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蕭蕭

武秀才的三合院

小時候不知道世界有多大，我們家的「門口埕」就是我的小世界，朝興國小的操場是另一個世界；八卦山的山腰很寬很長、山腹很廣很遠，山腳下的田野可以延伸到外婆的家、日落的所在，天高而地闊，那是我的大世界。

不過，這世界是大還是小，很難說清楚。因為這只是我小時候的遊戲天地，比起二十一世紀的小孩，每天只能盯著一個十九吋的螢幕看，我的世界是他們的幾十萬倍大，我的身體可以馳騁在我的世界裡，碰觸到數以萬計的花草、稻禾、喬木、樹叢，追蹤鳥聲、花香、星月的光輝，我的心靈可以乘著白雲飄飛，我的心境可以隨著晚霞轉換，那是一個可以聽到蛙鳴蟋蟀叫，可以聞到芒果花、柚子葉的不同香氣，還可以在清淨的溪圳裡看螃蟹鑽進爛泥，而我，魚一樣游著、蝦一樣跳著、螃蟹一樣橫行的世界。

但是，我沒有十九吋的螢幕，那螢幕是有光有影可以炫惑的世界，能聽聞幾百萬人在討論莎士比亞、討論蜂漿、討論浮冰的世界，能看見埤塘之外的三大洋、稻野之外的五大洲，能細數德希達的結構、後結構、解構，蘇東坡的惠州、黃州、儋州，還可以模擬現實，將遠方的陌生人拉在自己的眼前說說笑笑的3D世界。誰大誰小，不容易衡量。

從小睜開眼，「門口埕」就是世界，父親的農具：扁擔、鋤頭、柴刀、畚箕、米籮，都擺放在眼睛一溜就可以看到的屋簷底下，母親飼養的雞、鴨、鵝、鄰居的火雞，總是頂埕、下埕隨意跑隨意飛，不分物種「、、、、、」來往交際，祖母雖然纏著三寸金蓮，日本警察都無法逼她小腳放大，誰又能讓她不輕挪蓮步、不這裡張羅、那裡喳呼？有樣學樣，沒樣自己想的我們，當然隨時飛越稻埕，穿人堂室，有如俠客縱橫走跳如入無人之境。

「門口埕」是每日上演農村悲喜劇的舞台，大人有大人複雜的戲碼，小孩也有數不盡的笑聲與哭聲。

最歡樂的嬉鬧聲是黃昏時「踢罐子」的遊戲，大夥兒圍成半圈，留一方可以將鐵罐子踢向遠處的缺口，當「鬼」的人單腳踩住豎立的鐵罐，盡量不讓「踢罐子」的人將鐵罐踢向遠處，鐵罐子踢出去，「鬼」要用最快的速度撿回原處，用力踩住它，其他的人利用這段空檔找好隱蔽的所在，將自己隱藏起來，當鐵罐放回原點，「鬼」一踩住，同時大聲喊「停」，這時誰都不准再動，「鬼」則離開鐵罐子開始尋人，誰人被唱名找到，「鬼」與人搶著奔回原點，先到的人踢走鐵罐，後到的人即刻變成「鬼」：撿鐵罐、回原點、抓交替，所有的刺激隨時轉換，立即開始。鐵罐子滾動的聲音、小孩子尖叫、跺腳、哀嚎的聲音，被驚嚇的雞的飛跳聲，積極參與的狗的奔跑與吠叫，大人想玩又不好意思投入，轉而發出的斥責，聲聲交疊，充滿了這座沉寂了一天的三合院。

至於哭聲，每一年三合院裡似乎都有小嬰孩誕生，這家的初生嬰孩夾雜著隔壁一歲、兩歲幼兒的啼號，在那麼大的家族裡似乎代表著新生命的喜悅與歡騰，那不是哭聲。另外一種哭叫的聲音是犯錯的小孩遭到責罰的嚎叫聲，嚴格說，那是另一種討饒、求救的呼喚，鄰居嬸嬸、伯伯都會像觀世音普薩一樣聞聲來救苦救難，擔任求情、和解的角色，爸爸、媽媽也因而順勢下台階，怒斥幾句「如果不是你阿嬸、阿伯替你說情，看我怎麼修理你」，草草結束這場大人合演的家庭教育。這，也算不得是哭聲。

三合院的真正哭聲，是辦理喪事時，全家族聚集，帳篷、八仙桌、圓桌、椅條占滿整個三合院，臨時搭築的爐灶、鍋鼎、辦桌食材，也將三合院的下埕全都占滿，三合院滿滿都是族親，道教法器、道士誦經，親族言談問候，大人來回匆促的步伐，間雜著喪家的哭聲、偶爾引頸而鳴的雞叫聲，這是扮家家酒從不模仿的儀式，卻是腦海中留存最深的印記：個人的事未必只是個人的事，一個家庭的事往往影響著整個家族。

懂事以來一直以為所謂三合院、稻埕，就該這麼大，出外拜訪了幾座朋友老家的三合院，才發現他們的「正身」通常只有三間房間，稱為「三間砌」，我們則是「正身」、「護龍」都是「五間砌」的三合院，或許就是這麼開闊的三合院適合我曾祖父在這裡運氣、練武、舉重，他才成為武秀才吧！我們家原來還留有曾祖父舉重用的大圓石，中間有著一個方型的榫孔，彷彿還可以感受到他用力呼氣舉起「石輪」的力勁。只是舉重用的「石輪」就剩這一塊，祖父的時代拿來當墊腳石，小時候我是踩著這塊墊腳石進家門的；父親的時代改建房子，以水泥砌造三階墊腳階，這塊「石輪」竟不知如何消失不見了。

曾祖父育有三子，他為長子、三子另外在村莊的南方築造兩個相靠近的小型三合院，記憶中大伯公家收藏著曾祖父經營的歌仔戲班的戲服，三叔公家的大廳懸掛著曾祖父的畫像，我問過堂兄、堂弟，這些戲服、畫像也因為時間久遠而不知所終了！想來也是，曹魏時代以帝王之尊鐫刻的《典論．論文》石碑，跨入晉朝早已無從查考，清朝一個武秀才的石輪如何能留存到民國一百年？時間與文明一樣，創造了歷史，也湮滅了歷史，我們卻企圖從蛛絲馬跡中發現文字所不曾記載的歷史。

現在，在這個三合院裡，或許只能想像他追逐雞、鴨、鵝，到處喝的少年模樣，那是他眾多後代子孫成長的模式；稍晚，或許還可以想像他穿著唐裝，指揮長工搬運戲箱、安排演出的精敏幹練，我幾位出外謀生的堂哥都擁有一大片江山，應該就是曾祖父最佳的傳承者。至於曾祖父如何辛勤奮發而成為武秀才，我搜尋可能的櫥櫃找不到硃砂批點的四書五經，我問過祖母、父親，他們不曾目睹或耳聞。或許，要從父親白天耕田、晚上劈竹篾，日夜辛勞中感受；要從父親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民俗文學底蘊裡體會；要從父親一輩子為農事而苦卻永遠幽默待人的生命哲學裡感悟。

我常夜裡獨自站在三合院的一角，聆聽歷史轉側時幽微的嘆息聲，想著：如何讓十七世紀的三合院也可以是這個世紀的大世界，能嗎？這恬靜的三合院，已經不太平靖的外面田野。

武秀才的三合院

小時候不知道世界有多大，我們家的「門口埕」就是我的小世界，朝興國小的操場是另一個世界；八卦山的山腰很寬很長、山腹很廣很遠，山腳下的田野可以延伸到外婆的家、日落的所在，天高而地闊，那是我的大世界。

不過，這世界是大還是小，很難說清楚。因為這只是我小時候的遊戲天地，比起二十一世紀的小孩，每天只能盯著一個十九吋的螢幕看，我的世界是他們的幾十萬倍大，我的身體可以馳騁在我的世界裡，碰觸到數以萬計的花草、稻禾、喬木、樹叢，追蹤鳥聲、花香、星月的光輝，我的心靈可以乘著白雲飄飛，我的心境可以隨著...

【卷頭語】

回頭看少年的「我」

長期擔任台北市圖書館好書推薦評審的朋友群，總是感嘆著台灣極度缺乏專門為少年朋友而寫的書，少年小說、少年散文、少年詩何在？他們只能在童書與成人作品的夾縫中，找尋閱讀的樂趣，在翻譯的《哈利波特》與《暮光之城》，找尋東方的晨曦，他們會不會因而轉向，陷入圖像、光影的炫惑中，遠離文字獨具的深度與魅力？這種文字的魅力，偏偏又是人類所獨具的、文明的神奇。

家長一定會為少年到處打聽「轉大人」、「轉骨」的中藥材，但精神教養、心靈層面的「轉大人」、「轉骨」的藥方又在哪裡？家長、老師、社會、圖書館會為少年這方面的需求而上下求索嗎？親愛的作家朋友能反身思考自己少年時的渴望，為自己的孩子、孫子，為台灣的未來做一些點評嗎？

我這樣焦急問詢，其實我知道，不如不揣淺陋，自己先踏出自己的腳尖，《少年蕭蕭》就是一部基於這樣的想望而寫作的散文集，在這本散文集裡，我回頭看少年的我，也回頭看少年的「他」。

六十三歲的我在這本書中，重新回到八卦山腳下的三合院，重新回到我的少年時代，彷彿又聽到祖母的喝「阿順啊，你置佗位」，一聲又一聲「憨孫耶，好去睏啊！」的呼喚，彷彿一下子隨著爸爸爬上了龍眼樹，一下子隨著爸爸去扶直那些傾倒的稻穗，冷雨、酸風，不時襲擊我的手、我的臉，死鹹的醬筍、乾扁的蘿蔔乾，彷彿又回到我的舌尖。當然，我也看到那棵神奇的檨子欉，躺回寬闊的田野，望著無邊無際的星空，無際無涯的雲天，隨時在奔馳。

我回頭，看見少年的我，顛躓的腳步，堅定的眼神；我回頭，看見少年的自己，典型的Ａ型血液，怯懦、多愁而善感，雄性身體裡卻藏著一般人少有的秀氣；我看見典型的獅子星座，有著隨時奮力一搏的準備，有著「我來照顧你」的霸氣；當然，我也發現自己真是典型的豬，惡劣的生存環境下，珍惜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圓滾滾的福氣。

這樣回頭看見的少年的我，都在「卷一：武秀才的三合院」裡。那位武秀才，是我曾祖父，我覺得他跟我阿嬤一樣，一直在歷史深處注視著我、提點著我。

回頭，其實我也看見少年的「他」，那個他是世紀之交成長中的孩子，或許就是正在搜尋少年書籍的你，我將我看見的少年的他，放在「卷二：跟朋友一起發光發亮」裡，我設身處地為他著想，他可能出現為顯性的他，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數位化時代的孩子，也可能呈現為隱性的我，雜糅著舊世紀的教養、新世紀的刺激。他，將如何站起？

「卷二」的作品中還有八卦山的樹蔭，三合院的聲音，但也逐漸從彰化的人、少年的我的身影，走向新世紀，嘗試新試劑，這會是全新的少年｜二十一世紀的你，會有不一樣的思維，不一樣的圖記，但我相信，相同的，站起來的那股無形的力量，仍然會是莊子的「凝神」，一種完全放鬆後的專注，或者說一種專注時的絕對自在，這樣的兩句話，或許不屬於少年的他（二十一世紀的你）所能理會，但誰知道呢？慢慢從武秀才的三合院走過，慢慢從壁虎與蜥蜴之間辨識，慢慢從玫瑰與日日春之中選擇自我，那個全新的少年｜此一世紀的你，說不定就霍然，對，豁然開朗了！

少年蕭蕭，可以是半世紀之前的我、你的父執輩、或父祖輩的朋友。

少年蕭蕭，也可能是新世紀的你、你的死黨、手帕交以及網友。

蕭蕭，《少年蕭蕭》的文字或文字背後的魅力，或許，只是一陣風也似的低語。蕭蕭，《少年蕭蕭》所期冀的，或許也只是少年的你，心中一陣風也似的戰慄。

所以，書末，我們留下完全空白的、未來式的、不可預期的「卷三：少年的我」，讓一個正屬少年的心靈，可以用自己的色彩、線條、圖繪、文采，期許自己的未來，展現自己的風采，印證少年佛陀出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所說的哲言：「天上地下，唯我獨尊」，那種唯「我」獨尊是一種自信、期許、毅力與決志的綜合表現，是少年的「我」所要刷新的絕對亮麗、完全的燦爛！

蕭蕭

寫於2010年秋天

【卷頭語】

回頭看少年的「我」

長期擔任台北市圖書館好書推薦評審的朋友群，總是感嘆著台灣極度缺乏專門為少年朋友而寫的書，少年小說、少年散文、少年詩何在？他們只能在童書與成人作品的夾縫中，找尋閱讀的樂趣，在翻譯的《哈利波特》與《暮光之城》，找尋東方的晨曦，他們會不會因而轉向，陷入圖像、光影的炫惑中，遠離文字獨具的深度與魅力？這種文字的魅力，偏偏又是人類所獨具的、文明的神奇。

家長一定會為少年到處打聽「轉大人」、「轉骨」的中藥材，但精神教養、心靈層面的「轉大人」、「轉骨」的藥方又在哪裡？家長、老師、...

（卷頭語）回頭看少年的「我」◎蕭蕭
卷一：武秀才的三合院
01書山派下一男子
02武秀才的三合院
03神奇的芒果樹
04張君雅小妹妹的前身
05行動派農夫的生存哲學
06當爸爸，爸爸老的時候
07月明風清是靜的意象
08汗水形成的圖象
09母親的手
10蘿蔔乾是窮人家的人參
卷二：跟朋友一起發光發亮
11我們與屈原的後代為鄰
12城堡的想望
13跟朋友一起發光發亮
14雨的樹水的樹含羞的樹
15壁虎與蜥蜴之間
16火星文與簡體字的浪潮
17玫瑰與日日春
卷三：少年的我（自我書寫．書寫自我）

（卷頭語）回頭看少年的「我」◎蕭蕭
卷一：武秀才的三合院
01書山派下一男子
02武秀才的三合院
03神奇的芒果樹
04張君雅小妹妹的前身
05行動派農夫的生存哲學
06當爸爸，爸爸老的時候
07月明風清是靜的意象
08汗水形成的圖象
09母親的手
10蘿蔔乾是窮人家的人參
卷二：跟朋友一起發光發亮
11我們與屈原的後代為鄰
12城堡的想望
13跟朋友一起發光發亮
14雨的樹水的樹含羞的樹
15壁虎與蜥蜴之間
16火星文與簡體字的浪潮
17玫瑰與日日春
卷三：少年的我（自我書寫．書寫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