所帶來的歡樂──無論是哪種顏色或背景或性別的人。她太可愛而不能不與人分享。我們全都該去欣賞她所創造的新詞彙(陷沒的sankle,畸怪的monstropolous,柴瘦的rawbony),或者去讀以悲劇性的精確所勾勒出的惡質婚姻的影響:
歲月把珍妮臉上的所有剛毅全給消磨掉。有一陣子,她覺得那是從她靈魂深處抹除的。不論喬迪做了什麼,她都緘默。她已學會什麼是該說的,什麼又不該說。她是馬路上的車轍。路面下有許多生活,但卻不斷地被輪子輾過。有時候她躲進對未來的想像裡,幻想自己過著不同的生活。不過大多數時,她活在她的帽子和腳跟之間,懷抱著像林子裡陰影模式般的情感騷動—隨太陽來去。除了金錢買得到的東西之外,喬迪什麼也沒給她,她把自己不重視之物全都分送出去。
《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所展示的視覺想像與基督教說故事方法有同樣的明晰性與偶像化特質—小說中的許多場景都會讓人聯想起兒童聖經裡用粗黑線條畫的插圖:年輕的珍妮瞪著一幀相片,沒意會到人群中的黑人女孩就是她;喬.史塔克站在一個死騾脹鼓鼓的肚子上頭發表演說;茶餅被那隻瘋狗咬傷上顴骨。我看著電視上關於凱特琳娜颶風的連續鏡頭,腦裡浮現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感,想起赫絲頓的洪水而非諾亞的:「不是有朋友側立枕畔與腳旁的病衰死者……(而是)濡濕和腫脹的的屍體,暴斃者,他們的雙眼因對世界的冷漠判斷而猛然大張……」
尤其,赫絲頓能成為必要的普遍讀物是因為她既不忸怩也不偏狹。她真的在佛羅里達州的伊頓維爾長大,一個全是黑人的小鎮;此份獨特的經歷在一定程度上造就赫絲頓所是的那種作家。她長成一名完整的人類,並未覺察到她理當自覺是少數,一個他者,外來者,或者某種缺乏權利、才能、慾望和期待的東西。成年後,她離開伊頓維爾,這才發現世人決意盡力提醒她她所謂的劣勢,不過赫絲頓業已成熟,而且她在小說裡,為其生命聲張權利的那份精神上的自信(「我不是悲慘的有色人種」),是明顯的,擁有一股平等的、令人振奮的力量。當她走進一個上流的派對裡時,她喜歡大嚷「哎呀呀,嚇死人!」 幾乎每個人都受到驚嚇,獨獨赫絲頓沒有。對她來說,她所理解和描寫的「黑」,一如好比說「法國性」之於福婁拜爾一般地自然、不可避免與完整。它也一如法國性一般地錯綜複雜、充滿祝福和詛咒。一個人無法擺脫它,就像無法擺脫他的胳膊,但是在人的全部存在意義上,它也不會比一條胳膊更重要。
在表明上述一切之後,還是有一些別的事情得說—但文學批評的「中立普遍性」困住了我,並且讓這事變得很不好說。以英文寫評論就是渴望做到中立,以創造出,好比說藍奈爾.特里林 或愛德蒙.威爾森 的那種文人風格。在此種文人風格裡,一個人的愛情故事似乎從來不是偏頗的或者個人的,或者甚至像「愛情故事」,因為白人小說家不是白人小說家而僅僅是「小說家」,白人角色不是白人角色,而僅僅是「人類」,而對這兩者的批評非關偏頗或者個人,而純粹是一個美學議題。這類的評論家總是聽起來像是中立普遍的,而過去那位擁護《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以及現在正如此做的這位的黑人女性,則顯得像是黑人女性在談論一本黑人的書。
當我著手寫這篇文章時,感覺有必要讓自己從這樣的想法中抽離。然而這麼做,我反而歪曲了我對此書所生之迴響的一個重要層面,一個完全是個人的層面,一如對一本小說所應該有的任何迴響。事實是,我是一名黑人女性 ,而且此書的一小塊直觸我的靈魂,為此理由,我無法信任。而且對我來說,儘管說「除非你是一名黑人女性,否則你永遠無法完全理解此本小說,」是錯誤的,而聲稱許多黑人女性並未以一種特別強烈、似乎是「非文學」的態度回應此書也是虛偽的。《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裡,那些如此深刻地探入發展自古代、被稱為(為了方便之故)「黑人性」之文化渣滓 的面向,是我己身之「黑人性」,就其影響所及,不得不個人地做出回應的部分。十四歲時,我找不到詞彙(或者我喜歡的詞彙)來形容當認出這些角色與我有著同樣髮色、膚色、眼珠顏色,甚至是我說話腔調裡的先祖韻律 時,那種妙極的感覺。對白人讀者來說,這些認同的形式是如此自然──(當然,兔子安斯楚 像我!當然,包法利夫人也像我!)──他們相信自己優越於個人認同,或者至少相信他們只在最高、關乎存在的層次上是同一的(他的靈魂像我的靈魂,他是人類;我也是人類)白人讀者經常相信他們是色盲 。我總是認為我是一名色盲的讀者—直到我讀了這本小說,而那刻鏤在靈性一字裡的有關黑人生命的終極陳腔濫調,對我,也終於有了新的重量和意義。但靈性究竟指涉何意?字典上是這麼說的:「表達或者似乎在表達一種深切並且經常是悲傷的感覺」。文化上的黑人意義又加添了數種色彩。
第一道色彩:靈性是把悲傷感覺轉化成某個美麗、有創造力且自我更新的東西,而且—當它達到一個高點—便成為狂喜的。這是一種痛苦的鍊金術。在《他們的雙眼凝望著神》裡,當鎮民為騾子的死而歡唱時,這便是一個靈性的範例。另一種色彩:靈性是指跟隨並服從於一種情感,隨它到任何地方,而不加以違背。 當年輕的珍妮從繁花盛放的樹下獲得啟發,並坐在門柱上親吻一名路過的男孩,那也是一個靈性的範例。最後一種色彩:靈性一字,就像它的猶太堂兄弟姊妹,schmaltz(極端感傷的音樂) ,都源自消化道。「美國南方黑人的傳統食物—soul food」是一種簡單、美味、豐盛又不過分講究,並加了香料的食物。當珍妮穿上她的工作褲並歡喜地與茶餅一起在田裡工作時,那是一個靈性的範例。
這是一本有關靈性的美麗小說。之所以能達此境界該歸功於赫絲頓的技巧。她讓「文化」──那緩慢、獨特且非自然的累聚習慣和環境 ──看起來彷彿日出般地自然、有機而美麗。她容許我耽溺在菲利普.羅斯 曾稱為「個人本身的浪漫」之中,一種我不喜歡的文學價值,然而在與此本迷人的書短兵相接時,卻無法抗拒。她讓「黑人的女人特性」看來像是一種真實的,可觸知的特質,一種我幾乎相信—無論有多麼不可能—自己也與數世紀以來,遍及各大洲、擁有不同語言和宗教之上百萬的複雜個體所共享的本質……
幾乎,但不盡然。不如說,當我閱讀此書時,我以我全部的靈魂相信著這黑人女人性。它讓我道出我平常不會出口的話,諸如「她是我的姊妹,而我愛她」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