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的顏色〉
我和阿里郎結婚時,除了預先拍好的婚紗照,另外還有一本婚禮相簿,收錄新人和親友團在婚禮上的留影。婚後多年,這本婚禮相簿一直放在家中隨手取得之處,以便到家裡作客的朋友觀賞。
換做別人家,除非是新婚燕爾,否則多數人的婚紗照早已束之高閣,找出來之後還得吹一吹上頭的灰塵。但也許因為我們這對是台妹嫁給阿里郎,又是在韓國結的婚,所以婚禮的詢問度總是很高。因此婚禮相簿就在客廳裡留守待命,預備隨時帶大家回到當年的婚禮現場,一探究竟。
我的韓國婚禮在專為婚禮和婚宴設計的包套場地「禮式場」舉辦。當天除了走道上的紅毯,現場清一色都用白色來裝點,包括講台上的插花、舞台上的布幕、掛在講台正後方的花圈、雙方媽媽點燭用的蠟燭、雙方家長的手套、還有台下座位的椅套。
當中最醒目的,莫過於豎立在禮堂入口兩側、高度約至大腿的兩塊巨碑。造型突出不說,碑身還漆成白色。左邊那面寫著場地名稱,右邊那面則以黑字題上新郎與新娘的名字。當我挽著爸爸的手臂,走到入口等待踏上紅毯,瞬時大吃一驚,以為是神主牌的放大版。等到開始拍合照,工作人員甚至還把這兩塊大型「神主牌」,搬到新人的左右兩邊一同入鏡!
臺灣的朋友儘管看不懂上頭的韓文,經我說明之後,總為照片裡兩塊大碑捧腹不已。
除了白色的翻天覆地,黑色也在我們的婚禮中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在男方朋友合影的那張照片裡,來賓多穿著黑色的西裝外套或大衣,整體畫面一片烏黑。不僅如此,男士們照起相來更是一派正經,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事後得知,許多韓國人覺得拍照時不該笑,笑了不好看)。要不是正中央站著身穿婚紗的我,還真看不出這是一張結婚照呢!
我們兩家都是基督徒,而臺、韓兩地基督教婚禮的程序大同小異,加上雙方家長對於細節沒有太多堅持,所以婚禮形式並未引發太大爭議。不過,韓國的婚禮顏色可真是顛覆了我們的喜事觀念。在臺灣,紅色是喜慶的不二首選;而在韓國,慣以大量的白色襯托婚姻的神聖、純潔。
好在我的爸媽並不介意女兒的人生大事弄得又是白、又是黑的。不過我想,八成是因為當我們在臺灣訂婚時,他們已經接受過震撼教育了。
話說在我們的文定禮拜上,因顧及公婆遠道而來,便事前約定把繁複的聘禮,折合成三包簡單的禮金。等到開始交換聘金,在琴聲的繚繞與多台照相機的包圍之下,只見公公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來的,竟是三個白包。除了韓國親家,在座每個人都被這突兀的畫面給嚇一大跳。
禮金用紅包,奠儀用白包,這是我們在顏色上的講究。但是韓國人並沒有這樣的規矩。韓國人的婚喪喜慶一概使用白色信封;在臺灣,用白包裝錢可是萬分不吉。
我很感謝爸爸不拘泥細節,當下只見他面不改色,馬上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三個紅包,來交換公公的三個大白包!
不管是文定的紅白包,還是婚禮上的黑白配,因為有了雙方家長的諒解,跨國婚禮才能圓滿落幕。長輩們的接納,也給了我們這對新人勇氣,在異國婚姻中長久走下去。
如今,當年的驚惶不再,婚禮的顏色也蛻變為珍貴的回憶,換來許多異國婚姻獨有的樂趣,如同婚禮相簿常帶來開懷笑聲一般。而我和先生也在文化差異的磨合中,慢慢學會包容和尊重。框住人的,是生長背景和固有文化;框不住的,是幽默的眼睛,以及願意持續學習成長的心。幽默,讓我們在差異的礦坑中挖掘出喜樂的金石;成長,讓我們明白捨己的重要,並懂得欣賞對方的獨特。
〈最理想的祝福〉
對於即將步入紅毯的新人來說,什麼才是最理想的祝褔呢?
在我和阿里郎籌備婚禮時,我心目中最理想的祝福與地點有關。
我滿心憧憬自己能在教堂裡結婚,就像我自小到大看過的許多基督教婚禮一樣。結婚地點之於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必然,我從未想過還有其他選項。所以當我從阿里郎口中得知,我們的韓國婚禮將在「禮式場」舉行時,我一點也不覺得新鮮有趣,只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目眩。
「什麼是禮式場?基督徒不是應該在教堂裡結婚嗎?」我問。
正如教堂婚禮在我心目中有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禮式場在阿里郎的文化背景裡,也是眾人習以為常的結婚地點。看到我反應這麼大,阿里郎嚇了一跳。他原欲打算告知場地之後,就把討論重點移到費用細項。想不到他以為可以迅速跳過的環節,竟是最有問題的部分。他只得停下來,耐心解釋:
「禮式場就是專門用來辦婚禮的地方,在那裡可以化妝、行禮、吃飯、拍照,還可以停車,所有程序一次到位。我們教會很小而且位置偏遠,若在那裡辦婚禮,會讓來賓很不方便⋯⋯。」
我還是不顧一切地大聲宣稱:「我們應該在教堂裡結婚!」
他也不甘示弱:「不可能!爸媽已經決定好了!」
我激動之餘,淚眼婆娑。
這一哭,把阿里郎傻住。他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傷心的?
我們溝通了好幾天才過關。
聽了阿里郎的陳述,我才進入狀況,意識到我們這是道道地地的「跨國婚姻」—我帶著臺灣的習慣,在心底勾勒出一套婚禮的夢想,而阿里郎也照著韓國的民情,打點婚禮大小事。我倆都視自己對婚禮的期待為理所當然,卻沒有注意到橫在我們之間的文化差異—它就像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左右著我們的價值觀和取捨標準,雖然你儂我儂的愛情曾一度削弱這雙大手的威力,如今,大手回歸,主導著這場婚禮,還有⋯⋯日後的婚姻。
半年前的訂婚在臺灣舉行,一切流程均按臺灣的禮俗辦理,阿里郎照單全收,公婆也無太大異議;現在輪到他們主場了,自然也期待我全力配合。
當時,我和阿里郎人都不在韓國,婚禮的諸多備辦皆由公婆處理。既然公婆已經訂下婚禮場地,我在這裡哭天喊地也無濟於事。幻滅,固然不好受,若是能夠敞開胸懷學習面對,就會看見—雖然沒有美夢成真,不表示這樣的安排不好。
在我由衷接受禮式場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最理想的祝福,其實不在乎地點。
對於即將嫁女兒、娶媳婦的父母親來說,最理想的祝福,也許和體面與金錢脫不了關係。
父母親介入婚禮是很正常的,因為子女婚嫁的備辦,是對父母養育之恩的回報,而喜宴的規模,更有相當程度取決於父母的人脈。但儘管我們盡量按照長輩的期待來籌備婚禮,嫁妝和聘禮這個部分還是談不攏。
臺灣多半以雙薪家庭為主,妻子外出工作以分擔家計,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但在男主外、女主內的韓國,經濟責任落在丈夫一人肩上,泰半女性在結婚生子之後便辭去職場上的工作,全心投入相夫教子的家庭生活。
經濟結構的不同,也影響了嫁聘觀念。臺灣人嫁女兒是要回報女方親恩,認為男方理當以厚重的聘禮來答謝岳父母;但在韓國,考慮的是兒子以後要養媳婦一輩子,為了感謝丈夫日後的辛勞,索要的嫁妝也不少。
我和未婚夫決定先釐清兩地做法之後,再與各自的父母親溝通。幾次交涉下來,雙方長輩的觀念未見轉變,但是他們基於對子女的愛,最終都選擇讓步。其實父母親收下這些錢,都不是為了自己,說到底還是暗中把錢塞給孩子,希望孩子婚後能過上好的生活。
在我和阿里郎結婚多年之後,長輩還是對錢的部分頗有微詞,但是他們都選擇不再計較和叨念。有一次聊到這個話題,公公對我說:「儘管如此,我很高興妳來到我們家,這比什麼都寶貴!」
父母心目中最理想的祝福,原來不是金錢或外在的體面。
終於,來到了結婚那一天。
從臺灣遠道而來的妹妹和朋友,在婚禮上獻唱一首中文詩歌〈因祢與我同行〉。
因祢與我同行,我就不會孤寂,
歡笑時祢同喜,憂傷時祢共泣,
因祢是我力量,我就不會絕望,
困乏軟弱中有祢賜恩,我就得剛強。
經風暴,過黑夜,
度阡陌,越洋海,
有祢手牽引我,我就勇往向前。
願我所行路徑,願我所歷際遇,
處處留下有祢同在的恩典痕跡。
妹妹拿著一把吉他自彈自唱,加上朋友宛如天籟的合聲,輔以事先備妥的韓文字幕,她們的演出令全場屏息,不僅打動在座來賓,也深深安慰了我。在全場韓語的婚禮上,一首親切的中文詩歌就像一雙強而有力的膀臂,將我的心緊緊圈在量身訂做的溫暖之中。對當時不懂韓語的我來說,這是我唯一聽得懂的祝福。
婚禮最後的程序是謝親恩。阿里郎先向岳父母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跪拜大禮,感謝他們的信任和託付,接著轉向自己的父母,再行同樣的大禮,感謝他們的養育之恩。無聲而莊重的禮節傳達出情意和孝心,縱有千言萬語亦相形見絀。
獻詩和謝親恩的畫面在我心中駐足良久,至今無法忘懷。當場地和金錢就像紙張上短暫的浮水印,在婚禮過後便日漸褪去曾有的效力時,我終於明白了:最理想的祝福,是濃得化不開的愛,還有在我們結婚之後,相伴我們一生的兩家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