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大象跳舞了──單氏禪式生命書
生死學講師/讀書會帶領人 郭惠芯
我喜歡多方閱讀,但語文能力弱,許多外文經典都從譯本讀來,有時讀得流暢毫無扞格,偶爾讀得詰屈聱牙,半途廢棄。因之對翻譯者的文化素養向有特別的好奇。大學時讀余光中老師重新翻譯的《梵谷傳》,明白翻譯可以是一門生命學問而非僅是語文轉換的技術,從此對高明的譯者有了特別的敬意。
自己也習慣學著用文字探索內在並試著藉此和他人溝通,但書寫過程,每每對語言的禁錮與局限深有感觸。對禪家以「指月之手」譬謂文字存在經驗世界之外,很能領略一二。思及真誠的翻譯者既要深諳捕獵自我思維之道又要跨越雙重文化隔閡,如何能安全周延地將讀者由此岸渡向彼岸,委實是神人的工作。
單德興老師是余光中老師的得意門生,做為一個出色的翻譯學者,以科學理性的訓練長期會勘英美文學,專業譯作著述豐厚,於學術圈已是卓然有成;又曾擔任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所長、國科會外文學門召集人,以及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長等要職,長期處眾服務,對時間的掌控與人事裁量的練達,更厚培了銳利眼光與寬廣襟懷。我看他一直是進出象牙塔無隔無礙的入世學者。
這本《禪思.文思》正是集結了人到中年的學術人事歷練轉化而出的優勝產品,敘述自然輕盈,又處處藏著生死機鋒;既是可讀的文學作品又是深刻的文化勘察。書分四輯一附錄,近五百頁,捧著都覺得重,但因為作者早已是精良文化轉化器,全書就像個有機體,從哪裡翻開從哪裡讀起都能進入脈絡。當然,學者的嚴謹性格讓他下筆自有戒定慧,此書篇章仍見文本考察的嚴謹;然而又彷若老僧悠然於日常生活,行文靈動自如。最有意思的是,作者自覺地降低了學科理性的絕對客觀,敘述裡處處滲入個人的情緒感受,讓這本書讀起來有一種特別的親切踏實。某個時刻,感覺竟像聽一個修行者誠實地呢喃著自身的窘途,有貼近地氣的況味。
初識單德興老師大名是一九九九年,當時讀薩依德《東方主義》譯本未能竟篇,而同時在手的《知識分子論》讀起來竟一氣呵成,於是對這位率先把薩依德作品引進臺灣並曾親訪還從《論語》「志道、據德、依仁、游藝」轉化賦予他「依德」美名的譯者,深有印象。幾年後,在《人生》雜誌驚喜讀到「閱讀隨筆」與「浮世行腳」專欄,作者無論行到哪裡或讀到哪裡,幾乎篇篇都或明或晦指涉了生死大問。尤其二○○八年〈死者安息,生者尋思──美國的墓園〉那篇,因文章長,分成四期連載,每個月初對定期刊物的期盼,於我好像重返童年單純的閱讀渴盼。文中細述活過的人縱有不同的人生,而墓園型制也各有差別,然作者徘徊其間,總能「認知死亡的一視同仁,了悟世間不管是榮華富貴或痛苦磨難都是過眼雲煙,重要的是如何把握在世的短暫時光,修習自己的人生功課」,警醒鼓舞了當時仍處喪親之慟的我。
由於單老師親近聖嚴法師修學佛法甚早,讀他的作品,處處感受到傳統智慧的蹤跡,義理文章兩不相失。訪問學者所到之處,翻譯學者研究之處,常能以直觀的眼光婉轉為讀者提煉出文學中最深沉的生命啟示,也是因為這樣的手眼,才能為聖嚴法師譯出精妙的禪門之書,當然,謙虛的他總說是以翻譯法師著作做為報恩與修練的功課。
無論寫的是英國的鄧恩或美國的海明威,寫惠特曼或梭羅或狄瑾遜,甚或篇首以拼圖暗喻閱讀的神祕力量,都映現著單德興老師做為學者之外的靈動浪漫。讀著讀著,彷彿看見平常總是一派雍容肅穆的知識叢林探勘者,突然在一棵樹下或一朵花旁,輕輕地踮腳或蹲身,如小童般與花樹單純相親,再用精巧的文字對讀者回眸一笑。這是單氏獨特的生命觀,以翻譯學者的視野和禪門行者的自在,說著學海優游的存在風光。
那麼,別問此等巨冊為誰而寫?正是為喜歡深刻閱讀、深沉思索生命之問的讀者而寫。我不該多說了,且翻開書中一頁,讓單氏精確的文字帶領抵達文學的共鳴心靈吧。或者,留著疑惑的一頁,在多年後遇見自己的托爾斯泰。
自序
單人匹馬直心行
寫此序前的三個月之內,我有緣先後參訪了美國麻州康考德與中國河南。康考德是梭羅的故鄉,今年適逢作家兩百週年誕辰,來自全球二十個國家的學者專家、梭羅的粉絲以及當地的文史工作者共聚一堂,參與了一連串精彩的學術與文化活動;河南是中華文化發源地,有「中原」、「中州」、「中土」之稱,歷史古蹟與文物不可勝數,鄭州、安陽、洛陽、開封為歷代古都,龍岡、鞏義雙石窟佛教藝術令人景仰讚歎,白馬寺、少林寺、大相國寺則是漢傳佛教史上的名寺。
十年前初訪康考德的睡谷墓園,發現梭羅的墓碑竟然僅約三十公分高,上面只刻"Henry"一字,其簡樸、低調令我訝異,對他更加崇敬。今年七月重訪時,碑前已有幾束黃花與白玫瑰,碑頂放著幾顆松果與小石頭,左側則倚著一枝原子筆,足見墓中人雖已辭世逾一個半世紀,世人仍不減對他的仰慕,常來致敬、乞靈。六天會期中聆聽學者專家報告,參訪梭羅的出生地、住處,在他受洗的教堂開大會(性格獨立的他後來退出教會),在他與哥哥任教的舊址(現共濟會聚會所)宣讀論文與研討,下榻的殖民客棧一翼曾是梭羅家族故居,參觀康考德公共圖書館的梭羅特展與康考德博物館的特藏,踏查他曾散步的草原與森林、泛舟的河流、親自測量過的土地,尤其再度走訪他獨居的華爾騰湖與小木屋……,深切感受到梭羅的可親與可敬。已屆花甲之年的我,把這些實地經驗連接到自己對他的多年閱讀與生命體會,認為可濃縮到一個「單」字。
梭羅的「單」字主要有二解:一為「簡單」、「單純」,力求簡化、單純化,著眼於人生之必要,杜絕世俗之想要,為名副其實的極簡主義者(minimalist);另一為「單獨」,這既見於他思想上的特立獨群,更顯現於生活上的離群索居。他於湖畔自蓋小屋,獨居兩年,自耕自作自炊自食,經常一天在林間水湄漫遊四小時以上,在日記中記載觀察所得與心靈感悟,在臨窗的小桌上寫作,完成不少傳世之作。然而,現實生活中的梭羅絕非「隱士」,他擇機以文字介入世界,支持廢奴運動,批判「沒有原則的生活」,〈公民不服從論〉一文更成為非暴力抗爭的濫觴,其影響不僅見於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印度聖雄甘地、美國人權運動領袖金恩等人,更遍及世界許多地方的政治與社會運動。
九月隨同鹿野苑藝文學會的參學之旅,雖是初訪河南佛教勝地,卻再度印證了漢傳佛教的輝煌歷史。身為禪門弟子與譯者的我,在洛陽白馬寺與龍門看經寺的感受特別深刻。白馬寺建於東漢永平十一年(公元六十八年),是中國第一座佛寺,故被奉為「釋源」、「祖庭」,即中國佛教的發源地。寺名「白馬」係因首批佛經佛像由白馬馱運至東土震旦,如今寺前仍有兩座石馬。此寺為東漢譯經場所,天竺高僧攝摩騰與竺法蘭於此譯出第一部漢文佛經《佛說四十二章經》,開啟了漢傳佛教經典翻譯的偉大傳統。我在寺內捧著結緣的這部「白馬寺傳世經典」,敬意與謝意油然而生,特地前往供奉兩位譯經師塑像的配殿禮讚,緬懷將近兩千年前遠自異域而來的高僧翻譯佛經的心血與功德,甚至於圓寂後便葬於寺中,並且思索二十一世紀的佛教徒、尤其是佛教知識分子應有的體認與作為。
在龍門石窟的看經寺繞佛時,赫然發現三面石壁上是一尊尊栩栩如生、造形靈動、真人般大小的浮雕羅漢像,為摩訶迦葉至菩提達摩一脈相承的二十九位西土祖師。我立即聯想到菩提達摩為了「傳法救迷情」,不遠千里東來,成為中國禪宗初祖,至六祖惠能「一花開五葉」,直到一身兼具曹洞宗與臨濟宗傳承的聖嚴師父(分別為第五十代與五十七代傳人),再到「今生與師父有約」的我們,彷彿瞬間就連接上了佛陀,頗有「結果自然成」的欣喜與感動。
生肖屬馬且從事翻譯的我,來到東漢明帝建於一千九百五十年前的白馬寺,以及武則天為唐高宗開鑿的看經寺,遙想歷代高僧大德求法的殷切,弘法的決心與毅力,並奮力克服文字與文化的障礙,把佛經譯為漢文,讓世世代代的漢傳佛教信徒與修行者從中得到慰藉與啟發,依教奉行,以期信解行證,悟道解脫,令我心中充滿了由衷的敬佩與感恩。
《禪思.文思》記錄了我在世間書海行走涵泳的見聞與感思,為繼二○○六年《我打禪家走過》後由法鼓文化出版的第二本文集,是身為學者與佛教徒的我分享讀書閱世的些許經驗與體會。在前一本書的自序中,我強調「學者」身為「學習者」的面向,視「行者」兼具「旅行者」與「修行者」兩種身分, 也提到自己的「作者夢」,但對「作者」的體會仍有些隔閡。
近年因年歲漸長,體能漸衰,想做的事反而更多,生命中彷彿出現某種微妙的交叉,時不我予之感益形強烈,許多專業內、外的文章都是勉力艱辛而作。若將「作者」二字置於禪修的脈絡,令我想起百丈禪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警言,既簡單明瞭,又力道萬鈞,頗能鼓舞人心,廉頑立懦。再以我熟悉的作家為例,王文興老師與哈金先生都不強調靈感,反而視寫作為勞動,視作者為文字勞動者。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的觀眾對王老師獨特的寫作、或者該說「錘打」文字的方式都嘖嘖稱奇。哈金先生的長篇小說動輒修改三、四十遍,反覆琢磨,精益求精。除了先天的才華之外,後天的堅持與毅力更是他們卓然成家的原因。這些古德今賢遠非平庸、疏懶如我者能望其項背,然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身為文學學者與佛教徒的我,仍希望藉由文字將所見所學所思所感分享給有緣人。
本書是我這十多年來在專業領域外的隨緣之作,雖非充斥註解與參考資料的論文,但蒐集資料與寫作過程中「獅子搏兔,豁盡全力」的態度卻無二致,一些文章更是實地踏查、親身經驗的成果,增添了「行萬里路」的體驗,「一期一會」的感懷,以及感性與生命的面向。因此,我對這些有感而發、直抒胸臆的文字,有著不同於自己的論文、翻譯或訪談的特殊感情。
古人說「十年磨一劍」。身為文人的我無劍可磨,但相信筆的力量勝於刀劍,文學的感染力穿越時空,佛法則為契理契機的安頓身心之道。《禪思.文思》收錄二○○五至二○一六年間的四十篇文章,分為四輯與附錄,大多來自《人生》雜誌「閱讀隨筆」與「浮世行腳」的專欄,此二專欄提供了我充裕的揮灑空間。第一輯「閱讀隨筆」的十二篇文章集中於文學,試圖從另類角度重新詮解一些名家的生平、思想與作品(如托爾斯泰、鄧恩、綏夫特、梭羅、梅爾維爾、惠特曼、海明威、湯亭亭等),尤其著重文學與現實世界、終極關懷的相交相涉。第二輯「浮世行腳」的八篇文章記錄了我在美國的遊蹤,有關梭羅與狄瑾遜那兩篇,印象中在華文世界未曾看過如此詳細的報導。有別於一般遊記,這些「來自人生的現場報導」多與歷史、苦難、死亡相關,致力於呈現文化的深度與生命的廣度,尤其是面對歷史與集體創傷的態度。第三輯「生活尋思」的八篇文章來自日常生活的經驗與體會,如人類一家、詩思、禪修、樂活、素食、念佛等,〈源源不斷,緣緣相續〉一文更是應《今生與師父有約》系列之邀,為懷念聖嚴師父所撰的學佛自述,以誌此生師徒之緣。第四輯「序跋評介」的八篇文章多與佛教翻譯書籍有關。前三篇是自己翻譯聖嚴師父三本書的序言與譯後記,〈願願相續,法鼓長傳〉一文敘述了師父圓寂前後《無法之法──聖嚴法師默照禪法旨要》的翻譯與出版始末,此書得以問世只能說「有願就有緣」,冥冥中自有定數。其他導讀與評介包括佛陀傳記與師父英文自傳,外國僧侶的譯作與經驗分享,以及為廖肇亨教授《巨浪迴瀾──明清佛門人物群像及其藝文》所寫的序言。「附錄」則是我為《巨浪迴瀾》訪談作者以及三篇有關我在香港的演講與訪談的報導,希望能從人我互動中呈現其他不同面向,感謝香港《明覺》雜誌授權刊出。
校對書稿時,我實在難以相信這些年來竟然不知不覺累積了這麼多篇有關佛法與文學的文章。〈重訪哈佛〉一文述及看到哈佛證件照片時的反應:「乍見十多年前的自己,雖然未到『恍若隔世』的程度,卻也是以知天命之年的我面對不惑之年的我,頗感時光之飛逝與人事之變遷。」校讀全稿時,更是以耳順之年的我面對知天命之年的我,無常之感益形強烈。因為其中記載的一些事情已經有所變遷,所以趁此機會特地加上補註與後記(有兩篇後記長逾千字),多少試圖在逝者如斯不捨晝夜的時間之流中,搭建一座連結過去與現在的橋樑。
序言雖然位於全書之始,撰寫的時序卻是在全書之末。對於勉力不懈的文字工作者而言,又如英文的"commencement",既是畢業,也是開始,象徵一個階段的結束以及另一個階段的開始。反思花甲之年的我,秉性、教養與大半輩子的學術生涯已形塑了自己簡單、獨立的生命情懷。近來閱讀錢穆先生的《論語新解》與愛新覺羅毓鋆先生的《毓老師說人物志》,得悉「德」字的深意,也承蒙哲學同仁告知此字就字形可直解為「行直心」,讓我對「直心是道場」以及自己的名字有了更為親切的體認與感受。前書自序副題「單行獨探瑰奇人生」反映了我當時的心境,十一年後的今天則是「單人匹馬直心行」,以示獨行人生道上去曲存直的自我期許。此生雖非「無事」,卻也「忙中老」。身為學者與佛教徒,文學與學佛是我生活與生命的雙軸心。惜因才疏學淺、個性疏懶,難以深契並善巧結合兩者,但只要情況許可,仍是企盼以文字與人結緣。
《禪思.文思》一書出版要感謝法鼓文化多方鼎力支持。其中大多數文章原先刊登於《人生》雜誌,在此感謝雜誌部十餘年來的協助。如今承蒙不棄,得以匯集一處,內心充滿了歡喜與感恩。郭惠芯老師在拙文刊登時便多所鼓勵,平日更以佛法與閱讀於佛門內、外廣結善緣,承蒙賜序至感榮幸。多年累積的文字能以現在面貌呈現,有勞法鼓文化編輯團隊分門別類,並協同張力行小姐悉心校對,謹此致謝。
單德興
二○一七年十月六日臺北南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