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緣起
一場為愛啟航的冒險
沒錯,一開始,我是被這個愛情冒險故事吸引的。
一九四一年,十六歲的韋政通離開家鄉,來到中國最繁華的城市上海。這時候中日戰爭已經爆發多年,上海除法國租界外,幾乎全數被日本人控制。
「父親把我送到上海一家錢莊裡當學徒。我父親的目的是,你學了這個本事,將來有一天,我們也到上海去開錢莊。在他的價值觀裡,就是滿腦子都是掙錢。我的大哥比我大十歲,也是在上海永安公司當學徒,當時上海南京路上有四大公司,第一大的就是永安公司。」
韋政通父親在丹陽(江蘇鎮江東南)開了間布店,丹陽位於自隋代以來南北往來最重要的京杭大運河附近,後來京滬鐵路開通,商業活動十分發達。
「我父親是個商人,我有兩個哥哥,我是最小的兒子。父親希望我們三兄弟都繼承他的事業,但我從小對我父親的這個行業,就一點興趣都沒有。說到父子不和,我們也從來沒有嚴重的衝突過,但是我從小就感覺跟這個家庭格格不入。」
「我的家庭沒有一本書,我家好多代裡面沒有一個讀書人。我生活的那個地方,方圓十幾里,也沒出過一個重要的讀書人。出生在這樣一個背景的我,卻一輩子愛好知識的追求,使我相信一個道理,就是人是有天生傾向的,這個天生的傾向如果很強烈,卻又與所處環境格格不入,自然就會引起反抗。」
「我父親就是那種標準的知識水平不高、很威權的老式家長。他們做生意,掙了錢,生活便過得自在,用我家鄉鎮江人的說法是『早晨皮泡水,晚上水泡皮』,意思是指早晨喝早茶,叫做『皮泡水』;晚上到浴室裡面泡個澡,躺著享受一下,讓人家揉揉腳、按按摩什麼的,就是『水泡皮』。這是江南那一帶的風俗,有一點錢的人都是這樣享受,然後朋友之間見面,就是抽大煙。我小時候看到的就是這種景象。」
韋政通當了一年學徒,在大哥支持下,決定上學念初中。當時上海最好的高中是聖約翰中學,但是只念過幾年私塾的韋政通,既沒念過英文,也沒學過數學,根本進不了,後來跑去找另一所私立的大同中學,教務主任願意讓他一試,但條件是一年內英文數學要跟上。四年後,韋政通以同等學歷考上光華大學(也就是後來的華東師大)。
當時還在念大學的韋政通,一點都不想把自己人生耗在經商顧店上,他想反抗離開,卻又沒有足夠勇氣。
「有一個經常到我家來送藥的護士,因常常到我家來送藥,跟我家人很熟,我非常喜歡她。她後來到臺灣去,留了一封信給我。她是跟著軍隊去的,在軍隊裡當護士。她說她到了臺灣,會駐紮在什麼地方,那個軍隊是什麼番號,都告訴我了。」
韋政通談到這個山東小姐時說:「我想一個女孩子都有這麼大的勇氣,隻身跟著軍隊去闖天下,我是個男人,為什麼不可以?」他決定不顧一切,離家出走,到臺灣尋找他的女神。
一九四九年初的上海已經人心惶惶,一月底北平全面淪陷,共軍隨時準備渡江南下,前往臺灣的渡輪即使數條黃金都一票難求,隨著太平輪沉陷,渡海難度更高。
當時的黃浦江碼頭,擠滿逃難的大人、小孩、軍人、器具, 韋政通走過外灘,穿越依舊熱鬧的南京路,他沒有難要逃,也沒有家人要同行,只是因為一位女子、一封信件。
路過大世界遊樂場,當時上海最熱鬧的百貨商城,韋政通抬頭看見青年軍二〇七師招兵廣告,他知道這是唯一可能離開上海的機會。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國民政府軍在東北瀋陽被圍,多數友軍選擇投降時,青年軍二〇七師決定不投降、拚死突圍,全軍三萬五千人,最後只剩四千多人離開東北。幾個月後,二〇七師來到上海,重新招募青年學生,準備轉進臺灣。
四月二十一日,韋政通終於搭上中興輪,隨同青年軍離開上海。
四月二十三日,到達基隆上岸。當時韋政通身上只有十塊銀元,和那封滿載浪漫愛情夢想的信件。
故事到這裡,你一定很好奇,到底後來他們見面了嗎?我問老先生時,他沒太多著墨,只悠悠的說:「她當然嫁給別人了。」
馬子沒把到,自己卻回不去了。我問韋政通孫女心怡:「後來他回去時有見到爸媽嗎?」
「沒有,都已經過世了。」
「沒有聽他再提過爸爸,只聽他說想媽媽。」
一條孤獨的自由道路
韋政通一生追求自由,他如此自述:「當我說,自由是我的天道時,自由已提升到信仰的層次。」
對他而言,「追求自由」不是口號,是一生的價值與每日生活的具體實踐。
我第一次見到這位九十幾歲老人時,他紅光滿面、精神奕奕,談生命、論思想。
「你一個人住,都不需要人照顧嗎?」尤其他帶我爬樓梯走上二樓房間時,我充滿疑惑,一個獨居老人每天這樣上下樓梯適合嗎?
「我堅持一個人住,因為這樣才能完全自由,不受打擾。兒子或孫女每週末來看我、一起吃個飯,我不需要他們照顧,他們有他們的人生,我有我的生活。」
這樣的老人,不多見。
「爺爺生活規律,絕不麻煩人,跟他約好吃飯時間,任何人不能遲到,六點一定準時開飯。」他的孫女說。
每天早餐都一樣:一顆水煮蛋、一個蘋果、一片吐司、一杯牛奶或麥片,幾十年來從沒變過。每天除基本休息外,所有時間就是讀書做筆記,偶爾以聽古典音樂做休息。
韋政通讀過的每本書,一定在書內頁做大綱紀錄,並另以A4大小紙做全書重點摘錄及標示原書頁碼。在去世前一週,他才剛讀完的一本書與筆記,就靜靜躺在慣用的書桌上,他沒料到那是此生最後讀的一本書與做的筆記。
在哲學史上,韋政通憑藉一己之力,完成至今仍無人能及的《中國思想史》上下冊(水牛永遠的暢銷書),同時在沒有電腦的年代,一個人(沒有任何助理與同伴)完成《中國哲學辭典》的編纂(這根本是神話)。
他說:「我就很容易做到不怕寂寞,也不怕孤立,一個人可以發光,一個人可以工作,不求人。沒有老師指導,也可以自學。」
他沒有受過正規學院式教育,學問完全來自自學(自己學習),現在越來越多家長讓孩子走自學之路,其實這種自家學習與自發學習仍有很大落差。
當時的韋政通,決定離開自覺沒有長進的新聞工作,一個人跑到北投大屯山腳,租了間小茅屋,一住就是三年半,這段時間他閉關苦讀,一個人,沒有收入、沒有朋友,一個饅頭分三次吃,沒有饅頭則摘木瓜配開水吃。這是他決定以學問為志業的開始,也是他決定做一個「革新人」的起步。
他的努力與成果,確實讓當時許多學術大師為之驚豔。殷海光曾這樣稱讚年輕的韋政通:「你啊,就好像一個孤炭,你一個人可以發光的。」
在與殷海光的互動中,韋政通後來說,他最大的收穫是找到自信,並且知道自已是可以忍受孤獨的。所以他不只一次強調:真正的學者,必須勤於治學,做學問不僅辛苦,更要耐得住寂寞。
對於學生或學術圈的朋友,他有一個原則,如果入朝當官,就不必往來了,他喜歡與朋友討論思想、爭辯事理,但官場的生態運作,與做學問和學者角色是必然衝突。
在一次演講中他曾經這樣評論胡適:「胡先生自大使生涯後,做學問的能力早已開始弱化,晚年在臺灣已不是學者的角色,而是一位「名流」,這是我既做不到也不羨慕的。」
我們的社會,一直不缺少名流,影視名流、社交名流、學術名流、文化名流、政治名流,當然現在又多了名嘴、網紅、X神。做名流比較爽,吃飯喝酒相互吹捧,做學問太辛苦,埋首案牘無人問,難怪韋政通必須不斷自我鼓勵,自我提醒:「我一生最重要的追求是:追求經濟獨立、追求思想獨立、追求精神獨立。」
或是他喜歡這樣描述:「自由的信念,正是與不幸遭遇搏鬥的動力。」
因為,他深知只有完全獨立,才有真正自由。只有不靠他人,才能實現自我。
孤獨的老人,在內湖碧湖邊,一個人享受他一輩子堅持的孤獨。直到那個天光剛暗的夏夜,一臺摩托車擦撞過他,老人躺在急診室,看到孫女第一句話:「對不起,麻煩你們跑這一趟。」幾個小時後,他再也不需要任何人為他麻煩,他得到真正的自由。
一個實踐思想的生命
韋政通走了,我想起也走沒多久的李敖。論學問、人品,李敖遠不及韋政通,可惜世俗淺薄,稱李為大師,卻不知韋政通。
為了對韋夫人的愛,韋政通不顧世俗的閒言閒語,甚至與老師及同學決裂。然後他用一生的呵護,來見證自己的抉擇:
談到時代精神的問題,韋政通指出:
「現代的中國人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不文明的一代。我們一定要承認這一點。新的沒有學到,舊的也丟了,這就是我們現代的實情。
我們活著很可憐,天天被物質的追求、被金錢的追求綁著,被綁得死死的,你想想,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傳統不是這樣的!」
多數人治學是因為工作、興趣、或志業,韋政通一輩子身體力行學問中悟得的道理,對他來講,那不是學問,是信仰。
「當我認識殷海光以後,強化了自我改造的願望,追求新知識的過程中,我就發願必須使自己脫胎換骨,成為一個現代『新人』。
我不能強求別人,但是我可以要求自己,看看我能做到多少。現在到我這個年紀,已經有了結論,我對自己這方面的滿意度,比對自己學問的滿意度,還有過之。」
「我真正把我自己的性格做了改造。我學現代知識,尤其是現代價值觀,並不只滿足於書本上講的知識,而是根據中國傳統的精神,要求生活上的實踐。
你光講有什麼用?如果你講自由,沒有落實到生活上去;講民主,沒有落實到生活上去;你講人權,沒有落實到生活上去,那有什麼用?書本上講得容易,但是落實在生活裡面,就是要學習把這些價值內化,就是你自己要先改造。」
毫無疑問,韋政通的民族認同是中國,但和大多數高舉民族大旗的人比較,韋政通的思想層次與價值實踐,如天壤之別。
比如在談到文化整體性發展時,韋政通是這樣講:
「一個真正的民主國家,不只是徒具民主的政治形式,最重要的,它必須從全民的民主性格中反映,這些性格包括思想與行動的自主、獨立和自由,而且習慣於尊重個性、容忍異見。這就是說,民主必須成為一種普遍的生活方式,民主才算生根。
民主的生活方式如何培養?始於開放的家庭。所謂開放的家庭,就是以自主、獨立、自由為倫理準則倫理教養的家庭,在這樣的家庭裡,每一分子,都把這些價值認為是無可爭辯的權利。因此,所謂民主的性格,就是這些倫理準則內化的結果。」
談到民主制度時,他這樣強調:
「民主社會與非民主社會有許多基本的差異,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差異,是民主社會能享有言論與思想的自由,把寬容異見看做民主性格的重要表徵,並制定法律對持有不同意見的異端分子予以保障。由於近代世界性的民主運動,已使保持異見做為異端的權利,成為我們這時代一個普遍的理想。」
一九八九年發生「六四天安門事件」,當時韋政通這樣評論:
「由於在如此巨大規模的學運中,青年們所表現的自我節制與自我犧牲,不但使所有的中國人感動,也震撼了全球,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運動,能像這一次,打破全世界中國人心靈上的隔閡,在精神上結合在一起的。」
「中共政權不可能馬上垮臺,在權力重整的過程中,究竟會產生什麼情況,也難以預料。但是,權力不只是使人腐化,也使人愚昧,因此,在這場風暴中,部分知識分子的菁英,肯定會受難,我們相信,他們為中國的自由、民主而受難,將激起更多知識分子追求自由、民主的決心。」
我不厭其詳地摘錄韋政通晚年自己整理的文字,是想跟讀者們分享,不是所有具中國情懷的人,都認同現代中國當權者這一套,韋政通對自由民主的信仰與堅持,有時還超過許多臺灣本土關懷者。
韋政通一生孤獨,做學問孤獨,處世孤獨,生也孤獨,死也孤獨。
他把最後書稿交給我時,我們用了一個上午討論這本書的編輯與內容。臨走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有想要找誰為書寫序嗎?」
「我這一生從來不給人寫序,我的書也從來不要人寫序。」老先生告訴我。
後來看完書稿,我完全明瞭他的堅持與自信。做為一位自學出來的學者,學問是幾分實力的問題,不是靠他人美言建立。做為一個資深編輯,書稿就是最完整說明鋪陳,也不需要別人導讀介紹。
這些日子以來,我反覆閱讀書稿,越來越理解他,也益發感覺在現代社會中他的孤獨。或許因為這樣的孤獨,有學生舊識幫他組了一個陣容龐大的追思籌備會組織。看著如此龐大的架構與人員,我突然想起他指著這張照片告訴我:「我最喜歡這張照片,桀驁不馴、睥睨世俗。」(放照片)
一段未竟的旅程
自從韋政通把這本書的書稿交付給水牛出版社,我一直在構思如何將這本書處理得更好,然後幫他風風光光的辦一場盛大的新書發表會。
雖然老人家對於名利總是看得很淡,但相較於中國學術界近年來對他的重視,臺灣戒嚴時代的政府打壓迫害他,到了民主化之後人們卻又逐漸將他淡忘。我始終想著要讓他熱鬧一番,讓更多年輕人認識他,也讓他在終其一生的孤獨心境中,感受到多年來應得的溫暖。
這一年我忙於下田工作及創辦學校,沒想轉眼老人家意外地離開。對此我感到遺憾與愧疚。這幾個月來,在麗瑾與政辰兩位資深編輯協助下,我們蒐集了韋政通所有著作,連同他生前交付的稿件,重新討論、整理,嘗試完整的去閱讀及理解他的生命價值、學術研究與思想創見。
書名《異端的勇氣》,來自韋政通生前所擬書名之一《異端的誘惑》,他告訴我特別喜歡「異端」一詞,因為會被視為「異端」者,往往也是少數不順從流俗,能夠獨立思考,願意講真話、願意用行動來實踐自己思想的人,也是「知識分子」在社會中所常展現的面貌。
韋政通一生中同時扮演了「學者」、「思想家」與「知識分子」等多重角色,著作與文章很多,涉及面向也很廣。經過長時間的思索與討論,我們決定稍微擴大了他原先對於本書的設定,從他所擬書名中的「異端」概念出發,讓這本書成為他與現在及未來青年的對話橋梁。
在韋政通的一生中,就他離家出走、與有夫之婦交往來看,他是社會風俗眼中的異端;就他澈底拋棄原先對當代新儒家的信仰,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來看,他是傳統學術派閥眼中的異端;就他獨立思考、勇於批判傳統與現在來看,他是當權者眼中的異端。然而對他而言,他就是要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就是要相信自己的思考,就是要講自己想說的話,就是要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本書的編輯架構如下:
第一部分是「人生卷」,整理自二〇一一年他在深圳大學的演講,講題為「人生的考驗與應答」,從中可以聽到他娓娓道來,完整披露他傳奇一生的故事,許多內容是他過去不曾公開談過的,像是他離開恩師牟宗三的真正關鍵原因。相信讀者在他幫青年講述的「人生十問」中,能獲得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穫。
第二部分是「思想卷」,我們從他發表過的眾多文章中,精心挑選與「人生卷」內容相互呼應的九篇文章。透過這些文章,不僅可以更深入的了解他在「人生卷」中提到的內容,也足以印證他思想與實踐上的一致性,他所著作的文章都不是理論上的空中閣樓,而是他自己人生真實的指引。我們相信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時代,韋政通從殷海光那邊承繼的獨立思考精神,仍是現代青年很好的榜樣。
第三個部分是「附錄」,從孫女心怡對韋政通的回憶中,我們能更清楚看見他真實生活的面貌及個性,以及始終誠懇如一的人格特質。
我們於書末特地製作了一份年表,希望彌補演講中因為分述各主題而造成的時序跳躍,讓讀者更容易理解他所提到的各個人生階段及歷程。如果讀者藉由這本書,對韋先生的學術及思想產生興趣,建議可延伸閱讀他的自傳《人是可以這樣活的》,裡面有他的幾篇相關文章,以及他對自己畢生著述的詳細介紹。
點燃理想的火炬
雷震、傅正、費希平、殷海光與韋政通等人,從中國來到臺灣這片土地上,抱著「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精神,與當權者對抗,透過各自的方式來爭取人民的自由與民主的權利,為臺灣的民主化歷程貢獻了很大的力量。
在那個威權的時代裡,他們的危言危行,被當權者視為異端,倍受打壓迫害;但到了自由民主已是臺灣基本社會共識的今天,當歷史上的異端,已成為現在的主流,他們的言行與生命選擇,看起來卻變得太普通,而為眾人所逐漸淡忘。
對於水牛而言,出版的意義不只讓這些時代精神的火苗重新被看到,更重要的是要讓它們能夠永久流傳下去。這本書獻給所有熱愛真理,嘗試在孤寂道路上,堅持信仰、踽踽獨行的人。
◎羅文嘉(水牛出版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