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與憂傷

男人和魚∕◎廖玉蕙

多年前的一個周末夜晚，孩子們臨時提議到通化街夜市添購牛仔褲。記得似乎是個涼薄的秋日，因為時斷時續的微雨，夜市有些兒冷清，沒有了周末應有的人潮，我們在溼溼的道路上悠閒地逛著，格外覺得一種釋放後的輕鬆。

當我們提著新購的牛仔褲由店中走出時，發現不知何時雨勢竟大了起來。因為未曾帶傘，四個人只好在騎樓中鵠候。我們判斷雨勢將很快停止，因此，並不打算就近購傘。正無聊地說著話，眼尖的兒子突然發覺不遠處靠近騎樓的道路上，矗立著兩把電視上所謂的「五百萬」大傘，傘下蹲坐著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婦正無聊地守候著兩盆鋁製方盒子裝的金魚，盒子旁散置著幾把撈魚的器具，因為無聊，我們母子三人無異議通過去試試手氣，只剩下那位早已失去童心多年的男子艱苦卓絕地留在原地等候放晴。

雨下得還真不小，我們挨挨擠擠地躲進大傘下時，那位老婆婆有著意外的欣喜。撈一次魚十元，紙做的撈器很容易就會因潮溼而破敗，女兒和我，不消一分鐘，便相繼宣告失敗。兒子繼續奮戰了幾十秒後，亦宣告束手，一條魚亦沒撈上。三人同時認定憑那般脆弱的撈魚器想要撈上魚來，其成功機率無異於零，老婆婆當然不承認。

雨仍舊強勢地下著，不時地有些零碎的雨滴濺到方盒內，打起一個個小漩渦。沒有人願意回去騎樓陪伴那位看來相當孤單的老爸，仍興致勃勃地圍看各色小魚在盒內和小漩渦玩著躲避的遊戲。三人俱身無分文，掌理財務的男子正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那般正氣凜然，估量著要遊說他再度掏出錢來投資這幾近有去無回的賭博遊戲恐是難上加難，因此，我們只能戀戀不捨地對著兩盒的小魚品頭論足，不時爆出驚奇的讚嘆。

不知是被我們的熱情所感動，抑或不耐我們久據攤位前，妨礙其他顧客上門，老婆婆突然決定送我們三條小魚，孩子們興奮地相互擠眉弄眼，老婆婆用塑膠袋當容器，三條小魚──二紅一黑，便在袋內優雅地活動起來。孩子們向老爸要了十元，買了一小包魚飼料，惟恐老婆婆反悔般地冒雨逃出街巷，招計程車回家。

回到家，三人在不同的容器間撿選著，把三條魚抓過來、擺過去，忙得不亦樂乎。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外子在一旁冷冷地開口：

「你們這樣折騰，魚怎麼受得了！我保證過沒幾天，就會被你們活活整死。」

終於選定了一只原先盛裝豆花的小塑膠桶作為小魚的歸宿，大小適中，美中不足的是桶子不透明，無法從側面看到魚兒款擺的姿態。不過，總算聊勝於無。何況，在回程上，司機不也預言：

「這種魚你帶回去養，頂多活不過一個禮拜。」

既然牠的生命可能短如春花，就不必再大費周章為牠置產了，我心裡這樣想著。

第二天傍晚下班時間，那位外貌冷漠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捧回一個迷你魚缸，迎著我們詫異的眼光，他一本正經地說：

「正因生命短暫，更要活得正大光明。」

不知是否錯覺，小魚換了透明魚缸，似乎更形活潑了。整夜，我們放下手邊的工作及功課，興奮地圍著那只魚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魚兒在缸內賣弄風情。而那位為魚置家的男子則在換完魚缸後，便毫不戀棧地掉頭忙他所謂的「正經事」去了。

接連幾天，恰巧都有朋友來訪。來訪的友人不約而同地預示了小魚無法長壽的命運，短則兩、三天，多不過一個月。每個人在面對這缸小魚時，都情不自禁地懷想起生命歷程中的養魚經驗，而至侃侃而談地給予我們甚多的忠告。

男人和魚∕◎廖玉蕙

多年前的一個周末夜晚，孩子們臨時提議到通化街夜市添購牛仔褲。記得似乎是個涼薄的秋日，因為時斷時續的微雨，夜市有些兒冷清，沒有了周末應有的人潮，我們在溼溼的道路上悠閒地逛著，格外覺得一種釋放後的輕鬆。

當我們提著新購的牛仔褲由店中走出時，發現不知何時雨勢竟大了起來。因為未曾帶傘，四個人只好在騎樓中鵠候。我們判斷雨勢將很快停止，因此，並不打算就近購傘。正無聊地說著話，眼尖的兒子突然發覺不遠處靠近騎樓的道路上，矗立著兩把電視上所謂的「五百萬」大傘，傘下蹲坐著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婦正無聊地...

廖玉蕙

只要有「情」，自然就「親」



前輩作家王鼎鈞先生曾寫了個頗耐人尋味的小故事：

一位作家教文盲太太認字，他把所有要教的字都製成紙條貼在具體的事物上，「電燈」貼在電燈上，「桌子」擺在桌上……教著、教著，教到了「愛」這個字。「愛」字沒處貼，他只好抱住太太親嘴，太太總算把這個字記住了。她說：「認識了這麼多字，數這個字最麻煩。」

故事讓人莞爾。的確，「愛」這個字果然是最麻煩的。說穿了，人生就是一個長長的尋愛歷程。人活在世上，除了圖溫飽外，最重要的不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可愛或想辦法找到最愛！我們的苦惱，大多因愛而生，快樂與否，也多半因愛而來。「愛」常常不知從何時起，也無所謂終了時刻，在人生途程中只要搞定了「愛」，似乎一切都會變得不那麼艱難。

可惜，有人不知道應該怎樣愛自己，有人不曉得如何愛別人，有人的愛像利劍傷人卻不自知，有人的愛像大石壓頂，讓人透不過氣來。那麼，該如何自愛？又該怎樣愛人？《大學》裡說：「人者仁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說明了親情的自然流露，不假外求，是愛的最基礎課題。親人間關係的親密或疏遠，往往決定一個人未來人際往來是否能條暢自然。

這本書的編輯立意在藉由閱讀別人的經歷來省視並爬梳自己的人生。別人的曾經，無論是甜蜜或悲傷，也可能在某個轉角的地方讓我們給邂逅了。

第一輯裡的選文筆調較輕鬆，寫惡作劇、養寵物、歡喜做代工和人生歷練。〈手足〉中，少年雷驤因為莽撞的誇口，竟將妹妹心愛的郵票偷去送人，你如果不是那位誇口的哥哥，也有可能是那位無辜被害的妹妹，這幾乎是人們童年的共同記憶；曾經養過寵物的人，看到柯裕棻的〈父親與狗、母親與貓〉和廖玉蕙的〈男人和魚〉，或者會莞爾一笑，而負笈在外的，是不是也會因之萌生養隻寵物以陪伴雙親的想望？宇文正〈家庭代工〉分明是六、七○年代家庭主婦把客廳當工廠的實況轉播，孩童們穿梭其間，村子裡火熱溫暖，讓人看了心裡暖暖的；蕭蕭的〈父王〉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這樣的父王足為兒女的典範，稱之「父王」，誰曰不宜！而如同詹宏志〈持子之手〉裡雀躍等候參與盛會的心情，人生不管哪個階段，又誰人沒有經歷過。

第二輯的文章漸趨衝突跌宕。王盛弘的〈壞人壞事代表〉的三小則故事同時聚焦那位無法被精準臧否的父親，讓人不由惻惻然想到周遭許多鬱卒的鄰家阿伯；楊索的〈懵懂時光〉敘說貧困生活中的快樂與心酸，人物雖影影綽綽，感覺卻像溶溶的月色，皎潔明淨。方梓的〈時間之門〉娓娓道出為人母的懸心並揣測女兒的叛離與回歸，細膩多情；徐嘉澤的〈分離〉寫父母哽咽接受子女出家與出櫃的艱難，陳淑瑤的〈潛水艇〉則從一艘潛水艇切入弟弟的軍旅生涯，兩人同寫手足，手法或顯或隱，都多層次地彰顯出生命本質的荒蕪與親情的揪心纏繞。

第三輯裡，四位老父親一起出場，筆調較顯沉重，分別寫鄉土、病痛、寫生離死別和人生的難處。在席慕蓉〈飄蓬〉婉轉如詩的文字裡，有對故鄉深情的眺望和道不盡的惆悵；楊富閔在〈家庭記事〉中自簽聯絡簿，看似讓人羨慕，實則暗藏難言的苦衷，而一手牽起阿嬤插滿針頭的右手，一手挽住難得歸來的大姑，發號施令時，讀者將看出成行的眼淚；年紀小的讀者，自然不可能有黃信恩〈咳嗽〉文中老邁父親尷尬失措的境遇，但也許可以思索你的阿公是否曾有雷同的處境？最後，蔡怡〈兩百里地的雲和月〉像一則古老的愛之傳奇，發出曖曖的光芒，告訴人們，不必然藉助血緣，只要有「情」，自然就「親」。

大部分的親情書寫，都不免回顧前塵往事，無論甜蜜或憂傷，它都曾確然存在。回首美好的記憶固然讓人增添奮進的力量；而憂傷心事的調理也一樣具備止痛療傷的功效。寫下是一種對自己人生的重新盤整，它可以促進我們思考更多的可能，讓在重新出發的行囊中可以丟下一些不必要的包袱，而放進更多的希望。

廖玉蕙

只要有「情」，自然就「親」



前輩作家王鼎鈞先生曾寫了個頗耐人尋味的小故事：

一位作家教文盲太太認字，他把所有要教的字都製成紙條貼在具體的事物上，「電燈」貼在電燈上，「桌子」擺在桌上……教著、教著，教到了「愛」這個字。「愛」字沒處貼，他只好抱住太太親嘴，太太總算把這個字記住了。她說：「認識了這麼多字，數這個字最麻煩。」

故事讓人莞爾。的確，「愛」這個字果然是最麻煩的。說穿了，人生就是一個長長的尋愛歷程。人活在世上，除了圖溫飽外，最重要的不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可愛或想辦法找到最愛！我們...

編者序／只要有「情」，自然就「親」◎廖玉蕙

輯一　持子之手
手足◎雷驤
持子之手◎詹宏志
男人和魚◎廖玉蕙
父親與狗、母親與貓◎柯裕棻
家庭代工◎宇文正
父王◎蕭蕭

輯二　時間之門
壞人壞事代表◎王盛弘
懵懂時光◎楊索
時間之門◎方梓
分離◎徐嘉澤
潛水艇◎陳淑瑤

輯三　家庭記事
飄蓬◎席慕蓉
家庭記事◎楊富閔
咳嗽◎黃信恩
兩百里地的雲和月◎蔡怡

編者序／只要有「情」，自然就「親」◎廖玉蕙

輯一　持子之手
手足◎雷驤
持子之手◎詹宏志
男人和魚◎廖玉蕙
父親與狗、母親與貓◎柯裕棻
家庭代工◎宇文正
父王◎蕭蕭

輯二　時間之門
壞人壞事代表◎王盛弘
懵懂時光◎楊索
時間之門◎方梓
分離◎徐嘉澤
潛水艇◎陳淑瑤

輯三　家庭記事
飄蓬◎席慕蓉
家庭記事◎楊富閔
咳嗽◎黃信恩
兩百里地的雲和月◎蔡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