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人早起的頭髮
—我讀向明近期的詩
距離二○○七年六月三日我為前輩詩人、《臺灣詩學》季刊社首任社長向明先生,舉辦「儒家美學的躬行者—向明先生八十壽慶學術研討會」,且出版專論發行,匆匆已過七年了。其後每年一度的濁水溪詩歌節,我都會策劃活動,向詩壇前輩致敬,敦請年輕學者撰述高規格論文,肯定他們在詩壇的成就。向明是這一系列活動的第一名,最早致敬的對象。
從余光中開始,很多人喜歡用「向晚愈明」這一句話形容向明六十歲以後的表現,沒錯,我覺得向明前輩不只是前輩,而且是一位前行者,近十年來,他在創作上的質與量沒有任何前行代詩人可以跟他匹敵,此十年間出過兩本詩集《閒愁》、《低調之歌》,還與艾農、朵思、曹介直等七人出過四本合集,每一集子總有十至十五首詩;此十年間,他在兩岸三地之間的行動也少有人如此頻繁,以臺灣詩的推廣工作來看,連續在《臺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創立「新詩一百問」專欄,在《人間福報》開闢「詩探索」,《中華日報》副刊上與讀者「好詩共賞」,《青年日報》副刊新寫「窺詩手記」,所以能陸續推出《新詩一百問》、《客子光陰詩卷裏》、《走在詩國邊緣》,《窺詩手記》、《詩來詩往》、《我為詩狂》等詩話專書;電腦網路上的活絡幾乎與少壯派詩人無異,甚至許多詩人望塵莫及。向明,不是年歲上的前輩,而是詩壇開疆闢土的前行者,八十六歲的年紀,平面、紙本、網頁,龍一般上天入海,龍一般呼風喚雨。
譬如說,二○○七年我以「儒家美學的躬行者」尊稱他,但他何嘗受限於這個小小的稱號。曾進豐教授就曾在詩集《閒愁》的序中說︰「詩儒」之稱恐不足以概括,儼然乃「俠者」之流。曾進豐長期與周夢蝶、曹介直、向明等長者定期聚會,宴飲之上,觥籌之間,也正是真情流露之時,向明舉箸之後,舉筆如舉劍之義,必然時有所見,儒者之仁、俠者之義大約就一表一裡,融而為一了。等到《低調之歌》出版,所有的讀者都看到書名的「低調」,以為這就是大家習知的「不願張揚,不想引人注意」,更年輕一代的詩人李進文的序卻看到「叛逆才是向明詩國的王道」,他說︰「(向明)詩風於儒雅中潛伏針鞭,文字於簡單處內蘊深意。」鴻鴻的評也發覺「棒棒糖的盡頭」,其實是一個顛覆「儒雅」形象的大逆襲,全書恐怕只有書名「低調」,內容實在是尖銳得不得了、高亢得不得了。上天入海,呼風喚雨,向明,龍一般無可捉摸、無法預測啊!
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溫柔敦厚固是成功處世、圓滑做人的應有形象,但詩人這枝詩筆、驅使這枝筆的詩心,昂起頭來應該以「天下家國為己任」,低下頭去也要與周遭低卑的生命共呼吸。所以,既是仁者、儒者,也無妨是俠士、義士,近年來的向明,我們看見那一把燒旺的火在他內心深處燒著,燒出兩岸詩壇所有的眼睛都嚮往的一片明。
早在上一世紀的一九八八年,我曾以「由生活中提煉詩的質素,向平凡裡索求詩的偉岸」論述向明,源自生活陶冶、反應現實感受的基調,似乎至今未曾偏倚。最近他蒐集了近十年的詩作,編纂為《早起的頭髮》,仍然依循這樣的軸線在滾動,就像熊國華在評述《低調之歌》時所說,向明的低調是「目光放低、姿態放低、心境放低」︰
目光放低,指詩人更多地關注社會現實和弱勢群體。
姿態放低,指詩人不以大家自居高高在上,而把以往成就當作起跑線,
不斷超越自我,創新求變。
心境放低,指詩人老之將至,淡薄名利,追求人性的本真與自在。
o三低之說,相當符合與《低調之歌》創作期相當的這一部詩集《早起的頭髮》,更符合孔子「戒之在得」(《論語.季氏第十六》)的教訓,但我們也感受到一股崛起的力量,在馴服的、低調的氛圍中,老而彌堅的一撮革命、造反的意志。試讀這首主題詩〈早起的頭髮〉︰
尚未脫離夢境的
早起的一小撮頭髮
想要造反麼?
硬挺挺的像那些革命黨人
尚不知道爬梳的厲害
尚未嘗過扣帽子的苦悶
更沒經過剪燙定型的折騰
當然,也沒聽阿Q說過
抗拒會殺頭的
傳聞
革命、造反,其實都是一種浪漫,一種夢想,這一撮頭髮之所以異軍突起,不就是帶著不馴服的叛逆個性。這一撮異軍突起的頭髮,何妨視為向明自我的寫照,除了一九四九年的時代苦難,爬梳使其一致、剪燙使其定型的制式教育、思想檢查,扣帽子所暗示的白色恐怖統治,在事過境遷之後,都具備了戲謔的本質,戲謔是另一種不馴服的表現,向明將現實臺灣曾經遭受的苦難,轉化為頭髮的爬梳、剪燙,嘲諷、戲謔,不一而足。甚而推遠歷史的背景,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的阿式的辮子,也拿來做為另一種佐證,另一種可笑的威嚇。然而,這一小撮頭髮不知悉,不畏懼,堅持著革命黨人的意志,堅持著夢境的理想,硬挺挺地挺立著,這就是「早起」的頭髮,先知的遭遇,前行者的奮力一搏。
若是,向明的生活之詩、現實之作,累積了六十五年的長篇圖卷,就不僅是個人情志的抒發,而是臺灣歷史壯闊波瀾裡的浪花。《早起的頭髮》,似乎更需要比頭髮早起的人,發現這種幽微之處。
二○一四年六月四日蕭蕭寫于明道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