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櫻始開,
賞花和曾幾何時的蛋包飯
005
為了替「未來的夫婿」著想,花柚小姐在小學四年級的春天開始學習做菜。
九歲的她照著老師的指導,準備了一本「做菜練習簿」。
她會在裡頭貼上餐點的照片、或是自己畫出餐點的模樣。也會把食譜抄在裡頭,或是將烹飪技巧寫下來。
記錄花柚小姐這些練習過程的筆記本,目前已經來到第九十六本。這十五年的歲月中,基於某些理由,「做菜練習簿」變成了「便當練習簿」,而現年二十四歲的花柚小姐,至今仍致力於在筆記本上留下紀錄(※可不能問她「咦,那妳的『夫婿』呢?」這種問題」)。
第一本練習簿,用的是小學生常用的方眼紙筆記本。
封面畫著卡通版的兔子圖樣,看起來十足孩子氣。
裡頭的鉛筆字跡難以辨識,用彩色鉛筆上色的便當圖畫,看起來也很天馬行空。不過,想到這是一個九歲孩子的作品,便讓人不禁會心一笑。
「我不小心把一顆雞蛋掉到地上打破了。」
「我把小匙跟大匙搞錯了。加了太多糖,變得好甜。」
除了像這樣的可愛內文以外──
「好好吃喔!我真是天才!」
也有這種她現在仍掛在嘴上的發言。再加上一旁八成是老師寫下的「不要得意忘形喔」的評語,實在令人莞爾。
其中還能看到花柚小姐的家人吃了她做的飯菜後寫下的感想,能看出他們一家人熱鬧和樂的感覺,非常有趣。
因為過著亂七八糟的生活,我在路上昏倒,還差點被花柚小姐的車輾斃。面對這樣的我,她表示願意免費指導我做菜,不過有兩個條件。
「你必須自己準備我事先告知的食材。」
以及──
「就算只拍照也好,你必須留下紀錄。」
花柚小姐俐落地將烹飪服上的繩子打結,然後這麼對我說明。
「這是我的老師教的。想要朝某個目標邁進時,就必須做紀錄。這樣一來,中途想放棄的時候,只要回顧之前的紀錄,就會感受到『我都這麼努力至今了』的事實,然後對自己更有自信,覺得不應該浪費自己過去的努力喔。」
我不愛提筆寫字。如果要用手寫的方式,在筆記本上留下紀錄,我有自信自己絕對無法持續三天。因此,我選擇以手機的相機功能拍照,再把照片上傳到社群網站。
從白飯的煮法、水煮蛋的煮法、高湯的熬法開始,到必須耗費較長時間的燉煮料理、將多種不同食材組合在一起的日式肉凍或蔬菜凍(Terrine)。
我模仿花柚小姐,在自己的貼文加上「便當練習簿」的標籤,目前,照片的數量已經來到六十五張。
如同花柚小姐所說的,看著自己附照片的紀錄,會讓人很開心;回顧過去的紀錄,也有助於提升幹勁。
「偶爾吃吃速食也不錯,但不能把自己要吃的東西全都交給別人負責。就算只是在白飯上頭淋上納豆和生雞蛋也好。想喝味噌湯的話,現在市面上也有販售加入高湯調味的味噌醬。只要自己加上配料,再注入熱水攪拌,就能完成一碗味噌湯,非常方便呢。營養均衡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必須掌管自己的生活。」
面對總是靠學校餐廳或超商便當來果腹的我,花柚小姐這麼表示。
於是,我向她學習如何下廚、開始自炊之後,已經過了八個月。
加上沒有特別做紀錄的日常飲食,我想必已經替自己準備了將近五百頓的飯菜。
我每天都在便當店打工做便當,所以也會用剩餘的菜色湊成員工餐。不過,對於獨自在外租屋的我而言,下廚是為了煮東西給自己吃。對一名十九歲的大學生而言,我也覺得這種想法是理所當然。
加上「便當練習簿」這個標籤的相片中,被設定為不公開的第五十四張照片中的蛋包飯,是這樣的我第一次為了他人而做的便當。
●
我沿著裁切線撕下一張日曆。
幫掛在櫃台後方牆上的日曆更新日期,是我每天早上踏進店內後的第一個工作。
從今天開始,就是三月了。
從季節的七十二候來看,也剛好是「霞始靆」變成「草木萌動」的日子。這代表著草木開始萌芽的時期。
將一年分為二十四個時期,再加上符合的季節敘述,便成了「二十四節氣」。把每個節氣再細分成三段時間,便成了「七十二候」。
這是我開始在這間店打工、被任命為「日曆班長」之後,第一次聽聞的知識。但這種感覺有些風雅的習俗,倒也挺不錯的。
從二十四節氣來看的話,今天是「雨水」即將結束的日子,同時也是七十二候之中的「草木萌動」的開始。看到這些敘述,讓人莫名有種暖春真的到來的感覺。雖然生活還是離不開暖氣,但盆地特有的那種冷到骨子裡的寒意,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我用雞毛撢子拂去櫃子和桌面上的灰塵。過了片刻後,再以不會揚起這些灰塵的力道,輕輕地用平板拖把乾擦地板。
昨天傍晚,我已經在關店後打掃過了,所以早上只要再稍微清理一下就好。打掃工作告一段落後,我拉開有著傳統暗紅色格子窗設計的木造拉門和窗戶,讓室內通風一下。
早上六點。
染上一片淡紫色的天空變得愈來愈明亮。
我抬頭仰望並排的民宅上方。仍殘留在西方天空中的藍色,由西至東,帶出一片從藍到紫的漸層色彩。這是日出到來前一刻的昏暗。
「早安。」
「早啊。」
和出來溜狗、住在附近的老爺爺打過招呼後,我將直立式看板擺到店門口。
這間店,位於四處座落著懷舊老店和舊式民宅的姊小路街上。這裡不是觀光區,而是當地居民的生活空間。京都的商業辦公區烏丸御池就在附近。儘管位於交通流量相當大的大馬路旁,這條姊小路街卻不可思議的安靜。
這裡原本是一間舊式木屋的西式點心店。當初為了趕上舊式木造建築的熱潮而開業,但卻沒多久就關門大吉。這間便當店只有稍微翻修過裝潢,基本上仍沿用著原本的格局。
將格子窗上頭的灰塵掃落時,計時器「嗶嗶嗶嗶」的聲響傳來。
「阿慧~~」
接著是花柚小姐的呼喚聲。
我連忙返回廚房。白飯悶煮的時間結束了。
面西的廚房料理台上,一次可煮約三升(註1)白飯的傳統釜鍋,四平八穩地座落在瓦斯爐上。
我將左手套上厚厚的耐熱手套,然後打開釜鍋的木蓋,白茫茫的蒸氣和米飯帶點甜味的特殊香氣瞬間湧現。
我以右手拿起事先浸泡在水中的木製大飯匙,在整鍋白飯的中心劃出一道十字,再從釜鍋底部剷起、翻鬆被分成四個區塊的白飯。
除了白米和水以外,還加入極少量蜂蜜一起悶煮的這鍋白飯,除了粒粒分明以外,因為蜂蜜中含有保溼成分,就算煮好經過一段時間,米飯看起來仍是晶瑩剔透。
在一個月之前,花柚小姐才開始讓我負責煮店裡用的白飯。一大清早和上午各煮一次,加起來約莫要煮五升的白飯。
就算加入相同分量的水、白米和蜂蜜,也不見得每次都能煮出同樣的味道。諸如氣溫、火候等細微的條件,都會造成差異。對於一年前只分得出「白米、糙米、這兩者以外的米」或是「普通白米飯、什錦飯」的我來說,這算得上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大幅成長。
我的太陽穴滲出汗珠。我褪下圍裙,脫下剛剛才披上的刷毛外套,以T恤和牛仔褲的模樣再次穿上圍裙。因為被爐火的熱度和水蒸氣籠罩,廚房相當悶熱。
我拉過纏在頭上的白色毛巾的一角擦汗。便當店的工作可是肉體勞動呢。
「啊,對了,阿慧。」
站在向北的料理台旁一邊哼歌、一邊炸東西的花柚小姐,轉頭這麼對我說。
「今天,有一位叫大竹先生的人會送蜂斗菜過來。他表示大概八點之後會到,那時我應該還在。如果只有你在店裡的話,記得要收貨喲。」
「大竹先生是誰啊?」
「是我之前相親認識的人。他住在乙訓。聽說他的自宅附近長滿了蜂斗菜呢。」
花柚小姐一邊操作手中的料理長筷,一邊用平常那種悠哉的說話語氣回應我。鋪著瀝油網的不鏽鋼方盤中,炸雞塊的數量慢慢增加。
花柚小姐接著又向我說明乙訓是竹筍的產地之一。
比起這些,「之前那場相親果然又失敗了吧……」的事,比較令我在意。不過,要是言及此事,可能會讓這個舒適的職場環境瓦解。
今天,在一襲有著花朵和貝殼圖樣的橄欖綠和服外頭,花柚小姐套上了一件黃色格子的烹飪服。透過露背式的烹飪服,可以窺見和服腰帶結上精緻的刺繡花樣。
花柚小姐是這間便當外送店「千鳥亭」的店長,芳齡二十四歲。她總會將一頭長髮鬆鬆地盤起,再以髮簪或花朵裝飾。
所謂的外送,是配合客人的訂單準備餐點,再送到對方指定地點的服務。
這間店原則上週末不營業。平常上班日,我們會在店內販賣便當,同時也提供外送服務。只有在接到客人事前預約的情況下,我們才會在週末外送。而週末不營業的原因,是因為花柚小姐每個星期都會去相親。
過去,我曾詢問過「妳想結婚嗎」的問題,結果花柚小姐聳起肩這麼回答:
「相親是我的畢生至業呢。」
「如果相親是畢生至業,那妳不就一直結不了婚了嗎……畢生至業指的是要做一輩子的事情啊。」
聽到我這麼說,花柚小姐以托盤狠狠砸向我的背。
她明明是個身材嬌小、長相甜美、看起來又很溫柔的人啊……一開始的時候,我是這麼想的;然而,跟她相處將近一年的現在,我大概能理解原因了。
雖然她個性溫柔、工作勤奮、給人開朗又快活的印象,但該怎麼說呢……或許是因為健康活潑過頭了,反而讓人感受不到成年女性的魅力。愈是跟她說話,愈會湧現「這個人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呢,希望她能一直維持現在這樣……」的想法,而將她排除在戀愛對象以外。我很能理解這種感覺。
「啊,好吃。好好吃喔!」
對我腦中這些失禮想法渾然不覺的花柚小姐,一邊咀嚼食物一邊這麼開口。
「你也嚐嚐吧。請用。」
她將一個小碟子遞給我。上頭是炸雞塊和日式煎蛋卷,還插著造型可愛的便當牙籤。
炸雞塊和日式高湯煎蛋卷,是我們店內最受歡迎的兩大招牌菜色。今天附的是以柚子醋為基底調味的白蘿蔔泥沾醬。反覆炸了兩次的炸雞塊,就算沾上白蘿蔔泥食用,外皮仍能維持酥脆的口感。一口咬下後,熱騰騰的肉汁隨即溢出。
「滋味完全沒話說。」
「對吧!我可能真的是天才呢!」
花柚小姐天真地這麼興奮嚷嚷,然後望向時鐘。
「還剩四十分鐘,來把食材裝盒吧。」
安置在廚房正中央的巨大作業台上,擺放著客人寄放的成堆便當盒、以及拋棄式的塑膠容器。我負責在便當盒裡鋪上白飯,花柚小姐則是以沾上鹽巴的雙手捏出一個個飯糰,再將它們並排在不鏽鋼方盤裡。在便當盒裡鋪上白飯後,再塞入梅乾、灑些白芝麻。
這樣的作業結束後,接著換我替飯糰包上海苔,花柚小姐則是負責將其他配菜放進便當裡。
炸雞佐柚子醋白蘿蔔泥、九条蔥和櫻花蝦的日式煎蛋卷、川燙茼蒿、加了蓮藕的金平牛蒡、胡蘿蔔的旋梅雕花、羊栖菜燉黃豆……
花柚小姐垂下眼簾,以料理長筷陸陸續續將小菜裝進便當盒裡。在這種時候,她看起來真的很美。
我們店裡的熟客會事先支付便當錢,然後把自己的便當盒寄放在這裡。自備便當盒可以打折,而且,就算是一樣的菜色,比起拋棄式的塑膠飯盒,裝在便當盒裡,看起來就是更加美味。
尤其是木製便當盒和漆器便當盒。將這兩者和塑膠容器擺在一起的話,視覺效果可說是天差地遠。我從沒想過,原來容器也能夠帶來這麼大的差異。
塞滿了配色鮮豔的菜色後,小小的便當盒,看起來甚至帶著幾分神秘。
●
每天,從早上六點半開始,就是讓人忙到昏天暗地的時段。這段時間總會不知不覺地一下子過去。
我用數位相機替裝箱完畢的便當拍照。我們都會在前一天晚上,將店內便當的菜色公布在這間店的網誌上。待便當做好後,再追加成品的照片上去。接著,我會再把相同內容列印出來,然後貼在店門口的直立式看板上。
到了六點五十分,我會在店門口掛上掛簾。
藍色的布簾上,有著白色字體寫成的「便當 外送 千鳥亭」店名,以及一隻圓滾滾的千鳥圖樣。為了方便客人進出,我們會用裝飾繩將兩片掛簾的其中一片吊起來。
這間店從早上七點營業至下午兩點。
店內的商品只有三種。今日招牌便當、今日招牌便當(小)和飯糰套餐。前兩者只有分量上的差異,飯糰套餐則是把白飯捏成飯糰,再加上一部分的配菜。所以,我們實際上只有準備一種便當。雖然偶爾會單賣甜點或配菜,但真的只有「偶爾」。
早上和接近中午的時候,我們每種商品會各準備三十份上下,要是賣完,只能跟客人說明天請早。
現在是放春假的時期,因此,身為唯一一名工讀生的我排了全天班;不過,大學有課的日子,我大概都只會在店裡待到早上八點半左右,傍晚時再過來幫忙準備隔天的菜色。就算這樣,這間小小的店舖還是能正常運作。
客人上門的尖峰時段一天有兩次,第一次是早上七點到八點半,第二次是十一點半到下午一點。早上是上班上學途中的客人過來買,到了中午,則是附近的居民或商業辦公區的上班族來買。
雖然定價會依菜色而多少有些不同,但基本上,今日招牌便當是六百圓,小的是五百圓,飯糰套餐則是三百圓。
老實說,還挺貴的。而且我們的便當重質不重量,所以分量並不算多。
因為這樣,男高中生幾乎不會來光顧。單純以客人的觀點來看的話,我恐怕也不會買吧。想要持續吃「衛生、營養又好吃的便當」,我的經濟能力還太薄弱了。
不過,千鳥亭幾乎不會出現賣剩的便當。雖然我們準備的數量原本就不多,但我覺得這間店的客群,應該跟大學附近的便當店或便利超商的客群完全不同。
說到「千鳥」,會讓人先聯想到先斗町的象徵。但這間「千鳥亭」位於京都皇居南邊的姊小路街上。儘管同樣都在中京區,兩者之間卻有好一段距離。
其實,「千鳥亭」這個名字跟先斗町無關,是從花柚小姐的老家保有的重要文化財草庵(註2)茶室「千鳥亭」而來。
一開始聽到花柚小姐這麼說明時,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一頭霧水地想著「家裡有茶室?重要文化財?這是什麼意思啊」。但仔細聽她說明後,事實似乎真的如花柚小姐所言,她老家保有的茶室,已被日本政府認定為重要文化財之一。
我有和花柚小姐同樣住在岡崎區的朋友,而對方也知道這件事,所以或許是真的沒錯。我首次得知,原來個人的私有財產,也可能會被認定成重要文化財。
同時,我也能明白身為一名經營者的花柚小姐,為何言行舉止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了。看樣子,她八成是出生於歷史悠久的名家的千金大小姐。
而她之所以能如此悠閒從容地面對工作,似乎是因為這間店的土地和建築物,全都歸老家所有的緣故。
●
上午九點到十一點,是宛如空白的一段時間。
很少有客人會在這個時段上門,生意好的時候,早上準備的便當和飯糰,有可能也已經全數賣光了。所以,我和花柚小姐會趁這段時間準備中午用的第二批便當,或是坐在廚房的作業台旁休息,順便享用來得較晚的早餐。
店裡的廚房很寬敞,大片的窗戶設計,讓室內顯得相當明亮。陽光會從面向大馬路的南面和東面的窗戶透進來。料理台和地板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深鍋和平底鍋也總會被放置在固定的地方。
我在這個廚房的料理台旁挺直了背脊。
「那麼,我要打開嘍。」
「好的。」
花柚小姐帶著異常嚴肅的表情回應,然後直直盯著我的手邊。
我掀開覆蓋在泡麵杯上方的鋁箔紙。
裡頭裝著兩顆雞蛋、以及仍有些許蒸氣竄出的熱水。我將熱水倒掉,輕輕敲開雞蛋,滑溜溜的內容物跟著落在小碟子裡。
花柚小姐興奮得跳了起來。
「哇啊,真的是溫泉蛋呢!」
「而且蛋黃有熟透喔!」
「也不需要用電……好環保喔!好厲害!」
花柚小姐亢奮地翻開「便當練習簿」,在新的頁面上開始做筆記。
「加入在常溫下放置一陣子的……雞蛋和……熱水……等待二十分鐘。還要用鋁箔紙蓋在上頭。」
「想一口氣煮很多顆的話,用電子鍋的『保溫』功能會更適合;不過,只想煮一兩顆的話,就可以用這種方法。」
雖然只是上網逛到的做法,但看到花柚小姐這麼開心,我也覺得很欣慰。
她一邊興奮嚷嚷,一邊將高湯、味霖和醬油混合成醬汁。這時,一個不悅的嗓音和腳步聲一起傳來。
「在吵什麼啊?」
脫下拖鞋,從居住空間的走廊來到廚房的人,是美津彥先生。
在浴衣外頭披了一件短羽織的他,是個有著一頭柔順髮絲和中性五官的美男子。但現在的他一臉睡眼惺忪,起床後還沒整理的頭髮也四處亂翹。美津彥先生搖搖晃晃地走向圓形板凳,一屁股跌坐在上頭之後,把頭靠在作業台上。
「原來你也在啊。你今天很早起呢。」
聽到我這句話,美津彥先生以像是接到某種蠻橫要求的語氣回應。
「不知道為什麼,老師找我過去大學一趟。」
我記得美津彥先生比花柚小姐大兩歲,今年應該二十五、六歲。
雖然每天都泡在千鳥亭裡頭,但這個人並不是店員。他幾乎都只會在下午閒晃過來,然後待在店內的桌前、或是後方的居住空間裡的和室,時而看書,時而午睡。
剛開始在這裡打工時,我還以為這個人是花柚小姐的小白臉。
那時的我,一口咬定花柚小姐是個「溫柔又美麗的人」,再加上花柚小姐還會親暱地直接稱呼他「美津」。儘管花柚小姐跟我說他是親戚,但後方的居住空間有美津彥先生過夜留下的的痕跡,花柚小姐又幾乎每天都會招待他吃午餐。就算聽到美津彥先生以「不夠鹹」、「沒有嚼勁」等理由嫌東嫌西,花柚小姐也不會反駁,只是將他的意見寫在練習簿裡。
想像著這兩人的男女關係,而因此略微心跳加速的我,有一次半開玩笑對花柚小姐拋出「他是妳的小白臉嗎?」這種直接了當的問題。
花柚小姐笑出聲來。笑個不停的她,接著竟然跑到後方的居住空間,直接跟本人爆料「噯,美津,阿慧說你是我的小白臉呢」。
結果,美津彥先生一臉正經地這麼向我表示:
「我打從心底想過著當別人的小白臉的生活。然而,遺憾的是,擁有足以養活我的氣魄的女性,實在找不到幾個吶。」
之後,我才明白美津彥先生其實是花柚小姐的表親、同時也是市內某所知名的國立大學的研究所學生。另外,美津彥先生的奶奶,還是指導花柚小姐學習烹飪的老師。
花柚小姐每天都會返回位於岡崎的老家,美津彥先生也只有在不想回家時,才會住在這裡。這兩人並沒有住在一起,也沒有男女關係。
「噯,美津,你應該很想吃溫泉蛋吧~~?我可以煮給你吃喲。」
看著趴在作業台上的美津彥先生,不知為何,花柚小姐以志得意滿的口吻這麼詢問。她大概也想自己試做一次吧。
「妳想煮的話就煮啊。」
聽到單邊耳朵貼在作業台上的美津彥先生這麼說,花柚小姐開始匆忙燒起開水。
為了準備吃飯,我把堆在作業台上的紙箱推到一旁。美津彥先生的視線跟著移往紙箱。
「唔,這是什麼啊?」
鋪著幾層報紙的紙箱內部,塞滿了大量還沾著泥巴或枯葉的淺綠色蜂斗菜。
心情極佳的花柚小姐開口說明。
「這些是大竹先生剛才拿來的。聽說他家的院子裡長了很多呢。首先要做成天婦羅,接著還可以川燙、或是用醋味噌涼拌……」
「大竹是誰啊?」
「是我相親時認識的男性。你知道吧?就是美智子小姐的……」
「怎麼怎麼?妳這次又賣了對方什麼人情啦?」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啦。」
看到花柚小姐鼓起腮幫子的反應,我迫不及待地接著開口。
「那位大竹先生,好像跟花柚小姐說他想把目前合作的清潔業者撤換掉,於是,花柚小姐就把自己的熟人待的公司介紹給他。而她口中的熟人,其實是自己的另一個相親對象……這也太扯了吧!」
「不管扯不扯,花柚都撮合了那傢伙跟自己的朋友吶。他們倆結婚嘍。」
看到我眼中責難的意味,花柚小姐出聲抗議。
「因為,大竹先生的興趣是欣賞能劇表演呀。年輕又擁有相同興趣的人,不是很少見嗎?我的高中朋友之中,剛好也有喜歡能劇的女孩子,所以我才會撮合他們呀。有什麼關係呢!」
「呃,如果妳覺得這麼做很好,我是無所謂啦……」
我真想問她「妳到底是為了什麼去相親啊」。
在相親之前,明明還那麼認真地閱讀和對方的職業相關的書籍;但從結果來看,她卻成了安排另一場相親機會、替其他男女牽紅線的媒妁了。花柚小姐之所以在相親中屢屢挫敗,除了她無法吸引男性以外,不夠認真想把自己嫁出去,恐怕才是主因吧。
「啊,時間到了。」
花柚小姐這麼輕喃的同時,計時器也發出聲響。她將熱水倒掉,開始準備新的溫泉蛋。
加了日式麵麩的味噌湯、梅干飯糰、炸雞塊佐柚子醋白蘿蔔泥。羊栖菜燉黃豆、胡蘿蔔的旋梅雕花、川燙茼蒿和溫泉蛋。
在作業台上擺好三人份的餐點後,我們雙手合十,一起道出「我要開動了」。雖然美津彥先生給人的感覺,彷彿是個只會出現在以「怠惰」為主題的畫作裡的人物,但餐前的開動宣言,他倒是都會確實做到。
花柚小姐都會把飯糰捏得很緊實,但一口咬下之後,米飯卻又會粒粒分明地散開。
至於溫泉蛋,雖然我覺得她倒掉熱水的時機有點太早,但尚未完全凝固的蛋黃,也別有一番濃醇的風味。在比較寒冷的季節,把雞蛋泡在熱水裡的時間,或許可以再多個五分鐘。
我啜著日式麵麩味噌湯,觀察著這兩個人的樣子。
平常總是愛說話的花柚小姐,以及開口閉口沒幾句正經話的美津彥先生,在剛開動的時候,都會忙著品嚐食物的滋味,而不怎麼說話。
儘管不願意,但我得提出一個請求。很遺憾的,「找不到開口時機」這種藉口,此時無法成立。
於是,我不太情願地開口。
「花柚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要拜託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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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要參加社團會議,我今天的打工排班只到十二點半。
我來到烏丸街,騎著腳踏車往位於北側的大學前進。
現在,雖然早晚仍殘留著冬天的寒意,但白晝已經開始染上春天的活潑氣息。街上的行人們陸續換上顏色鮮豔的服裝,種植在皇居周圍的樹木,也呈現出一片水嫩的新綠。
這是我從愛知來到京都之後的第二個春天。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和我生長的那個城市相比,我總覺得這裡的春天來得比較早。
現在,雜誌上一整年都能夠看到介紹京都的特輯,但我覺得最適合京都的季節,果然還是春天。雖然櫻花期還要再等一段時間,不過,在春季暖陽照耀下的城市街景,感覺正是這個季節的最佳寫照。因為花柚小姐本人喜歡,而種植在小院子裡的白木蓮,花瓣已經開始從花苞前端探出。
或許是因為春季的聯想,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千鳥亭那時的光景。
不對,「踏入」這種說法不太正確。因為我是在昏迷的狀態下被拖進來的。
剛開始念大學時,那種「我們所向無敵」的感覺,簡直強烈到異常的程度。
畢竟,有很多人在上了大學後,才第一次離開父母獨立生活,再加上終於從大學入學考解脫,所以,大家都亢奮到令人懷疑大腦是否分泌了什麼危險的物質。
大家一致有著「我們要交很多朋友,好好享受大學生活!」這樣的共識,在幾杯黃湯下肚後,行為舉止就更大方豪爽了,跟女孩子聊得開心得不得了。在幾乎每星期都會舉辦的迎新酒會上,被學長姊們你一言我一句地捧上天,「朋友」這個分類的聯絡人愈變愈多,儘管無憑無據,我卻深信自己在上了大學之後就能交到女朋友。
我總覺得,接下來只會不斷發生開心的事,完全沉浸在這段人生的春天之中。
到了六月左右,我終於發現女朋友並不會自動出現在身邊的現實。而過了將近一年的現在,當時結交到的「朋友」,大部分都已經變成只會在偶遇時說聲「嗨」的關係。
不過,那真的是「我們所向無敵」的一段時光。
在黃金週即將到來的四月下旬,我和社團伙伴們到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喝酒。熱熱鬧鬧地灌了一堆酒之後,一群人開心地唸著「不妙耶~~今天已經過去了啊」,然後離開店內,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醒過來的時候,我便躺在千鳥亭後方的和室裡頭。
在我因人生初次的宿醉而變得要死不活時,似乎因為我而被趕出被窩的美津彥先生,帶著怨恨的眼神表示「你渾身酒味,臭死啦。別靠近我」,讓我有點心靈受創。花柚小姐則是以「來,先喝點葡萄柚汁~~然後把暖暖包貼在右邊的側腹~~喝完葡萄柚汁之後,再接著喝運動飲料~~」指導我如何消除宿醉,然後向我說明事情的前因後果。
和友人道別後,精神奕奕地踏上歸途的我,不知為何,完全忘了自己以腳踏車代步一事,結果一直徒步走到千鳥亭附近後,就醉倒在路邊。接著,在清晨四點半開著LEXUS前往便當店工作的花柚小姐,險些輾過躺在路上的我。據說,花柚小姐把睡在店舖後方的美津彥先生搖醒,然後兩人一起將我抬進和室。
聽到花柚小姐說我可以休息到精神恢復為止,我便承蒙她的好意,躺在被窩裡忍受宿醉帶來的折磨(順帶一提,把暖暖包貼在右邊側腹,似乎是為了溫暖肝臟、藉此促進酒精分解的樣子)。到了傍晚,終於覺得整個人舒服許多的我,開始享用花柚小姐端過來的飯菜。
印象中,餐點內容好像是兩個小巧的三角飯糰、味噌蜆湯、日式高湯煎蛋卷、小番茄佐日式芝麻醬和蜂斗菜天婦羅。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質樸的和風料理。而且,過去的我一直認為蔬菜只是為了健康,而不得不攝取的食物。尤其是山菜,我甚至無法理解吃這種東西的意義何在。
可是,我全都吃完了。
我無法好好解釋當下湧現的感受。
感覺跟「為食物的美味大受感動」不太一樣。
當然,那頓飯很好吃。但除此之外,以舌頭品嚐滋味、充分咀嚼而嚥下食物後,我覺得彷彿有某種東西緩緩擴散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食物裡頭包含各種營養素,生物會吸收這些營養,來修補、活動自己的身體──我總覺得自己彷彿是第一次親身體驗、理解到這種會在家政課或是生物課上得到的知識。
「如果一個人住,又沒有均衡飲食的話,你的身體現在一定缺乏很多營養素喔。」
花柚小姐這麼對我說明。
或許,正因為這個身體已經被酒精荼毒好一陣子,又缺乏各種營養素,才會讓我更強烈地感受到「將不足的部分攝取進來了」的感覺吧。
問了我各式各樣的問題後,花柚小姐開始氣呼呼地以慣例的台詞對我說教。
「不能把自己要吃的東西全都交給別人負責!」
「你必須掌管自己的生活。」
或許是因為實際感受過「吃下去的東西進入身體裡的感覺」吧,我沒有反駁,乖乖照著她的指示,去超市買了「方便的調味味噌」、「盒裝雞蛋(六顆)」以及「乾燥海帶芽」回家。
以此為契機,花柚小姐向我提出「我也差不多想雇用店員了呢。你要不要在這裡打工?」的邀請。成為花柚小姐的徒弟後,我慢慢向她學習如何做菜,也開始自炊。
而後,儘管內心有千百個不願意──但我似乎會多一個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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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騎著腳踏車,一邊向路上遇到的熟面孔打招呼,一邊在校區裡頭的路上前進。在紅磚建築物林立的主校區西側,再走一段路,就是第二校區。
時值春假,所以大學裡頭比較清淨,但學生會館的周邊仍相當熱鬧。或許有很多社團在春假時仍持續活動吧。
我所加入的社團,以登山或健行為主要的社團活動,但幾乎不曾讓全體社員齊聚一堂做些什麼。社員會在社團網站上寫下「我×月×號會去××。想一起去的人跟我說一聲」這樣的訊息,讓有意參加的人自行回應。
當然,諸如新學年剛開始時的社員招攬活動、新進社員歡迎酒會、夏季集訓、年底的忘年會、即將畢業的學長姊的歡送酒會等活動,基本上所有社員都會參加。我今天之所以會過來一趟,也是為了討論歡送酒會的籌備事項。
大四生即將畢業、大三生則是要開始展開求職活動,因此,春季的各種社團活動都會由大二生主辦。像我這樣的大一生,則是負責從旁協助。
我將腳踏車停在腳踏車停車場,再鎖上車輪。正準備抬起頭時,一陣「喝!」的吶喊聲,和腦袋遭受到的衝擊一起傳來。
以手刀攻擊我的後腦勺,還笑得很開心的人,正是菜月。
「拜託,我早就發現妳啦。」
我從原地起身,按著後腦勺這麼說。結果菜月笑得更燦爛了。
「騙人~~」
實際上,準備替車輪上鎖時,我已經看見有人踩著一雙熟悉的鞋子悄悄朝我走近。有著閃亮星星圖樣的運動鞋。是菜月的鞋子。
今天,她是一身寬鬆的粉紅色連帽上衣、短褲再加上黑色褲襪的打扮。高高紮成馬尾的一頭大波浪長髮,是近似奶茶色澤的淺褐色。
菜月是個身型嬌小的女孩子,站在她身旁時,我甚至能看到她的頭頂。她的唇瓣仔細地抹上了櫻桃色的唇蜜,睫毛也很長(但我想這應該是假睫毛)。耳上小巧的星型耳環不停閃閃發亮。
「剛才在那邊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有朝你揮手了,但你都沒發現啊。拚命揮手的我,好像笨蛋一樣呢。」
菜月指著學校大門向我抱怨。
「哈哈,抱歉啦。」
雖然嘴上輕鬆帶過,但我現在其實幸福到快要昏厥了。
喜歡的女孩子主動追過來跟自己搭話,這簡直太棒了。
高島菜月是我們社團的成員。她是文學院的學生,今年跟我同樣念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