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一七七二年八月的一個鑲著雲彩的炎熱下午,三個男人走過戴文郡母牛村(Village of Cow)附近一座馬廄的院子。他們的組合顯得正式而古怪:兩個較年輕者像傳令官或守衛,肅穆地走在他們的主人之前,或者──更異想天開地說──像有一套隱形馬具的韁繩拉著他前進,他龐大的身軀穿著黑色外套,臉泛紅。其中一人手裡拿著一只皮袋,當他走向馬廄的門,袋子裡傳出隱約的叮噹聲。
那位年紀較長的男人──雷斯崔牧師──稍停之後,打開門,後退,讓其他人進入。他們慢慢走入幽黑之中。馬廄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馬和乾草的氣味、皮革和馬糞的氣味,和燒過的薰衣草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儘管是炎熱的季節,屍體並沒有散發臭味。牧師心裡想,瑪莉是否知道保存屍體的祕訣。古時候,諸神使英雄的屍體保持芳香的氣味,直至葬禮活動結束,而火葬的柴堆被點燃。無疑地,在今日,人們仍然以膏油、符咒或某種禱文保存屍體。瑪莉一直坐在桌子旁那張擠牛奶用的凳子上。他們進去時,她站起來,顯得俐落、矮胖,被羽毛般的陰影覆蓋著。「嗯,」牧師說,「我說過我們應該來。瑪莉,這兩位先生」──他指那兩位較年輕的男人──「是羅斯醫生和柏克醫生。」
她的目光掠過牧師,但沒有落在柏克和羅斯身上,而是落在羅斯醫生手中的那只袋子上。
「醫生。」他以壓低的聲音重複說。他想叫她「小姑娘」(lass),然而,雖然從她的外表看來,她比他年輕幾歲,但是她似乎比他老上無數倍,而且不只更老,也彷彿屬於一個不同的時代、一個不同的秩序,是岩石和古老樹木的親戚。
她走路時,不是安安靜靜,而是完全無聲無息。柏克看著羅斯,不出聲地說:「女巫。」他們以不顯眼的方式在胸前畫十字,彷彿在調整背心的鈕釦。柏克說:「我們應該動手了,否則回家時,會遇上暴風雨。牧師,你有沒有一盞燈?」
屍體被搬來時,有人拿來一盞燈。牧師以他的火絨盒把燈點燃──答!答!打火石打在鋼鐵上。他將燈交給羅斯,羅斯和柏克來到桌旁,詹姆斯躺在桌上,全身被裹在一件羊毛睡袍裡。剛來到這幢教區牧師的住宅時,他的頭髮幾乎是白色的,但是在最後一年卻開始變黑。瑪莉已經幫他洗頭,為他塗上髮油,梳好頭髮,並以一條黑色緞帶將頭髮綁起來。他看起來不像在睡覺。
「一具漂亮的屍體,」柏克說。「啊,是的,當然,英俊的五官。」
詹姆斯交叉的手下有一本書,書的皮革封面已磨損。柏克拿起那本書,看了書背,咧嘴而笑,將它交給牧師,牧師已經認出它了:《格烈佛遊記》。這是詹姆斯在一、兩個星期前從書房借來的。是誰將它放在那兒?山姆?瑪莉?如果山姆喜歡,他可以要這本書。這個男孩應該得到一些紀念物。
羅斯脫下屍體所穿的睡袍,將它扔在地板上,然後從袋子裡取出一把刀,將它交給柏克,柏克注視著刀刃,點頭,以一隻手按住詹姆斯的下巴,從胸骨頂端割下,割到陰毛上方,然後在肋骨下橫切,製造出一個倒置的十字架,一個邊緣有血的微濕十字架。他停下來,從背心口袋拿出一個眼鏡盒,然後戴上眼鏡,眨眼,輕聲嘀咕了幾句,抓住一片皮膚和脂肪,割去皮。他以刀子割開它,從下面的物質小心翼翼地操縱它,他的手和水手的一樣地結實有力。羅斯將燈高高地舉起。從屋裡前往馬廄的途中,他隨便抓來一根短枝,而現在,他以這根短枝戳詹姆斯的內臟。
「牧師,你要不要更仔細地瞧一瞧?我想你從那裡看不到什麼。」
牧師拖著腳步往前走。柏克讓他感到厭惡。
羅斯醫生說:「牧師的興趣在於屋子的隱形房客,而不是屋子本身,對嗎?」
牧師說:「正是如此,先生。」
「現在,心臟。」柏克說。
他們開始割開胸腔,以一把手鋸鋸開肋骨,然後以刀子費勁地割大血管。兩位醫生顯然非常激動、非常振奮。他們應該向某些協會、向那些先知先覺提出一份關於這件事的研究報告:「關於已故詹姆斯‧戴爾這個病例的一些看法。探究……這位不可思議、不尋常的人……在二十幾歲以前,他沒有感覺……不知道……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完全不認識疼痛。附上驗證、圖解和物證等等。」
牧師轉過去,望著外面的庭院,兩隻鳥兒正在一堆變硬的馬糞裡啄食穀粒。再過去,在他種美洲石竹的圍牆當中,一扇綠色的門開往花園。他將這扇門和詹姆斯聯想在一起;詹姆斯穿過門,檢查西洋梨,或者只是站在院子裡,皺著眉頭,彷彿想不起自己要做什麼。
噪音像踩在泥裡的靴子,干擾著他。羅斯手裡已握著詹姆斯‧戴爾破碎的心臟肌肉。牧師覺得他看起來像是要吃下那東西,只有一點點的羞恥心制止他。柏克以一條破布擦手,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份摺起來的報紙,打開它,在詹姆斯的大腿上將它攤開來,然後從羅斯手中接過心臟,將它放在報紙上。「如果你不反對,牧師……。」他將心臟包起來,裝入袋子裡。
「不反對,先生。」死人的心臟並非神聖,讓他們去探索吧!他想起──而且經常想起──另一個人曾探索過詹姆斯的心臟。那時,詹姆斯住在米連那亞(Millionaya)那幢房子的房間裡。牧師和女傭動也不動地站在房間門口,而瑪莉在房間裡站在詹姆斯上方,聽到牧師的呼吸聲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知道他不會也不能干涉,她又轉過去,看著睡夢中(上了麻醉藥?)的詹姆斯。她解下他襯衫的鈕釦,讓他的胸膛暴露出來。房間裡十分幽暗,窗邊有一枝小蠟燭。然而,他確實看到了:她的手,似乎在傷害他,卻沒有留下痕跡,就像將手伸入牛奶表面的一層奶皮。
「牧師?」
「怎麼樣?先生。」
「你錯過了一些好東西。這是膽囊。」
「對不起。我在……回想,回想和戴爾醫生一起去俄羅斯的事。」
「你提過這件事了,先生,提過幾次了。你想他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儘管回憶使人變得傷感。雖然在你們那一行,傷感是值得稱許的;在我們這一行,傷感卻是一種奢侈。你不可將這些遺骸視為你以前的……視為你以前認識的人,你要將它們視為一種正當的哲學研究的材料。」
「一個裝著謎語的肉箱子。」羅斯插嘴附和。令人訝異地,在馬廄的一切氣味中,牧師仍然聞到他的呼吸散發出錯不了的波特酒和洋蔥的氣味。
牧師瞪視他們。他們已脫下外套,捲起袖子,手肘以下沾著血污,像西尼卡的荒謬悲劇中的人物。羅斯從柏克手中拿過刀子,繞到詹姆斯的頭部,迅速沿著髮際線繞著後腦割,在牧師猜出他的目的之前,他用力將頭皮自頭蓋骨扯下來,放在屍體的臉上,形成一堆可憎而血淋淋的東西。一種熱而酸的液體淹沒了牧師的喉嚨,他嚥下去,迅速走出馬廄,穿過院子,穿過綠色的門,進入花園,將門關上。
在前面,一大片土地平穩地升起,直至一座古老樹林的邊緣。羊在那兒吃草,一個男孩走過涼爽的林地外圍。就牧師此刻的心情而言,他覺得這是一個愉快的謊言,但是他為此心存感激。據說義大利神父會將小小的遮蔽物拿在死刑犯眼前,使他們看不見接近的絞刑臺;對牧師而言,眼前的景象就像這種遮蔽物。他心裡想為什麼他們──羅斯和柏克──要欺哄他,他們看起來像是可靠的人,像擁有聲名和學識的人。他也很想知道,他們是否可以藉著解剖詹姆斯的屍體,解開他那神祕的生命之謎。他曾想像這是一件枯燥乏味、恭敬地進行的事。但是,他卻將他的朋友交在屠夫、瘋子的手裡。如果「她」看見了呢?她在屋子裡,天知道她在做些什麼,他從來不知她如何打發時間。以前,其他的僕人畏懼她,現在卻因為她和他們在一起,而引以為傲。她幫助他們減輕疼痛。例如,只要按按頭痛者的臉,她就有辦法緩和頭痛。
門的鉸鍊發出聲響。他回頭看,瑪莉在那兒,站在風向器下,拿出一個木盒。她在此時此刻出來,彷彿察覺到他正在想她,這一點讓他覺得不安。更糟的是,她看到他的手指有血跡,於是,他將手交握在背後,問道:「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她推開盒子的釦子,打開盒蓋。他說:「喔,是的,器具。」他想要收下那東西。畢竟這是他在詹姆斯消失時,從聖彼得堡帶回來的;除此之外,他也帶回詹姆斯的其餘衣物。他們以為他死了。
「瑪莉,現在是妳的了。」
她注視他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點頭,蓋上盒蓋,回到屋子裡。
牧師聽到微微的鋸聲。聲音停止時,他回到馬廄,心裡祈求著事情已結束,而他可以將柏克和羅斯打發走。他不要他們進入屋裡。他們可以拿桶子從盛雨水的大桶取水,在院子裡清洗。他們必然儘可能將詹姆斯修補一番──野蠻的破壞者!奇里克會將他放在棺材裡,明天中午,他們會埋葬他。也許現在,克拉克正在挖墳,靠著馬金的果園圍牆的一個地方。
「各位先生,你們有任何發現嗎?」他試著語帶輕蔑,但是效果卻很微弱。一種暴躁的聲調。
柏克抬頭望著他。一只桶子立在詹姆斯被割開的頭顱下的桌子末端旁,十來隻蒼蠅在桶口飛來飛去。
「沒有什麼發現,」柏克說,「我可以向一個不熟悉解剖術的人解釋。」
「但是熱氣和蟲……他是醫生,和你們一樣,你們當然處理好了?」
柏克說:「你太激動了,親愛的牧師。是的,這種封閉狀況使你產生壓迫感,你很緊張,最好出去,是的,吃一點鎮定的東西,例如大黃。」
「或者苦西瓜的果肉。」羅斯說,坦率地表現他覺得很有趣。
「苦西瓜很好,」柏克說,「或者一些根皮──紫黑衛茅的根皮乾。你應該放一些在身邊,一個擁有你這種相貌的人,再怎麼潔淨自己也不為過。你說是不是?羅斯醫生。」
「一種潔淨效果奇佳的方法,柏克醫生。我相信可憐的戴爾會這樣建議。」
「我們會把發現告訴你。」
落在柏克眼鏡上的一點陽光在空氣中顫動,像一朵憤怒的火花。牧師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會在我的書房裡。」他拖著腳步走出去,太疲倦了,所以沒有覺得太羞恥。
院子裡閃爍著微光:落在暴風雨留下的水坑表面的星光。牧師關起馬廄的門,穿過院子。瑪莉端坐在馬廄裡,陪著詹姆斯。柏克和羅斯把屍體差強人意地縫補一番。黃昏時,牧師和克里克先生將屍體放入棺材裡,並釘住棺蓋。克里克是一個好人,幫忙刷洗馬廄,撒下新鮮的乾草和一撮撮的乾藥草。瑪莉出現時,空氣已經適合呼吸,除了桌上的幾點茶褐色血跡外,當日下午的恐怖已經被抹除了。他們以一塊布遮住這些血跡。
牧師在花園裡閒蕩。他很累,但這是他那一天第一次覺得自在。這個花園不過是一個農舍花園,不值得誇耀,然而這是他生命中最心愛的事物之一,他堅定而毫無保留地愛它。在其他哪些方面,他也可以這麼說?也許是他的妹妹黛杜──大半時候是如此,但是有些時候,他不這麼想。例如她干擾他,要他拿掉那些鑲板,以較現代的東西取而代之,或者她就他的衣著和習慣將他教訓一番──喜歡將他比喻成一個開酒館的可憐鄉下助理牧師。
授與他職位的哈蘭夫人呢?她年紀大了,她的肚皮是多麼巨大,變成她的一個重擔!然而,她仍然擁有最和悅的性情和智慧,值得他為她寫那些十四行詩,值得他花功夫在布滿污漬的紙上掙扎,讓所有的字句符合格律,勉強擠出一個不致毫無意義的押韻字。在他為她而寫的一、兩百首詩中,也許有半打是好的。當然,在一、兩年後,他必須把這些詩燒燬;如果他的健康情形惡化,他當然會這麼做。他無法容忍讓陌生人讀到這些詩──母牛村的肥胖教區牧師想對哈蘭夫人調情。
他走到池塘,拍手,十幾道漣漪在水面上散開來,而光線往外擴張至池岸。很好,肉質乾淨的魚。如果科爾太太將牠們加上調味料,你在任何一位大主教宅邸的金盤子裡,也找不到更美味的佳餚。不久之後,他可望被召喚到艾克塞特的主教宅邸。這是叫瑪莉搬出去的一個禮貌性的藉口。詹姆斯活著時,她住在這兒是牧師對這位醫生的慈善行為的一部分,但是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女人,住在教會一位未婚的神僕家裡……。
他彎下身,讓手指伸入水裡,他那倒映在水中,如暗色碗狀物的頭引起他的興趣。有亮光在客廳的窗移動。他站起來,走近那扇窗。窗簾沒有拉上。塔比莎正在點燃牆上燭臺之上的蠟燭。她是一個高大、健康、大塊頭的女孩,一個粗野的女孩,不漂亮,臉上唯一的出色特徵是年輕和健康。來到這幢房子的第一個月,她被噩夢所苦,尿床,紅著眼睛在屋裡拖地板,打破玻璃杯,無法遵守最簡單的命令。牧師和管家科爾太太進行了一次困難的會談。科爾太太威脅說,如果塔比莎留在屋子裡,她就要搬到她姊姊位於湯頓(Taunton)的家。她把這個地名重複說數次──「湯頓,牧師,湯頓」──彷彿它位於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另一邊。但是噩夢過去後,塔比莎變得十分伶俐。冬天時,她和科爾太太睡同一張床,女管家蜷縮在女孩後面,像一顆溫暖的石頭上的苔蘚。牧師想,也許他自己也喜歡享受這種溫暖。
他吸入最後一口夜間的空氣,然後走入屋子裡,閂上門閂,轉入客廳。塔比莎手裡端著一個盤子,盤裡擺著他次好的高腳杯。她嚇了一跳,彷彿他是魔鬼,要來把她當點心吃掉。這種緊張的習慣總是把他惹惱。有一會兒,他們你瞪我,我瞪你。然後,他想起詹姆斯死時,她哭得多麼自然。她有一顆慷慨的心。
他說:「塔比莎,妳要去睡了嗎?妳累了嗎?」
「有點累了,先生,但是如果你想要喝一杯牛奶酒或其他東西,我去端來。爺爺在睡前總是喝牛奶酒。」
「他還健在嗎?」
「不,先生,」她快活地微笑。「有一次,他掉入火裡,死了。但是他是一個愉快、開朗的人,以前他差不多是這樣。」
牧師看到了:一個老人在火裡,兩條向內彎的腿,真的向內彎,就像用來去掉蛋殼頂端的金屬器具,像博斯(Bosch)畫裡的東西。「現在我不要喝什麼,親愛的,我要熬一會兒夜,也許我會看書。」
她行屈膝禮,而他注意到她的乳溝,且再度擔心他的玻璃杯會摔破。在門口,她說:「明天我可以去參加葬禮嗎?科爾太太說,我應該問一問。」
「當然可以,我希望在那兒看到妳。妳很喜歡他?」
「老天,先生,我已經開始想他了。你不想他嗎?先生。」
「很想他。」
「我想他。」她停下來,弄濕嘴唇。「我要問你一件事,只是科爾太太說我不該問。」
「那麼,你現在必須問。」
「詹姆斯醫生……我是說戴爾醫生救活了那個黑人。先生,你認為那是一個奇蹟嗎?」
「我想,塔比莎,這不是一個奇蹟的時代。」
她對著他目瞪口呆,彷彿他說了一些重要而令人震驚的話。「如果那不是奇蹟,那麼那是什麼?」
「醫術。」
「現在,先生,他稱自己為拉撒路(註:新約聖經裡,藉著耶穌的神蹟死而復活的人),那個黑人。」
「以前他叫什麼?」
「約翰‧阿梅茲門特。」
「我比較喜歡這個名字。」
獨自一人時,他脫下假髮,用力地抓頭皮。一隻蛾開始在蠟燭周圍飛來飛去,然後停在鏡子上。他隱約記得前一晚曾看到牠飛。牠的翅膀顏色像木材紋理,每一邊都有斑點,像一雙瞪視的眼睛──大自然的巧思。
他從一個櫃子裡拿出玻璃酒瓶和酒杯,往杯子裡注入偷偷帶進來的白蘭地,然後將那杯酒一飲而盡。他將酒杯放在壁爐架上,拿起其上的一根蠟燭,走到外面的走廊,以手保護燭光。他的書房是一間小房間,有擺設緊密的家具,從房子的另一邊伸出來,散發著墨水、芳香菸絲和書的氣味。他將蠟燭放在寫字桌的邊緣──黛杜稱這張桌子為「寫字檯」。桌面完全被紙掩蓋著:正式和非正式的信,還有帳單──車匠開出的一英鎊十八先令、買倫敦銀湯匙的嚇人的十英鎊。而他們的收入只有一張十先令的鈔票和六便士,那是教區的官員為一個羈押中的男人和一個懷了他孩子的女人主持婚禮賺來的。除此之外,桌上還有為一次講道所做的筆記、三枝鵝毛筆、一個沙盤、一片刀片、一瓶蓋住的墨水瓶。
他舉起蠟燭,讓燭光照在書背上,在他最喜歡的舊書前停下來,輕輕敲著書背。他那本中學時所讀的破爛的荷馬、他父親的科利爾(Collier)版的馬可斯‧奧瑞里爾斯(Marcus Aurelius)、他第一次去倫敦時,在包街(Bow Lane)買的那本有插圖的《天路歷程》、一本邪惡而可口的奧維德(Ovid)(大學一位朋友送給他的,隔年他便上吊自殺了)、有黑色僵硬皮革封面的兩冊彌爾頓(他第一次得到神職人員薪職時,哈蘭夫人送給他的禮物,而他真正珍惜的,是她以可愛的捲曲線條寫成的獻辭,而不是彌爾頓著作的內容)、伏爾泰的《坎迪達》(讓牧師立即想到阿布先生那張黝黑、有智慧的小臉)、費爾丁、迪弗、阿列斯特利(Allestree)的《人的整體責任》(大半未讀過)、提洛森(Tillotson)的講道詞。
他自書架轉身,打開書桌旁的一個箱子,拉出一個帆布袋,將它挾在腋下,然後匆忙回到客廳,就在這時,時鐘的時針顫抖了一下,通過十點。他將袋子放下來,脫下外套,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背向空的壁爐架,如往常那樣,和他的父親──蘭卡郡路恩鎮(Lune)的約翰‧雷斯崔牧師──面對面。那是一幅二流畫像,他父親的臉是一個閃亮、平面的橢圓形,而背景是棕色的光漆,就像泥濘池塘裡的月亮倒影。他們相互默默地道晚安。
第一章
一七七二年八月的一個鑲著雲彩的炎熱下午,三個男人走過戴文郡母牛村(Village of Cow)附近一座馬廄的院子。他們的組合顯得正式而古怪:兩個較年輕者像傳令官或守衛,肅穆地走在他們的主人之前,或者──更異想天開地說──像有一套隱形馬具的韁繩拉著他前進,他龐大的身軀穿著黑色外套,臉泛紅。其中一人手裡拿著一只皮袋,當他走向馬廄的門,袋子裡傳出隱約的叮噹聲。
那位年紀較長的男人──雷斯崔牧師──稍停之後,打開門,後退,讓其他人進入。他們慢慢走入幽黑之中。馬廄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馬和乾草的氣味、皮革和馬糞...
推薦序
◆王浩威導讀
歷史有關的一切總是欺妄著我們的時間觀念,在書本字裡行間的敘述顯得太過於古老,以致於呈現在小說、電影或戲劇上的具象再現,卻又容易覺得太古老或太遙遠。
譬如莎士比亞的《訓駻記》吧,一對義大利的主僕從西岸的比薩抵達帕度瓦(Padua 或Podova 兩種拼法)的喜劇故事,今年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才到台灣演出的劇碼。像我這樣的觀眾,坐在新舞台的座席上,實在是很難站在廿一世紀初的觀賞角度,想像舞台上的十六或十七世紀是怎樣的時代。
《訓駻記》的調情喜劇是屬於貴族之間,顯得文明而皆大歡喜,不免讓人對它存在的歷史少算半個或一個世紀,離近代不會太遠。《從月亮來的男孩》恰恰相反。已經是十八世紀的歐洲,只因為故事發生在販夫走卒和低階貴族之間,而且苦難的異象充斥其間,貧窮、娼妓、偷騙、死亡、疾病,一切顯得落後而古老,彷如文藝復興的影響從來沒進入其中,讀來感覺遙遠許多,錯以為是歐洲的天空卻比十六世紀的《訓駻記》還盤旋著中世紀的黑暗陰影呢。
離開小說與劇院,躺在家裡打開電視機,膾炙人口的連續劇,譬如《雍正皇帝》或《康熙大帝》,那些應該是十七世紀後葉或十八世紀初的故事,卻又顯得親切而文明;甚至連十五或十六世紀的《神雕俠侶》或《天龍八部》都比《訓駻記》或《從月亮來的男孩》來得親近許多了。
這時,我們不免困擾:究竟,十八世紀離我們多遠?
2.
歐洲的十八世紀,剛剛才擺脫文藝復興之後的古典主義,一切才要踏入理性主義的時代。
英國偉大的詩人蒲伯(Alexauder Pope)在一七三四年這樣寫著:
「所有的自然都是藝術,你不知道;
所有的機會、方向,你看不見;
所有的混亂與和諧都不被了解;
所有局部的惡和普遍的善,
以及驕傲、犯錯理由的惡意
全顯現著一個真理:不管什麼,都是對的。」
第二世紀希臘醫師蓋倫(Galen)的影響還是歐洲都還很繼續影響著,混雜著濃厚神學氣息的醫學觀念還在它全盛期的最後一刻。只能解剖動物屍體來想像人體構造的蓋倫醫生,在神學的解釋中提出他們「充滿想像力」的解釋。然而,儘管這樣的醫學知識到了十七世紀開始逐漸動搖,當時的醫生大部分都是江湖術士一般的出身,還是沉浸在蓋倫神學一般的理念裡。這也是蒲伯忍不住要說:「所有的自然都是藝術,你不知道!」
現今世界聞名的童書大展所在地波隆那(Bologna),是歐洲最古老的醫學院之一,在1405年將解剖納入課程,是最早的一個;至於上述的帕度瓦的醫學院跟隨其後,也在1429年開始進行人體解剖。雖然這一切課程都是秘密進行的,但,神聖的人體終於可以在教皇的默許下,暗中進行探索了。
1543年是人類歷史上最奇妙的一年。
同樣是在帕度瓦大學,白髮蒼蒼的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終於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天體之運轉》,太陽中心說的天文觀念開始將天文脫離了神學,天體的探索跨出了第一步;同一年,年輕的醫師,才廿八歲的菲沙里斯(Andreas Vesalius)出版《人體構造》,向人類揭露了不同於蓋倫充滿神學的人體。
◆王浩威導讀
歷史有關的一切總是欺妄著我們的時間觀念,在書本字裡行間的敘述顯得太過於古老,以致於呈現在小說、電影或戲劇上的具象再現,卻又容易覺得太古老或太遙遠。
譬如莎士比亞的《訓駻記》吧,一對義大利的主僕從西岸的比薩抵達帕度瓦(Padua 或Podova 兩種拼法)的喜劇故事,今年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才到台灣演出的劇碼。像我這樣的觀眾,坐在新舞台的座席上,實在是很難站在廿一世紀初的觀賞角度,想像舞台上的十六或十七世紀是怎樣的時代。
《訓駻記》的調情喜劇是屬於貴族之間,顯得文明而皆大歡喜,不免讓人對它存在的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