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文字,讓思念跨越時空
這本書是母親文章的集成。 全書乍看起來並無主軸。裏面的文章新舊並列:有的已經發表過,有的是新作。 然而舊作確實很舊,是一個甲子之前的副刊登載。當年副刊所屬的這份報紙雖然頗有發行量,現在卻氣勢銷歇,倖存的老報紙,是中央圖書館裡的藏本。新作則未必全是新近之作, 而指的是首次投入公眾領域的文字。這些文字並不全然出自母親之手,然而卻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她的周遭以及文字習慣。母親記日記,從大學時代以來,半世紀沒有間斷過。她也有收藏往來書信的習慣,我們在台北居家幾十年,雖然搬了三次家,她的信札,仔細編年成扎,並沒有打散,這本文集選了三件她的首部長篇小說「智慧的燈」出版之後讀者們給她的詩與信,我初次讀到,覺得頗能勾起六十年代戒嚴環境之下台北文學青年的想像氛圍。總之,這些文字富有年歲,在今天全然轉換的時空之下,體現了新的意義。
體現了什麼意義呢?
小妹出生那年,算來母親年方三十出頭。她雖然出身晚清以來全國著名的文字學術之家,具有上海頂尖菁英大學的文憑,但是這時在國民黨遷台之初的台北,身邊圍繞了四個稚齡的兒女,她的所有的學養與抱負,大約除了文字創作之外,別無出路。她的寫作之路,雖然依傍了父親的報業出版渠道,但是在當年文字可以得禍、男女又有性別區分的架構之下,顯然沒有得到父親積極的支持。即使如此,文字的組織與敘述的織造,很快成為母親外在與內在世界的全部,寫稿是她每天生活的支柱,她的光陰,每日上、下午非常有規律的消耗在書桌上。 我們每天放學回家,必然能夠在書桌前找到她,從小學、中學而大學,從來沒有失望過。當年的台北,專職的夫人們有時候把時間用來逛街、買東西、交朋友、看戲、上館子、或者打麻將。母親則透過文字,雖然極少出門,卻能夠為自己打開一個窗口,建立一個意象豐富、觀察人生百態的世界。這個集子裏的文字,正是她當年初度提起筆來的時候歷程的見證。她的執著,也正是那個環境的反襯。
母親十四歲的時候,跟著外婆,透過外婆娘家的安排,在抗戰期間搭上一艘日本客輪,到了日據的上海。 外公則素來在福建協和大學教書,抗戰爆發之後,帶了兩個兒子,隨學校向內地遷徙,前後到了閩西的邵武跟南平。我曾經好奇想知道外婆娘家既然台灣淵源深厚,舅公是否備有一本以上的護照,但是不得要領。抗戰時期母親的經歷,顯然驚濤駭浪,父母兄弟姐妹離散兩地,同時上海米糧管制,物價騰貴,租借裡擠滿了逃難的人,營養、衛生、醫療、安全感都是問題。 她跟父親、兄弟的聯繫,只有靠書信。我猜想,母親年紀雖小,但是她的文字能力,大約在外婆之上,她對文字的依賴與執著,正是支撐家庭、彌補離散的方式。外公在邵武、南平,雖然每週發信,但是外婆經常收不到 。這本文集裡選刊了兩封沒有成功投遞的信,以及幾幅墨筆生活素描。這批家書不知經歷過何等萬水千山,在發信六十年之後,才透過海峽兩岸會談機制,輾轉傳遞到母親手中。外婆生前,經常因為沒有外公的音訊而悵惘。母親在父母都已長逝之後讀到這批久事羈旅的家書,感慨萬千。這一握信箋,再次發揮了文字的能力,讓思念跨越時空。
母親生逢戰亂,豐富的情感、敏銳的人生體會,全靠文字表述。從這個角度看,這本集子所收集的文字,從不同的層面,見證她從少女而少婦,把書寫與保存變成生活習慣,挑戰恐懼與孤獨,體現她的生命與情懷。
我認為這是這個集子十分特出的主軸,承總編輯的邀請,把這個想法寫出來,權且作為代序。
葉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