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真實模樣

葛拉漢期盼這個時刻已經有好幾個星期了。當它逐漸攤開來呈現在他眼前時──這城鎮就像是他想像的那樣，一排排的店面，後面傳來的海風的鹹味──讓他覺得這簡直就像在作夢。

如紗一般的太陽躲在薄薄一層雲後面，他的頭卻砰砰敲著。他搭深夜的班機飛到波特蘭，如往常一樣一點都沒辦法睡著。葛拉漢小時候從未搭過飛機，到現在即使是頭等艙的座椅和私人飛機的舒適，只要在空中，他還是無法休息而且感到焦慮，這種旅行的節奏很難讓他適應，不論他現在的生活有多麼依賴飛機。

但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當他走上這間店，他感到好久不曾體會的警覺，無比清醒卻被自己的信念燃燒著。上次他感到同樣的感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過去兩年來，他的生活早已變得越來越無法辨認，葛拉漢已經像一塊黏土般被捏得全換了樣。他現在已經習慣被告知要做什麼，如何應對，要去見誰，和見到這些人時該說些甚麼。在電視脫口秀中，坐在沙發上看起來輕鬆的閒聊，是事先寫好劇本照著念。約會是他的夥伴們替他安排好的。他的衣著是設計師選好的，他一直試圖要爭取葛拉漢的同意，讓他穿上V領衫和削瘦骨感的牛仔褲，而這些事情是他過去從未被牢牢釘死的。

但是『過去』好像是百萬年前那麼久遠。

而現在這些是『後來』變成的模樣。

如果某個人兩年前曾經告訴過他，他會在十七歲時自力更生──住在一個比他成長的房子大三倍的豪宅，還有個游泳池和遊戲間，和一個必要的、堪稱藝術的頂尖保全系統來防護──葛拉漢會笑掉大牙。但是跟著他第一個電影角色接踵而來的，和那些無法預料的瘋狂搶食所有關於他的消息所有事物，這看起來似乎是合理的下一步。整個連鎖反應停不下來似的無言地衝擊著他。先是新的經紀人，然後是新的公關；新房子和新車子；公開場合出現新的應對方式，新的家教幫他邊拍片邊唸完高中，新的社交模式，然後想當然爾，捲入麻煩的方式也是全新的，過去根本無法想像。

連他父母也變得不一樣。現在不管什麼時候他來看他們，他們總是出現怪異的勉強，小心的選擇他們說的話，好像他們全都會被攝影機拍下來。每隔一段時間，葛拉漢會做些過去會把他們逼瘋的事情──把髒碗盤留在櫃台上，或是把他的鞋子散落在走廊正中間──但是他們一改過去對他咆哮的習慣，只會互相交換一個沒人看得出來的眼神，然後假裝沒看到。整件事如此的令人感到為難，葛拉漢開始不再回家。

他以為這一定跟揮著鞭子感覺一模一樣。不久以前他還只是個高二學生，跟他做所有其他的事情一樣，為了得到一個女孩的青睞，在一次說著玩的機會下跑去試鏡，然後在昏暗的學校禮堂出演納森‧底特律的角色。幾天以後，他自己都很驚訝地發現他的名字居然在演出名單上。他的學校坐落在一個富有的郊區，葛拉漢常常覺得自己像個遊客，跑到一個陌生卻穿著考究的星球，但是這地方相當靠近洛杉磯，也表示大部分同學，當然也包括戲劇社裡的那些，通通嚮往著好萊塢。他們會終其一生上著跳舞課和發音課和演技課程。他們會鑽研《綜藝》雜誌，以免跟這個產業脫節，而且他們把大肆採購當作塑造形象的重要機會。

但是當葛拉漢，這個清瘦高個、有點異樣又有點古怪，閒晃到舞台上對著那些他從未說過話的女孩冒出傻笑，然後得到這個角色的演出機會時，卻沒人覺得奇怪。這就是他的一貫作風。進校隊或者獲選榮譽榜對他從來就不是問題，一面蒐集大小獎項像是最有價值球員或者傑出市民。不論好壞，他就是那麼厲害。

開幕那天晚上他就在舞台上，穿著可能是小一號的戲服，努力唱著歌詞來雕塑他的演出，他的眼睛被強光照的流淚，儘管對自己的計畫有點遲疑，但還是對著演出阿德蕾德的女孩，邀請她參加之後的春季正式舞會。結果是他根本沒機會。一個同學的爸爸試著要找尋一個新人，在電影裡演出一個青年音樂家──不是主角，但是會讓眾人關愛的女主角，開始懷疑自己對英雄的感情──在那之後，他守在角落擋著演戲的他們，去討論讓葛拉漢來做些試鏡的可能性。葛拉漢的父母對於他如果拿到這個角色代表什麼，跟他一樣地沒概念，但還是同意這可能是個好機會，一個有趣的經驗，或者甚至是可以寫在大學申請書上的紀錄──如果事情發展順利，還能幫忙付點帳單。

後來，所有的雜誌都描述，他冒出頭的方式像是個卡通角色一樣，從「沒沒無聞」到「一夕爆紅」，甚至是「向鋒頭彈射」。而且這幾乎就是他所感覺到的。他比自己想像的更享受演出這個角色，最開始時他發現好萊塢的世界還滿有趣的，是一種從高中戲碼分心的不錯的方式。

沒人告訴過他，當這種事發生在身上之後，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回頭一看，這似乎再簡單不過了，就像某種他可能逐漸明白的道理，身邊一切事物都飛快的進行，但是讓這些事物運轉的那股力量，卻是緩緩推動著，讓人覺得不像是突然發生的，反而更像是一步一步陷入。就像卡通裡的滑稽角色，一旦地面不知怎麼著被抽走之後，他還會停留在空中一陣子，雙腳急忙的踩著空氣，彷彿只要繼續踩，他就不會掉下去。

這種生活比他想像的還要寂寞許多。儘管有經紀人、經理、導演，合作的演員和家教，服裝設計、公關，加上髮型師和形象顧問，但是對他來說，沒有哪一個像是真的，當攝影機停止轉動時，他們就像偷雞摸狗的鬼魂一樣，消失了。他試圖要跟高中的同學保持關係，但是某種違和感已經在他們之間擴散開來，在學校這裡或者其他的地方，他們已經不知道如何再跟他有說有笑。他已經離開宵禁、家庭作業或者足球聯繫太遠太遠，現在只要他不提供自己那間豪宅來給大家狂歡，他們似乎就沒有理由要找他。

就算是活動和派對上認識的新朋友，或是任何地方遇到的女孩，也都沒有兩樣。過去他是個大家都愛的寵兒，他很有趣，也知道如何把氣氛炒熱，私底下他就是個正派的傢伙。但是現在他變成另一個大家都愛的類型，又帥又有名，還有棟豪宅，這些都是他的同學們嚮往的。他們覺得只要接近他，有一天可能會擁有這些。

所以現在即使他沒在工作，他還是躲起來拿著經紀人送來的劇本猛啃，暗自希望這天就這樣過去。他只偶爾在派對上露個臉，通常是為了去見某個有名的導演或是才華洋溢的編劇。當狗仔隊不請自來時，他會僵硬的笑了笑，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溜走。這段時間他念的書遠比在學校時還多，他點的外送比薩也比他想像的多很多。他只能沮喪的沉迷在電玩裡，領養了一隻豬，大部分時間他們倆都在游泳池旁消磨時光。

然後，一封email找到了她。

突然之間，他體會了網路的偉大。匿名真是會讓人上癮。突然之間，他又變回以前那個他。對她來說，他是個謎，她對他也一樣神秘，不再有葛拉漢‧萊爾肯的光環，他只是一個代號，GDL824。這可以是任何人，一百種不同的17歲少年：為了美式足球而瘋狂的，下棋出神入化的，在學校後面腳踏車徑上抽菸的，或是某個醫學院二年級的天才。他可能是個蒐集蝴蝶的，蒐集棒球隊旗的，或者蒐集女友樂此不疲的花花公子。他可以是個搖滾巨星的樂迷，網球巨星的球迷，或者天底下任何一種巨星的粉絲。他甚至可以是葛拉漢‧萊爾肯的影迷。

重點是，他可以變成任何人。

這幾周以來，當他在洛杉磯的工作室準備他的新戲──這次是一個愛情故事，要讓他顯露出他纖細的那一面──的前置作業時，他變得有點無法專心。他的心思飄到這個國家的另一端去了。從她第一次提到她是從緬因州來的，葛拉漢驚覺自己津津有味地讀著這個州，好像是某個外國異鄉一般。

『妳知道緬因州的州莓是一種野生藍莓？』某一個晚上他寫信給她。『更重要的，妳知道緬因州的州際指定甜點，就是大黑奶油派？』

『我根本連大黑奶油派是什麼都不知道，』她回信寫著。『而且我在一家甜點店工作，所以我想你根本是瞎掰的。』

『我才不是，』他回答。『事實上，我以為所有緬因州的小鎮的路面，都是用大黑奶油派來鋪的。』

『不會是漢利鎮。』她解釋著，他倒是驚喜的發現，就像個礦工邊喘氣邊在黑暗中摸索，一絲亮光突然出現了。

才幾天前，拍攝地點的探路者就被解雇，因為他找到北卡羅來納鎮，原本要去進行夏天第一個月的拍攝，卻被一群又一群的蟬攻擊而放棄。導演氣瘋了，試著要去忽略這個每七年一次的蟲蟲危機，但是葛拉漢卻暗自竊喜。

他建議更換地點到漢利鎮，表示這小鎮有所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古色古香的小舖，風景優美的海港，蜿蜒的海灘。他說的就像自己曾經去過很多次，但是實際上，他最近一直在研究這個地方，簡直可以說是他親身去過的那種程度。

儘管如此，他還是終究花了時間來說服大家，最後葛拉漢被迫變成大家總是預期他會變成的那樣：暴躁、要求苛刻，而且高高在上。他生氣地揮舞著他的手機、發出威脅的訊息。讓他驚訝的是，這招奏效了。新的探路隊提前上路，回報漢利鎮的確是個完美的拍攝地點。拿到核准令，也簽了相關文件。第二組人馬也提前進行將來放進電影裡的風景和反應畫面的拍攝。葛拉漢和他的搭檔預計要在漢利旅館待上四個星期，這地方離鎮上唯一的甜點店，只有0.48公里遠。

儘管他的戀愛情史不值得一看，儘管他不怎麼擔心流言和緋聞，葛拉漢還是不會去告訴任何人，他如此迫切的想去漢利鎮的真正原因。一旦說了，最好的情況是大家覺得他點神經兮兮，但是最壞的演變，是他變成一個死纏爛打的跟蹤者。

事實上，他很確定自己已經愛上一個他從未見過面的女孩，即使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明白這聽起來很荒謬。如果誰給他這種故事的劇本，他會直說這根本是白日夢。

但是這並不能改變他現在的感覺。

他假設如果是他來提出要見面，可能會容易一點。但是誰知道她對他是不是一樣的感覺？如果她只是想找個筆友呢？如果是這樣，至少他有個藉口來到這裡。

畢竟他們要拍攝《蹤跡》這部電影。

雖然葛拉漢明天才有戲份要拍，但是當他告知他想要早點去，他那快要禿頭的經紀人哈利‧芬頓，開始困惑起來。

「你『從來』沒有早過，」他說，葛拉漢只是聳聳肩。

「我要演出的角色在那裏住了一輩子，我覺得讓自己完全浸入這地方還滿重要的。」他這樣告訴哈利，現學現賣他從《頂尖魔帽》電影三部曲裡面另一個自大的合作演員學到的東西。葛拉漢明白，他現在演自己『葛拉漢‧萊爾肯』，已經跟他演任何其他角色一樣好。

現在他已經接近這間冰淇淋店，他卻放緩腳步。他可以感受到狗仔隊在他身後潛伏著，像一群鯊魚那樣。太陽曬的肩膀發熱，襯衫已經黏在背上。他經過了一個婀娜多姿的紅色長髮女孩，當他抬頭看她，她的綠眼珠傳來一種無言的抗議。葛拉漢對前往漢利鎮這件是如此著迷，以致於沒注意到漢利鎮對他並沒有一樣著迷的感受。他再度看了她一眼，這一次她笑了，卻讓他覺得只是種讚賞，一種從頭到腳打量過他自己之後的笑容。他不想知道這個。

但是現在要擔心這個太遲了。他停在冰淇淋店前面，瞇眼從店門前的玻璃看進去，但是反光太強烈了。他很渴望知道她長得什麼模樣，儘管他知道這應該一點都不重要。距離上次他對任何人有這樣的感覺，已經隔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名氣就像一把魔術鑰匙：你可以說蠢話或者無聊的閒聊，甚至可以不說話，女孩子還是會喜歡你。但是名氣不但沒有讓他更有自信，反而讓他動搖了，因為這表示他將不再有機會真正去了解其他人對他到底是什麼感覺。

但是，到此為止。他很相信不管這女孩是誰，她是喜歡他的。不是電影明星的那個他，是真正的他。

而他也喜歡她。

葛拉漢期盼這個時刻已經有好幾個星期了。當它逐漸攤開來呈現在他眼前時──這城鎮就像是他想像的那樣，一排排的店面，後面傳來的海風的鹹味──讓他覺得這簡直就像在作夢。

如紗一般的太陽躲在薄薄一層雲後面，他的頭卻砰砰敲著。他搭深夜的班機飛到波特蘭，如往常一樣一點都沒辦法睡著。葛拉漢小時候從未搭過飛機，到現在即使是頭等艙的座椅和私人飛機的舒適，只要在空中，他還是無法休息而且感到焦慮，這種旅行的節奏很難讓他適應，不論他現在的生活有多麼依賴飛機。

但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當他走上這間店，他感到好久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