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非文字,所以是不能光靠嘴巴說的。
禪宗所留的語錄之多,能夠汗牛充棟,要傳遞有關於禪的消息,也不能不說話的。
禪的深度與廣度,要用真切的生活來體驗,禪的觀念與方法,要用簡樸的語文來表達。
到今(一九九六)年七月為止,二十年來,我在東西兩個半球,擔任禪七修行的指導老師,已有一百三十多場,直接跟我打過禪七的,已有來自世界各國七千多個人次,受我親授以及我的弟子們代授禪修課程的,已有三萬多人。
本書沒有教授禪修的方法,是用一百則禪語的解說,讓讀者們體驗禪修者的心境:遇到困頓逆境時,可以當作避風港;遇到煩惱痛苦時,可以當作清涼散;遇到無奈無聊時,可以當作避風港;遇到消沉落魄時,可以當作良師益友的鼓勵;遇到得意忘形時,可以當作緩和衝撞的手剎車。至於看了本書能不能開悟?那就要看各人的善根,也要問是開到什麼程度的悟了!
本書由於王曉寒先生的推薦,在《中央日報》的長河版,自一九九四年十一月開始陸續刊載,到一九九六年五月全部登完,偶爾也在《中央日報》的海外版轉載,受到不少讀者的讚歎,也引發了幾篇迴響的文章。
現在加上名畫家陳永模先生的十多幅插繪,合為本書,由法鼓文化及遠流兩家出版公司同步推出,以另一種嶄新的面貌與讀者們相見,能和更多朋友們廣結禪法因緣,我要在此一併致謝。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九日序於紐約禪中心
前言
禪宗祖師們的一言一行,都充滿著智慧,不論正反,都能使你感受到寧靜、和諧、安慰、踏實、積極、安定。處身於現代世界的現代人,就是缺少這種豁達、開朗、自在的禪者心境。所以許多人都在講禪、寫禪,也有許多人愛聽有關於禪的演講,愛讀有關於禪的作品。
我出身於禪宗的寺院,出家五十多年以來,也常以禪修為日課,我在中國及日本,均有臨濟和曹洞兩大禪宗系統的法脈源流,近二十年來,我也以禪的修行觀念和方法,分享給東西方人士,在美國及英國主持了七十多場禪七,出版了九種英文的禪學講錄,在臺灣指導了五十次禪七和七次的社會菁英禪三,也出版了六冊中文的禪書。因此有好多人建議我寫一本《禪語百問》或《禪語今解》的書,以供現代人做為安心、解悶、除煩惱的精神食糧,直到本(一九九四)年七月我從國外回來,得到葉翠蘋女士的協助,為我找出一百則禪語,隨問隨答,在《中央日報》長河版和讀者們見面。經過兩個多月,完成了這冊小書,命名為《聖嚴說禪》。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九日於農禪寺
腳跟下
問──禪語中常提到「腳跟下」或「看腳下」,它是否叫人要步步踏實,注重當下眼前,不要耽於過去或幻想未來?
答──的確是這個意思。在修行的過程中,許多人只把目標放在未來,沒有腳踏實地從現在做起。這其中包括幾種情況:第一種,光看到過去的人修行修得非常好,自己很羨慕,也希望見賢思齊,可是他沒有想到該立刻用功,腳踏實地走出第一步;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夢想,也可說老是在做夢。第二種,老是要求其他的修行人或周圍的人好好修行,如果別人不修行、做得不好、說錯了,自己會很難過;把別人的懈怠當成自己的過失,總希望他們好好學。也可以說他自有標準和尺寸,如果他人不合他的要求,則加以批評、指責。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是否做到了,也許自己只做到幾分,卻要求別人做到滿分。寬以待己,嚴以待人,這叫「腳跟不踮地」。第三種,經常根據經典、語錄、古人行誼等計畫修行,設想有一天自己修行時當如何如何,可是從未想過什麼時候付諸實踐;年輕時貪玩,中年時事業重要放不下,晚年時體力不好,結果一直到死,計畫仍是空的。第四種是「眼高手低,目空一切」,把標準訂得很高,要嘛不修行,一旦修行就要做得很徹底,而且要有大成就,常常高談闊論自己要怎麼做、會怎麼做,可是都僅止於口頭的工夫。第五種是「得少為足」,工夫並不踏實,只得到一點小經驗就認為自己已大悟徹底,到處告訴別人他已是修行成功的人,一廂情願想當別人的老師,甚至在明眼人之前還吹牛吹個不停。因此,真正有工夫的人會告訴他:「注意你腳下,你的腳跟尚未著地哦!」也就是說他輕舉妄動,實際的工夫不夠。
這句話對一般人也很有用。即使不修行禪法,也應該把當下的這一步站穩了,步步踏實往前走。若能如此,在人生的過程中,雖然沒有功成名就,對自己而言,還是覺得心安理得,非常平實。
自家寶藏
問──「自家寶藏」的意思是不是說,修行人想追求的那個最寶貴的東西就在自己心裡,何勞向外追求?
答──「自家寶藏」是馬祖禪師和其弟子慧海禪師之間的對話。慧海去見馬祖時,馬祖問他:「你來這裡做什麼?」慧海說他要參方學道,希望求得佛法的寶藏。馬祖說:「你沒有顧好自己家裡的寶藏,甚至沒有發現自己有寶藏,只是東奔西跑向外亂找。其實到哪兒找都沒有你自己那個寶藏來得寶貴,真正的寶藏在你自己家裡。」
一般人認為求道或求法是向高僧請益、向西天取經,在中國歷史上也的確有好多高僧從中國到印度求法。此外,在觀念上有所謂「傳法」,似乎是說一代一代有東西可傳,好比父母有家產要遺留給子孫。也有人認為皈依三寶、接受佛法、受戒等也有東西可以傳。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觀念。從禪的角度看,「法」不是口口相傳的,不是以手傳手的,不是師徒授受的,不是用任何語言文字或物質的象徵做為傳法的內容的。真正的、最高的佛法是不可思不可議,亦即不能用語言文字來思考推敲。既然如此,心外不可能還有任何東西。老師和弟子如果都是過來人的話,只需一個會心的表示,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傳授。所謂「心心相印」,也就是老師的智慧與弟子的智慧彼此相通,可以用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表情,任何一個動作來傳遞消息,繼而證明弟子真正發現了自己的寶藏。
這個寶藏就是「明心見性」,從煩惱的心變成智慧的心,這叫「明心」;「見性」是見到不動的、不變的佛性。既然不動不變,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加以衡量,那是可以意會而不能言宣的。一旦開悟就是發現了自己的寶藏。一般人在平常生活中如果一味地向外追求資源或幫助,就無法真正滿足自己,真正解決問題。唯有回過頭來反求諸己,即所謂「自助而人助,人助而天助」,先肯定自己,別人才會肯定你,對你有信心。否則若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一定不會被別人肯定。不過,所謂自我肯定不是自大、虛矯,而是如實踏實。
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問──石頭希遷禪師派弟子送龐蘊居士於三門,龐蘊為答禮,就指著空中的雪花說:「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其中有一人問:「那要飄落到何處呢?」居士一個巴掌打過去,說:「你還稱得上是禪客嗎?閻羅王不會饒你的!」那個人又問:「那居士你呢?」龐蘊再給他一巴掌,並說:「眼見如同盲眼,口語如同啞口。」雪竇禪師評道:「如果是我,我就做雪團『丟落此處』以示不服。」這麼熱鬧有趣的故事,請師父為我們講解。
答──雪竇也是多嘴,故事本身已經很清楚,何必再講什麼?如果我要評他,可以說是:「一鍋好粥,多了一粒老鼠屎。」在禪裡面,只要有話講,就是多餘。
我們平時說「肥水不落外人田」,屬於自己的寶貝,一定會到自己家來。也就是說,如果自己真有工夫,禪悟就在你那邊,好比好雪不會飄到別處,只會飄到你這裡。可是未開悟的人就不懂了。本來龐居士想用這句話來贈給送行的人,禪客卻問:「不落別處又落到哪兒去呢?」他的妄念太多了,沒看到雪落在當下,卻順著「別處」這兩個字,念頭愈轉愈遠,轉到別處去了。怪不得居士要給他一巴掌。居士說:「你哪算是參禪的人?你放下當下打妄想,把念頭轉跑了。閻羅王不會饒你,你不會得解脫的。」禪客還弄不清楚他錯在哪裡,又問:「那你自己呢?」居士說:「眼見如同盲眼,口語如同啞口。」看了等於沒有看,講了等於沒有講。也就是說,你這個人怎麼搞的,明明看到雪落在此處,還要問落到哪裡去?睜眼等於瞎眼,你問的那些話都是不該問的,動了嘴巴卻等於啞巴。
這句禪語也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幫我們的忙。有時候在跟別人談重要的事情時,會閃出跟當時的人、當時的事沒有直接關係的念頭,搞得錯綜複雜,使我們的心不能集中。或者在路上看到別人穿了一件衣服,馬上聯想這衣服大概是法國設計的吧!料子是義大利的吧!裁縫是香港的吧!到最後那個人那件衣服的影像已經不在視線之內了,自己卻轉出一大堆念頭來。這都是浪費時間,浪費生命,而我們一向都是這樣迷迷糊糊過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