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整整三十年前,我離開了不得不滯留將近三十年的中國大陸,返回了美國。那時候還沒有安捷,世界的明亮非常眩目,但是我的內心卻常常瑟索在某種陰影之下。將近二十三年前,安捷來到世界上,世界的面目馬上發生了根本的改變。一切的美好都真切起來,生命忽然之間有了巨大的意義。我開始了解生命的可貴似乎是與安捷的誕生同時。之後的二十餘年我一直在努力了解這美麗存在的方方面面,整天地驚喜連連。孩子用他的純真、善良、快樂,用他的夢想和追求在一點點地照亮我自己的生命。
二十六年前,除了教學之外,我開始了華文創作,那時候的健康情形極差,真正是有今朝沒有明日,寫出來的文字呼吸急促,好像長途跋涉剛剛攀援到某一個高度,立足未穩,喘息不已。在幼獅出版的第一本書動筆之始正是那個時期。
一本書剛開了個頭,安捷來了。他的到來粉碎了許多魔障,也開創了許多可能性,我開始了前所未有的掙扎。我終於悟到,生命本身具有的無比的吸引力值得全力去堅守,這使得我的書寫如同重錘擂響大地。同時,為了能夠有效使用有限的生命與時間,我辭去了全部教務,專心在家帶安捷,順便寫我要寫的文字。現在回首往事,當年辭去教務的時候完全沒有半點猶疑,主要的原因還是與早年的生活有關係。那種深入心髓的不安全感使得我確信,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更珍視安捷,不會有人比我更能照顧好這個孩子。他太重要了,值得我以全部生命去愛他、呵護他。沒有想到,這個美麗的生命從一開頭就在照亮我,他讓我看到了、想到了、經歷到了的美好是我從來不可能想望的。
最奇妙的便是健康的恢復與活力的維持,我竟然有了生命中最健康、最有活力的二十年,繼第一本書在幼獅出版之後,又有二十五本書在台灣問世,那都是與安捷一道生活一道迎戰命運的副產品。
然而,生活如同潮漲潮落,在二○○七年的春天,與幼獅約定的這個工程尚未開始之際,纏綿數年的痛症狂潮般再次捲到。我痛到無法吞嚥的地步,連喝水都被視為畏途。看別人吃喝竟然如同苦刑。這時候,我的書寫有了一種決絕的況味。就在這個時候,我終於看清,安捷已經成人,他在我全心全意的愛護中已經長大成為一位有擔當的年輕人。我多年來一直在了解和發現他,現在,卻親身感覺到,他正在用他的體諒來回答我對他的了解。他的體諒是這樣的周到,是這樣的貼心,是這樣的有力,竟然能夠讓我從滅頂的絕望中重新探出頭來。他在用他的體諒鼓舞著我,讓我再次看到了人間美景,甚至讓我看到了人類在新世紀的挑戰面前仍然擁有的遠大前程。
於是,我的書寫有了底氣,這底氣渾厚且源源不絕。
但是,過往還是如影隨形!它們的陰影是如此濃烈!這時節,更透過病痛讓我知道它們將會伴隨我直到生命的結束。我抵抗著,我尤其不願這陰影也影響到安捷,我滿心地不情願。安捷反而處之泰然。他安靜面對人生大課,面對黑色、白色和更加廣袤的灰色地帶,他用言語和行動來告訴我,他已經成熟,能夠迎戰任何艱難險阻,其中甚至包括病苦、折磨與死亡。
我的情緒再次昂揚起來,書寫的熱誠再次被點燃,對病苦的無可奈何再次被對生命的熱愛沖淡與排解。安捷在這個時候給了我最清晰的一個意念,「MOM,你不可能提出每一個問題,也不可能給出所有的答案,你需要做的只是展開一個討論,提出一些可能性,舉出若干參照物,讓讀到這本書的人們或是看到隧道盡頭的那一線微光,或是在平凡的日子裡看到精采人生,或是開啟一扇小窗感受到些微清風,那就已經是很大的成功,完成這本書的畢竟不只是妳和我,完成這本書的是讀書的朋友們,我希望他們人數眾多。」
於是,我心安,不再忐忑,讓情感與理性自然引導,讓文字自然流淌,讓我們,我與安捷之間的故事自自然然地攤開到讀者面前,以一種我從未經歷過的平和與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