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後記
山櫻花和草魚╱陳素宜
我從小在新街仔長大,門前長長的街道,就是我們小孩子快樂的遊戲場。記得是在長街的中段,路邊有一棵年年開花結果的山櫻花樹。初春它的葉子掉光,緋紅的花朵開滿樹;盛夏艷紅的果實掩映在叢叢綠葉當中。這些美麗的景象,總讓在樹下仰望的我,讚嘆不已!童稚的心,就這樣愛上了山櫻花,常常幻想有一天能爬上櫻花樹,鑽入它那繁花綠葉叢中,一探美麗的秘密。
穿過新街仔,走過青石版鋪成的駁崁路,我常跟著媽媽回到大分林老家幫忙農事。老家是三合院圍著一個大禾埕,禾埕兩邊各有一個大埤塘。左邊的埤塘長滿高過人頭的筊白筍,風吹颯颯,修長的葉子搖搖擺擺中,總會傳來田鴨子戲水的呱呱聲;右邊的埤塘,石縫裡躲著爬來爬去的大蝦公,在軟軟的泥土中插根長竹竿,隔天就黏滿大大小小的田螺,剝下來和著七層塔和辣椒炒一大盆,吸得大家兩頰發痠仍捨不得放手。埤塘裡還有一些沉靜的大傢伙,它們靜靜的在水裡游動,總給我ㄧ種高深莫測的感覺,偶而這些大草魚被抓上岸來,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總讓我覺得它有什麼話要訴說。
時光流逝,小女孩長大離開了新街仔,老山櫻不知道什麼時候倒了,不見了;大埤塘不知道什麼時候填平了,不見了。那顆童稚的心啊,卻仍然流連在櫻花樹上,流連在大埤塘邊。如果,老山櫻樹幻成了一個樹精靈;如果,大草魚幻成了一個魚精靈,它們會跟我們說些怎樣的故事呢?
感謝你翻開這本書,跟我ㄧ起去拜訪了櫻花和草魚,希望你會喜歡他們的故事。
導讀
積澱的生命火花--試析《山櫻花》╱張子樟
人的一生有如四季。百花怒放的春天一時無法領略殘冬的悲涼。在孩子的心目中,祖父母輩的過去是本不易閱讀的大書,翻開費力,字裡行間盡是謎語般的片段,難以理解。或許透過時空的轉移,親自在現場出現,心中的謎團才能解開,陳素宜的《山櫻花》嘗試藉由幼童的觀察和參與,了解兩位的虛無期盼。
這本書由兩篇故事組合而成,作者追憶童年往事,把舊日曾經住過的新街仔的一種追溯,化成美好的記憶。不知是否是作者的有心安排,兩篇故事都借用了十歲上下的小女孩的雙眼,檢視兩位老婦人的淒涼一生,讓人讀來,格外心酸。
〈山櫻花〉中的老阿太年逾百歲,失憶情況嚴重,無法辨識眼前親人,但對往事卻記得一清二楚,尤其對當年丈夫被日軍徵召入伍一事,記憶猶新,也因此她始終活在過去。小女孩小馨一時無法理解老阿太對半把牛角梳的偏愛。等櫻樹精化身的小櫻出現,帶小馨重回六十年前的新街仔,小馨才恍然明瞭老阿太另外半把牛角梳的下落。她把老阿太的先生當年埋在櫻樹下的梳子挖出來後,故事便剎然結束。
〈草魚的眼淚〉中的老伯婆是外來者,小瑜兒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只是對她那特大號、會發出魚兒遊動聲的大水缸有興趣,完全不知大水缸對老伯婆生命的意義。她是位孤孤單單的老婦人,但卻常對人提起自己的兒媳孫兒女。小瑜兒甚至在半夜看到所謂的兒媳孫兒女幫老伯婆踩酸菜。等阿祥伯的埤塘放水,抓到四條大草魚,老伯婆大叫:「不能吃他!不能吃他!他是我兒子呀!」小瑜兒才恍然大悟,原來大水缸有這樣特殊的意涵。
〈山櫻花〉呈現了老阿太對生命中唯一男人的永恆思念,〈草魚〉則刻劃了老婦人老伯婆的幻想世界。兩篇作品間接描述當代老婦人的寂寞和孤獨。活在昔日生活裡的老阿太,一生追逐的生命目標就是期盼早年被強徵入伍的丈夫能安全歸來。這無窮無盡的等待是她生命樂曲的主調,低沉近乎無聲,人生的無奈展露無餘。一生未婚的老伯婆幻想草魚是她的親人,可以幫她製作酸菜,但草魚為人所殺所食的宿命幾乎令她喪命。兩位老人家往後的日子,便成為讀者可以填補的無限空間。她們的遭遇也就是許多她們那一代婦人的縮影。既然無法與既定命運抗衡,她們只得消極地順從命運的安排。生命殘燭餘光漸趨昏暗,徒留一連串惋惜哀嘆之聲。她們的一生記載了台灣二十世紀部分婦人的生命故事,足以令讀者憐憫、同情。
故事中的兩位少女,年紀不大,但在與櫻樹精和草魚精的接觸中,深刻体認大自然動植物與人互動的意涵。半把牛角梳記錄了老阿太的終極關懷。她一直不知她的丈夫早已為日軍捐軀的事實,依然在苦苦等候他的歸來。老伯婆一生孤苦伶仃,無親無戚,把蓄養的草魚視為親人,當然無法承受草魚被捕殺的命運。
作者以散文的筆法勾勒了對往昔美好生命歷程的追念。過去的一切再也無法重現,但曾經有過,便值得追述筆錄,留給後代子孫去追思。兩篇文字均從真實進入到幻想。真實世界的刻畫呈現了客家生活文化的一面,細膩精緻,作者駕御文字的功力值得讚佩。奇幻部分的描繪雖屬虛構,但合情合理。如此一來,讀者便很容易進入幻想世界,得到閱讀上的滿足。兩位敘述者一個回到從前,一個看到幻景(老伯婆的兒子、媳婦帶著兒女回來幫忙踩酸菜),使得故事有了轉折,也更合理些,結束時更有討論的大空間。讀者可以從不同角度出發,繼續構思設想,勾勒兩位老婦人的未來。可以肯定的是,悲劇的可能性遠高於喜劇,因為她們的生命火花巳逐漸轉為微弱,終究有熄滅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