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麻吉停在鳥籠上,頭埋在翅膀裡閉著眼,正在午睡。
二宮大氣不敢吭一聲,躡手躡腳地站起來。萬一麻吉察覺,就會跟上來。
後退著來到門邊的時候,麻吉睜眼,「咻」一聲飛了過來,停在二宮頭上,喊著:『小啟,小麻吉,走、走,來、來!』
「麻吉,我要去吃午飯,你乖乖看家。」
『小鳥在哪裡?小鳥在哪裡?』
「你在這裡,在我頭頂。」
『去吃飯,去吃飯!』二宮聽見「噗」的一聲,麻吉好像在他頭頂拉屎了。
「你是鳥,又不能吃拉麵煎餃。」
『說的也是、說的也是!』麻吉從頭頂跳到肩上,啄了啄二宮的嘴唇。牠餓了。
二宮折回鳥籠,拿起飼料碗。麻吉飛到碗邊來,啄起種子。麻吉這種玄鳳鸚鵡愛吃小米、稗籽和麻籽。
麻吉吃了一陣子飼料,在事務所裡盤旋了幾圈,停在鳥籠上,開始整理羽毛。雖然是隻要人照顧的任性小鳥,卻活潑到了極點,不管做什麼都惹人疼。
二宮拿面紙揩掉頭頂的鳥屎,套上外套出門。鎖好門,搭電梯下一樓。打開信箱查看,沒有郵件。
離開大樓時,一道呼聲傳來:「二宮?」回頭一看,那裡站著一個穿白色連帽毛外套配緊身牛仔褲的女人。
「呃,哪位……?」很讚的女人。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你是二宮對吧?我是藤井朝美。」
二宮立刻想起來了。藤井朝美是他高三時的同班同學,也是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她身材高䠷,留著一頭栗色短髮,眼睛細長,鼻樑高挺。
「哦,藤井啊……好久不見。」這反應也太呆了。
「二宮,你來送貨?」
「什麼……?」
「抱歉,我以為你是送貨員。」
「不是啦,我的事務所在五樓,叫二宮企畫,做的是類似建築顧問的工作。」
「咦?建築顧問?聽起來好厲害。」
「一點都不厲害,是猴子也做得來的仲介工作。」
「又講那種話,二宮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怎樣沒變?難道這女的一直覺得我就是猴子──?
沒錯,學生時代二宮成績吊車尾,也曾在上課時間傳閱「小本的」被沒收。還曾經因為抽菸和喝酒,分別被停學一次。
「我在這棟大樓開公司。一○三號室,才剛搬來一個月而已。」
公司叫「可麗普」,批發零售女性服飾與鞋包。
「真的嗎?太巧了。我知道一樓裡面有一間空著,原來被妳租走了。」
「可是實際搬進去一看,空間好小。我們辦公室跟倉庫是一起的。」
「商品的倉庫嗎?」
「對。房間裡放上鐵架,堆上紙箱,連理貨的空間都沒了。房租很便宜,而且就在美國村外圍,地點是很不錯啦……」
「這樣啊。一樓每個房間都很小嘛。」
一樓共有七間辦公室,而二宮企畫所在的五樓只有四間,一樓的空間想必狹窄了許多。
「二宮,你們事務所有幾坪?」
「快六十平米,大概十八坪吧。」
「好大喔。早知道就租上面一點的樓層了。」
「可是樓上都租光了吧?這棟大樓很少有空房。」
「果然,房仲也這樣跟我說。」藤井朝美輕笑了一下。「二宮,你要去哪?」
「去吃午飯。」
「我剛吃完回來。『露可琪』的義大利麵商業午餐。」
「哦,那家滿好吃的。」
「那,拜拜囉。」
藤井說完,揮揮手走進福壽大樓。
可惡,搞砸了──二宮暗自嘖了一聲。我怎麼這麼不靈光?吃完午餐當然應該來杯咖啡,怎麼不邀她呢──?
二宮打手機給悠紀。悠紀立刻接聽。
『小啟,怎麼了?』
「妳午飯吃了嗎?」
『還沒。』
悠紀說她今天帶便當。當然不是自己做的,是她母親英子準備的。
「我想去『露可琪』吃義大利麵。」
『這是在邀我作陪嗎?』
「是的,女士。」
『好,我陪你。』
「便當帶來吧,當我的晚餐。」
二宮收起手機,安步當車地往前踱去。
吃過一千兩百八十圓的義大利麵商業午餐後,兩人進入附近的塔利咖啡。悠紀點了咖啡歐蕾,二宮點了美式咖啡,坐在吸菸區點起菸來。
「──我一時沒認出來,疑惑我在哪裡認識過這樣一個模特兒似的美女?我又沒上新地的俱樂部,而且那女人以酒廊小姐來說,年紀又太大了點……沒想到居然會是同學。我從來沒參加過同學會嘛。居然能像那樣愈來愈美,簡直就像脫胎換骨,嚇死我了……悠紀也是,往後會變得愈來愈漂亮,美到我都不敢靠近,也不願意陪我一起吃飯了對吧?所以我才會打電話給妳。」
「是喔?小啟,你是對人家一見鍾情了吧?」
「對妳是很不好意思啦。」
「我一點都不在意啊。」
「不過冷靜一看,如果悠紀是滿分十分裡面的九分,藤井朝美大概只有八分吧。」
「為什麼我不是十分?」
「妳有時候會跟一些不像話的男人交往不是嗎?這是妳的美中不足之處。」
上個月悠紀才剛跟男友分手。對方儘管是阪大法律系畢業生,司法考試卻落榜了兩次,第三次總算考上,去年才剛成為律師;但他好像有一對在大型廣告代理商當高層的父母,居然囂張地在西天滿開起自己的事務所,成天開著蓮花跑車趴趴走。二宮告誡那種吊兒郎當的土豪男不好,悠紀卻說他很帥,跟他約會了好幾次。後來悠紀說,那男的是個媽寶,有三張母親的信用卡,二宮高喊快哉,「就跟妳說嘛!」這才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是我眼光太高嗎?」悠紀喝著咖啡歐蕾說:「如果能遇到真心愛慕的對象,我立刻就會獻出我的一切,卻總是遇不到那樣的人。」
「我剛才也說了,隨隨便便的男人配不上妳。往後妳會變得更美更國色天香,變成十分裡面的滿分。」
「是嗎?要是這樣就好了。」悠紀說著,抬起頭來。「小啟,那個藤井朝美單身嗎?」
「嗯,應該。看她打扮得很年輕,而且自己開公司。」
「搞不好是用老公的錢在開。」
「說的也是,有這個可能。」
「你拍一下那個人的照片給我看。」
「我的智障手機有辦法拍嗎?」
半年前在羽曳野的梅酒工廠拆除工地拍的照片,全都失焦了。八成是鏡頭壞了。
「你應該換智慧型手機啦。還有,小啟你應該多注意一下外表。」悠紀把手伸向二宮的夾克,捏起麻吉的鳥屎。「看,就算你不在乎,別人也都看在眼裡。看看你的鬍渣,頭髮也該理了。」
「妳幾個月上一次美容沙龍?」
「什麼幾個月,二十天就去一次。」
「會刮臉上的汗毛嗎?還有手毛。」
「這還用說嗎?女生全身上下都跟臉一樣重要。比基尼線也要處理。」
二宮身體一顫。是V線?還是I線?雖然想問,但問了會被扁。
「下星期我要參加試鏡。蘋果劇場的《瑪麗紅襪》。」
悠紀說這是百老匯初次到日本上演的音樂劇,如果試鏡上了,將有四個月無暇分身。
「妳跟『棉花』說了嗎?」
「當然說了,不過如果試鏡上了,就需要替補的教練。好像要我去找的樣子。」
「那我去幫妳代課怎麼樣?穿紅色緊身褲教舞。」
「小啟好聰明喔,會說人話耶。」
悠紀坐在高腳椅上,立起單膝,將起皺的刷破牛仔褲褲管塞進雪靴裡。悠紀手腳修長,身體柔軟。香草系的香水味撩撥著二宮的鼻腔。
悠紀在日航飯店後面的舞蹈教室當教練。課程多半集中在上午和傍晚,因此有空的時候便到走路不用十分鐘的二宮的事務所,反覆觀看相同的芭蕾或音樂劇影片,有時也會進行自己設計的發音練習。去年秋天她在湊町的「弗姆茲」演出為期三個月的長期音樂劇《克蕾曼汀小姐》。
參加試鏡的舞者多如過江之鯽。舞者不像歌手或女星是以個人品牌取勝,因此只靠跳舞這項技能,難以糊口。不過我喜歡跳舞……悠紀從幼稚園到高中都在學古典芭蕾,高中畢業後,又到漢堡留學,學了兩年芭蕾,在六年前的春天回國。她似乎頗有才華,在德國國內的芭蕾比賽得過幾次獎。悠紀是二宮的阿姨英子的女兒,也就是他的表妹。
「小啟,你有在洗衣服嗎?」
「有啊,一星期一次吧。」
其實是半個月一次。二宮有二十件T恤、十件馬球衫、十五件褲子,髒得差不多了就扔進紙箱,滿了便搬到公寓附近的自助洗衣店。陽台上的洗衣機已經壞了三年。
「欸,悠紀,明年三月我就四十了。」
「這樣。」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這說的就是我的人生。」
「是喔?好像很聰明。」悠紀一點佩服的樣子都沒有。
「這是《論語》裡面的話啦,孔子說的。我這個人一點迷惘都沒有。」
沒錯,對於每一天的生活,二宮沒有任何迷惘。他隨波逐流。
早上九點左右起床,想的話就吃個麥片。然後開著義大利車愛快羅密歐156,從大正區千島的公寓前往西心齋橋的事務所,把麻吉從籠子裡放出來,餵牠吃飯。午飯後,躺在沙發椅上等顧客電話;天黑了就把麻吉放回鳥籠,打開寵物用暖氣,離開事務所。接著在美國村一帶吃晚飯,租個五片電影DVD,回去公寓。邊看電影邊喝紙盒裝燒酎,漸漸地睏了,醒來的時候,窗外麻雀正吱喳啼叫。真是簡單而毫無迷惘的生活。
「仔細想想,搞不好我一天睡上十個小時。」
「哪像我,要好努力才能睡上八小時。」
「俗話說,一暝爛一寸。」二宮揉掉香菸,拿起悠紀給的便當。「我要回事務所了。」
「我也去。我要去看麻吉。」
悠紀也喝光咖啡歐蕾站起來。
星期四,敲門聲吵醒了二宮。
「哪位?」
「我是藤井。」
咦……!二宮連忙從沙發上爬起來。
「等一下,我立刻開門。」
二宮衝到洗手台看鏡子,打濕亂翹的頭髮,用手耙了耙,抓起毛巾抹抹臉,漱口之後才前往門口。麻吉停在窗簾軌上。
解鎖開門,藤井朝美站在門外,手中捧著一小把玫瑰花。
「不好意思,我本來想先打個電話說一聲,但不知道號碼。」
「啊,我忘了給妳名片。請進請進。」
二宮請藤井入內。玫瑰花香撲鼻而來。藤井一身粉紅色上衣配白長褲,腳上蹬著纖細的白色高跟鞋。
藤井環顧事務所。「可以插在那裡嗎?」她指著櫃子上的花瓶說。
「可以,花瓶只有那一個。」
二宮取下伊萬里燒的花瓶,將乾枯的花丟進垃圾桶。藤井拆掉花束包裝插上花,拿到流理台裝水,理好花朵形狀。
「謝謝。這裡已經不曉得多少年沒有花朵裝飾了。」
「冬天沒什麼花,這都是溫室玫瑰。」
「我喜歡有香味的花,像玫瑰或梅花。」二宮把鼻子湊近花瓶。「這就叫『馥郁的馨香』吧。」
二宮賣弄了一下,卻毫無反應。回頭一看,藤井坐在沙發上。
「這裡果然很大。」
「有六十平米嘛。」
「房租多少?」
「一個月十三萬吧。」
「跟我那裡差不多。」藤井說一樓是十二萬圓。
她是來做什麼的……?二宮納悶。只是禮貌性拜訪嗎?不過還帶花上門,太誇張了。二宮從來沒有受女性青睞的經驗,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叫個外送飲料吧。一樓的『米涅瓦』。妳要喝什麼?」二宮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
「我要伯爵紅茶。」
「那我要大吉嶺。」
二宮打了電話。「米涅瓦」會外送整壺紅茶上來。
二宮也在沙發坐下並沉思。該聊些什麼好呢……?
藤井朝美望向旁邊的鳥籠:
「你養鳥?」
「玄鳳鸚鵡。在妳頭上。」
藤井抬頭:
「真的,有鸚鵡。」
「看到不認識的人,牠就特別安分。會默默觀察。頭頂的羽毛豎起來,就是在提高警覺。」
「咦,我嚇到你了嗎?你叫什麼名字?」藤井問麻吉說。
「麻吉。不過是公的。」
「真可愛,臉蛋紅通通的。」
「所以也叫『多福鸚鵡』。」
「麻吉幾歲?」
「不曉得,應該還滿小的。」
麻吉過來,吃飯囉──!二宮叫喚,麻吉「嗶」了一聲,從窗簾軌道飛到二宮肩上。
「哇!一叫就來。」
「很可愛對吧?牠整天就在這裡玩。」
不只是籠子裡,籠子上和流理台旁邊也放了飼料和水。麻吉星期一到五住在事務所,週末讓二宮帶回千島的公寓。
二宮是在去年四月開始養麻吉的。他正像平常那樣睡午覺,附近忽然傳來鳥叫聲。看見辦公桌信匣上停著一隻鳥時,他差點沒從沙發上摔下來。身體是灰色,頭是黃色,臉頰紅通通,頭頂豎著一根長長的羽毛,就像個半吊子飆車族。體形就像消瘦了幾圈的鴿子。
鳥似乎是從打開的窗戶飛進來的。應該是有人養的,逃出去又誤闖這裡吧。「你是打哪來的啊?」二宮問,鳥便靈巧地飛起,停到他的膝上。真親人。他覺得這也算是某種緣分,決定飼養。後來他查到這種鳥叫玄鳳鸚鵡,之所以叫牠麻吉,是因為鳥喊著『麻吉、麻吉』。這是二宮第一次養鳥,不過親近之後,真的很惹人疼。自從麻吉來了以後,他也幾乎不會丟下事務所跑去打柏青哥了。
「麻吉,小乖乖。」
藤井伸出手指靠過去,結果麻吉豎起冠羽,羽毛全張開了。
「牠在威嚇,叫妳不要再靠近了。」
「這麼小,卻很凶悍呢。」
「是膽小才會這樣。」
麻吉會認人。牠只在二宮和悠紀面前說話和唱歌。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藤井直勾勾地望著二宮說。「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嗯,什麼事?」
二宮叼起一根菸。麻吉跳上鳥籠,啄起飼料。
「可以讓我把一些架子放在你這裡嗎?」
「架子……?為什麼?」
「我上次不是說嗎?我的事務所那邊擺上鐵架,連理貨的空間都沒了。半年就好了,在我找到更大的事務所,還是在附近租到倉庫之前,讓我把進來的貨寄放在這裡可以嗎?」
「簡而言之,妳想把我這裡當成倉庫使用是吧?」
「兩組鐵架就好了,拜託!」
藤井朝美向二宮行禮。二宮尋思起來。有新的侵入者打擾他和麻吉兩個人的生活,令人厭煩,不過他又想親近藤井這樣的大美女。
「只是當成倉庫而已吧?就兩個鐵架?」他確認地問。
「對,我不會在這裡理貨,當然也不會在這裡辦公。」
藤井說,她願意支付一個鐵架一萬圓的租金,因為要放兩個鐵架,所以每個月付二宮兩萬圓。
「不過我不能把這裡的鑰匙給妳,這樣也行嗎?」
「沒問題。我只會在你在事務所的時候搬貨。」
「妳說的貨,是紙箱嗎?」
「是從中國或美國這些國外寄來的包裹,大概五十公斤重的紙箱,滿大的。」
「好。既然這樣,妳把鐵架搬來吧。反正這間事務所很空。」
兩個鐵架,頂多就占去一坪吧。這樣每個月就有兩萬圓的不勞所得,何樂而不為?況且或許可以更進一步親近藤井。
「謝謝你,二宮。你真的幫了我大忙。我本來好擔心萬一你拒絕的話該怎麼辦。」
藤井微笑。齒列很整齊。
「鐵架什麼時候要搬來?」
「明天可以嗎?我要先連絡業者。」
「好。中午時間我大部分都在這裡睡覺。」
外送的紅茶送來了,兩人邊喝邊聊。藤井賣的是以年輕女性為客群的服飾、進口貨、皮包和鞋子,沒有店面,零售只做網購。另外也進口上衣洋裝等等,批發給年輕人的精品店。藤井說,近年來的服飾業界通貨緊縮嚴重,與部分人氣名牌的價格相差懸殊。二宮對這方面毫無興趣,但只要提出問題,藤井都會詳盡回答。
「人氣商品的變化速度之快,完全無法捉摸。比方說,A牌的毛皮鑲邊夾克很流行,所以進了一百件,下星期卻突然整個賣不動了,變成B牌的夾克成了搶手貨……流行的時候,就是衰退的時候,時機真的很難抓得準。」
「就像股票買賣吧。雖然我是不懂啦。」
「以某個意義來說,或許就像賭博吧。」
「唔,做生意就像賭博嘛。」
「二宮,你做這一行不是很穩定嗎?」
「難說喔。建築顧問這一行,肯定是長期處在低迷啦。營收一年比一年少,這裡的房租也是勉勉強強才付得出來。」
其實決定性的影響,是繼《暴力團對策法》之後施行的《暴力團排除條例》,不過這可不能說出口。要是說出來,藤井會以為他跟黑道掛勾。
「不好意思,打擾你工作了。」藤井望向手錶,準備起身。「我明天再來。」
「可以給我一張名片嗎?」
「名片正在印耶。舊的名片還有,可以嗎?」
她說公司名稱和手機號碼都一樣,但住址和室內電話會更改。
兩人交換名片。名片上印著「(有限公司)可麗普 業務主任 藤井朝美」。舊地址在尼崎的道意町。
「道意町在尼崎中央游泳池附近對吧?」
「對,走路只要五分鐘。你真清楚。」
「年輕的時候我常去。去賭賽船。每次都輸到脫褲子,哭著回家。」
那時候二宮高中剛畢業,在立賣堀的機械貿易公司任職。有個很迷賽船的前輩,每個星期都抓他一起去。仔細回想,或許就是這讓他染上了賭癮。柏青哥、賽船、賽馬、競輪,從地下賭場到合法賭場,什麼樣的賭博他都玩過。輸在賭場裡的錢,大概都可以買一間公寓了。
「我還滿欣賞會賭博的人。」
「咦,真的嗎?」這話真教人開心。
「因為賭博的人屢敗屢戰,百折不撓啊。不光是賭博,什麼樣的場面都有辦法應付。」
噢,真是個識大體的女人!她懂事理,明白大人的生存之道。二宮期待往後能更進一步交往,指點她賭博的精深博大。
「今年夏天我剛去過澳門。改天我帶妳去玩。」
二宮說氹仔的「威尼斯人渡假酒店」全是套房,共有三千個房間,六千台吃角子老虎、八百張賭桌,藤井卻完全不感興趣,說「那我先走了」,離開事務所了。
「麻吉,我泡妞的技術太爛了嗎?」
『啾啾啾、啾啾啾啾、對呀!』麻吉叫道。
「噯,算了,反正今後每天都可以見到她。」
二宮將壺裡的紅茶倒入杯中。麻吉停到杯上喝了一口,也許是覺得茶澀,眨著眼睛甩了甩頭。
二宮又望向藤井的名片。上面的「業務主任」應該意味著她就是老闆,不過有員工嗎?有限公司的資本又是哪裡來的?他忘了打聽員工的事,萬一是個男的就礙事了。
二宮跟藤井同學年,她應該四十了。這表示她可能結婚了,也可能離過婚,有孩子。
「麻吉,糟了,重點我一個都沒問到。」
二宮讓麻吉停到指頭上,摸了摸牠的頭。
2
隔天二宮一進事務所,電話就響了。藤井朝美說約了業者十一點過去。二宮說好,掛了電話。
打開空調,把麻吉放出鳥籠餵食。麻吉心情很好,自言自語,還模仿瓶裝茶倒進茶杯裡的「咕嘟咕嘟」聲、啤酒開罐的「噗咻」聲,而且還滿像的。迷途鳥兒的麻吉居然好巧不巧就飛進了這家事務所,二宮不禁要感謝牠的前飼主。
業者十一點過來,是兩名男子。他們在事務所門口旁邊的牆壁組裝起鐵架,尺寸非常大,寬二公尺,深約六十公分,支柱幾乎頂到天花板。「這樣的架子可以承重幾公斤?」二宮問,業者說耐重三百公斤。兩個三百公斤的鐵架──希望地板不會被壓垮。
業者組裝完鐵架離開,很快地藤井現身,瞥了鐵架一眼說:
「二宮,謝謝你。比想像中的更大對吧?」
「呃,還好吧?鐵架差不多都這樣吧。」大得要命,很占空間,而且礙眼。
「如果你有空,要不要下來喝杯茶?我想讓你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誰?」
「同學。我們兩個的老同學。」
「真的嗎?太好了。」
二宮想像起來。和藤井一樣,男人會喜歡的漂亮女人。離過婚也可。如果未婚、身材苗條、腳線美麗,就更沒得挑剔了。
「麻吉,你乖乖看家喔。」
二宮交代完,和藤井一起離開事務所。鎖上門,搭電梯下一樓。一○三號室的鐵門貼著一塊檸檬黃的塑膠牌,刻著「CLIP」字樣。
「這門牌好時尚。」
「認識的設計師送我的,是喬遷禮。」
二宮隨著藤井走進事務所。左右排著鐵架,紙箱直堆到天花板。架子前面擺著附滾輪的衣架,掛著上衣、線衫、外套、長褲等,底下排著涼鞋、包鞋和靴子。
「衣架上的商品大部分是樣品。冬衣跟春衣混在一起,毫無季節感對吧?」
這麼說來,毛線開襟衫旁邊吊的是小可愛。
「我是很想好好整理一番,可是完全沒空間。」
「跟我那單調的事務所天差地遠呢。」
穿過衣架之間進入室內。只有這處約四坪大的空間看得到窗戶,擺了辦公桌、檔案櫃、置物櫃。左邊沙發坐著一名男子,以眼神略略向二宮致意。
「這是長原,你還記得他嗎?」藤井說。
「啊,你好。」
媽的,不是女的。男子一襲深色西裝配襯衫,打著深紅色領帶。這年頭居然有人梳七三分頭還吹過,到底是哪門子品味啊?
「啊,二宮,好久不見。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你完全沒變呢。」
男子親熱地說,但二宮對這個小澤一郎似的傢伙毫無印象。
「我長原啦,三年二班,座號十四號。二宮你是十五號對吧?」
看來是同班同學。二宮以前屬於調皮搗蛋幫的,這傢伙應該是書呆子幫吧。雙方雖然不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但向來把彼此當成空氣。
「哦,長原啊。我也想起來了。」
二宮應酬地說。這大叔在這裡幹嘛?
「噯,坐吧。」
長原說。二宮在沙發坐下。仔細一看長原的領帶,上面有品味可怕的孔雀刺繡。
「二宮,你畢業以後進了哪家大學?」
「我出去工作了。我討厭唸書。」
母親悅子勸二宮升學,但他毫無幹勁,也沒興趣,只想快點出社會賺錢。雖然現在他也曾經後悔,早知道起碼也該混張三流大學文憑。
「你一定考上了名門大學吧?」二宮挖苦地問。
「我讀的是光誠學園大。唸了六年才畢業。」
這傢伙是腦殘。別說三流了,那是只有智障才會去唸的白痴學店。記得學校在北茨木的高爾夫球場附近。
「我現在在做這個。」
長原從旁邊的手拿包取出名片夾。二宮接過名片,上面印著「光誠政治經濟談話會 理事 長原聰」。
「這什麼?哪裡的政治團體?」
二宮提防起來。這傢伙是右翼分子?總會屋?還是道上的?
「不是不是,不是那樣的。」長原誇張地揮手。「西山光彥,你知道這個人吧?大阪九區的民意代表,我是西山議員的祕書啦。」
「祕書……公設還是私設?」
「私設祕書。事務所在北茨木櫻丘,平常我都在那裡。」長原說。「居然知道公設和私設,你很內行嘛?」
「沒有啦,我經常在各種地方碰上議員祕書,尤其是民政黨的。」
「西山議員是民政黨的。」
「唔,是啊。」
二宮認識的保守黨國會議員的選區祕書,沒一個好東西。他們身為沒有國家保障職位的約雇勞工,賺錢的管道就是喬事和謀利,從排解糾紛、公共工程圍標、拉生意、安插人事、走後門入學,到協調職位、強迫推銷政治餐會入場券、假借演講會或海外研修名義索討贊助,靠著參與一切說得出來的檯面下活動來謀取利益,有時還要進貢給議員。祕書的名片就形同黑道幫派的「代紋」等於是利用老大議員的名號及祕書的身分賺錢的自營業者,這部分與黑道分子幾乎沒有兩樣。沒錯,在二宮心目中,議員私設祕書就是幫人喬事的吸血蒼蠅。
「你是靠著什麼門路當上西山議員的祕書的?」
「光誠學園集團的老闆是西山家。讀大學的時候,我是劍道社的社長。」
長原畢業後,在大學當行政人員,九年前在西山邀請下,成為他的祕書。
「真是太幸運了。我這樣的人居然能成為民意代表祕書。真慶幸我當時進了劍道社。」
這傢伙搞屁啊?被貪腐議員當狗使喚,就這麼開心嗎?
藤井把瓶裝茶放到圓桌上,在高腳椅坐下來:
「長原的太太是我年輕時工作的船場纖維貿易公司的晚輩。他們生了三個小孩。」她說大女兒讀小六,底下兩個男的是雙胞胎。「我同事結婚的時候,我在新郎親屬桌看到長原,就跟他相認了。」
藤井和長原參加婚宴後的續攤,藤井把晚輩介紹給長原。
「咦,原來是這樣的緣份啊。」
「世界真的很小。我和長原之間,就像一家人一樣。」
「那個時候我在大學當行政人員,我老婆好像誤以為我是公務員。」長原說。「『可麗普』是有限公司,我也出資了一點,算是股東之一。」
「真不錯,原來你是個實業家呢。」二宮語帶調侃地說。
「別傻了,一年到頭都在哭窮好嗎?」明明沒什麼好笑的,長原卻笑了。「我聽小朝說了,你在當建築顧問?」
「唔,只是自個兒這麼自稱啦。」
這傢伙好像叫藤井朝美「小朝」。真囂張。
「居然能在美國村開自己的事務所,真的很了不起。顧客多半是地方政府嗎?」
「沒那麼好啦,主要顧客都是拆除業者,仲介一些拆除工程。」
「難道是『圍事』嗎?」
「什麼……?」太令人驚訝了。這傢伙居然知道「圍事」。
「我可是議員祕書,對建築業的內幕還滿清楚的。也曾經受包商請託,做過一些類似圍事的事。」
「這樣啊。不愧是議員祕書,人面真廣。」
「不過,不是因為《暴排條例》,沒辦法再這麼幹了嗎?」
「這樣嗎?我是不太清楚啦。」
王八蛋,還不閉嘴?這些話怎麼能讓藤井聽到?
不過長原說的沒錯。這半個月以來,二宮企畫沒半個訪客上門。即使偶有電話,問了工作內容報了價,就沒有下文了。
他知道工作為何會減少。是因為平成二十三年(二○一一)春季實施的《大阪府暴力團排除條例》。主要內容是「府政府事務及事業內容如經查明與『暴力團員或與暴力團密切相關者』有關,或『有利於暴力團體』,將不予核可或承認」,「事業者與其事業『不得藉由暴力團體權勢提供利益』、『不得助長暴力團體活動,或透過資助提供其利益』」。
現在是十二月。二宮今年的收入,六月之前的上半年約一百五十萬圓左右。七月到八月,被叫做桑原的孽緣黑道分子抓去幫忙,賺了二百五十多萬圓,但這並非本業收入。九月仲介了一件基礎工程挖掘案,三十萬圓;十月介紹拆除工程,十五萬圓。十一月圍事賺了四十萬圓;仲介灌模工程三十萬圓。這個月大概沒收入──扣掉從桑原那裡弄到的二百五十萬圓,今年只賺了二百六十五萬圓。
二宮企畫掛出來的招牌是仲介建築工程和拆除工程,但收入有三分之二都來自於「圍事」。然而這樣的圍事工作,今年卻只有三件。
大樓和公寓、地方自治團體的再開發案等工地現場,總是擺脫不了黑道或黑道檯面公司的糾纏。圍標、妨礙標案不必說,有時還會擔任當地建商的爪牙,搶包工程,或找碴抗議噪音太吵、振動造成房屋龜裂、影響地下水脈造成地盤下陷,到公所或工地事務所叫罵;要是負責人拒絕出面,就每天在工地閒晃,甚至開車堵住搬運道路。《暴對法》實施以後,黑道這類露骨的勒索行徑收斂了,但還是會以各種騷擾手段妨礙工程。結果造成工期延宕,使建商蒙受莫大的損失,因此對付黑道團體的預防措施不可或缺。
以毒攻毒──利用黑道來壓制黑道的策略,建築界稱為「防範措施」,也就是「圍事」。二宮企畫向來是從建商那裡接到圍事委託,然後斡旋給合適的黑幫,靠著這筆仲介費用來維持事務所的經營。
我就是所謂的「黑道密切相關者」嗎?因為圍事的關係,二宮幾次被府警搜查四課的刑警找去問話。他們也知道二宮過世的父親是黑幫幹部。沒錯,二宮肯定名列四課手中的黑幫團體密切相關人士名單。
「怎麼突然低頭不說話了?」
「嗯……」二宮抬頭。「沒有,想點事情而已。」
「既然你在做圍事,應該有朋友吧?」
「什麼朋友?」
「這個啊。」長原用指頭劃過臉頰,表示刀疤。
二宮一陣火大,差點沒一拳揮出去。
「小朝,可以幫我們泡杯咖啡嗎?」
長原對藤井說。藤井點點頭,往隔板另一頭走去。
「接下來我要說的算是家醜,你可以保證不說出去嗎?」長原說,上半身往這裡探過來。
「嗯,既然你這麼說,我絕對守口如瓶。」
可以聽到有意思的內幕了。愈是嚴禁說出去的事,別人聽了愈開心。二宮對自己的嘴皮子之鬆,有著莫大的自信。
「其實我們事務所被人丟了火焰瓶。」長原低聲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