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隱地的伊甸 古 橋
──兼評他的《傘上傘下》和其他
在舊約裡伊甸是具象的;而感覺中它是抽象的,無人見過伊甸園,而每個人的心目中自有其樂園影象。我友隱地的伊甸就是讀書、寫作、投稿……
十萬字裡,隱地以年輕人的感覺,寫年輕人的夢,年輕人的愁,年輕人的希望和幻覺,在隱地不夠寬敞的生活圈子中,在二十七歲火一般熾熱的激動裡,把他的心寫在紙上,把串串的夢藉著筆流在紙上。透過《傘上傘下》的文字,我們可以看見隱地走進夢裡,也可以看出他從夢中醒來。
從幼年而青年,隱地有一種淒楚繽紛的生活,生命中的酸苦和欣喜的音符躍動之下,使隱地的生活似是充實又像空虛,似是失去又像獲得,似是雪萊又似濟慈,繁忙與苦悶的空間,使他走不上一條踏實的路,就是那樣,他活在苦裡,活在夢裡,寫他的夢在水上,沖去童年,他已經二十七歲。
隱地的可愛處是他的虛心和堅忍,不容否認的,隱地花了不少時間在寫作上。在許多的年輕作家中,他是我看過的唯一能在每天十小時新聞學,中國近化史,輿論概要和正步走的圍攻下,除了保持優異的成績外,仍能在課餘,在揮汗的大床上,在靶場上,甚至在陽光下的操場構思而且創作,他把握每一分鐘,為寫作的狂熱而犧牲。
都市的繁榮,不少年輕人作謀殺時間、把錢用掉的消遣,然後把精力變成疲勞,君不見西門町的大包頭,哥哥鞋,AB褲,喜歡對人豎眉毛,揮拳頭之類,而我友隱地就是幾乎被染色而又跳出染缸的一個,他把所有剩餘的精力,用於靜靜的寫,默默的讀之中,在黑暗裡摸索,接受快樂也迎接痛苦,希望在人生的旅程上能留下一些笑聲淚痕,在多色的社會中找尋一條純淨的路,正如隱地在《傘上傘下》再版的話中所說:「鏗鏘的前進,還是靜靜的凋零?」不論是鑼鼓喧天的前進也好,靜靜的凋零也好,隱地總算能在人生的大舞臺上,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了。早夭的詹姆斯.狄恩,誰能說他凋零了,在全世界的年輕人心中,他像一顆烙在懷念上的印。斯坦貝克的《伊甸園東》存在一天,詹姆斯.狄恩就活在年輕人的心裡。永恆與一瞬的差別有限得很,蜉蝣的天國只不過是一個繁花如海、麗日中天的午後,對他來說,那就是奇妙的永恆。
在隱地十萬多字的《傘上傘下》中,小說佔了百分之八十,在隱地的早期作品中,他的小說是我最喜愛的一部分,在文字裡隱地無保留的寫出年輕人的愁,年輕人的憂鬱以及愛,且可以明顯看出每一篇文章都有作者的影子,有你我年輕時的影子,隱地用字簡單,不求辭藻華美,不留意句法平淡,只是率直的寫他想寫的故事,有人說,這是隱地的短處,而我卻認為正是隱地的長處;因其用字簡單而使人容易增加感受的力量,易於表現主題。我喜愛隱地的文字,在平凡中有浪花,靜默裡有鏗鏘,一種青少年的激情,憤怒和淚珠,從樸實的文字表現出來,給予讀者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大專聯考的失敗,對於成績優異的隱地是一個沉重的錘擊,他傷心過,徬徨過,哭過,在寂寞的小屋裡,流著眼淚寫他的:〈榜上〉。
──從七月廿九日考完大學的那天起,真像隻餓了三天的貓,軟而無力,見了誰都怕──
──臺大的夜很靜,偶爾三兩學生情侶走過、喁喁私語,我有說不出的感覺,這感覺至少滲雜了羨慕和期待,有點微微的激動:「為甚麼你進不來?」──
──每一個年輕人都會經過這階段,你現在高中畢業,就像在人生的旅途上到了站,你不知道該如何走,因為在你面前有好幾條路,你不知道選哪一條好,你覺得茫茫然失去了主見,最後你聽人說,也看見了大家都在走那一條並不好走的路,當然,你也跟著上去了,人本來就多,路又窄小,又泥濘,誰都在拚著命前進,但事實上,總有人會失敗的──
隱地是考場的狹路上被擠在泥濘裡的人,在沉重的傷心裡清醒之後,他寫了〈方向〉,那也是他從文學校走向軍校的轉捩點,在我的朋友中,隱地是一個有主見,不隨波逐流或安於理想的人,當然,對他影響最深的還是那位臺大的小敏姐姐。
對某些人而言,大學文憑不過是一張廢紙,但是全臺灣的學生都被它矇蔽了,折磨著他們的精神,透支了他們的生命。擠進了大學之門,轉一個圈,掛著彩雲似的文憑又出來了,兩眼漆黑的邁上社會,頭腦空空的報效國家。
隱地的體質本來不適合讀軍校,但仍勇敢的走了進去,為了不頭腦空空的報效國家,他選擇了筆,也選擇了幹校新聞系──「把眼淚拭乾,向前走吧,自己已經跌了一跤,落後了許多,快爬起來趕上別人。」(〈方向〉)
我友隱地的情感重心是中學生活,他的天堂是在S形的奇岩路、青青雨裡的觀音山,友情的音符在二十歲的大孩子裡跳躍,在他環山的校舍,夢朧朧的雨後校園,他塑造〈傘上傘下〉韋小茜的影子;他塑造〈遲〉康蓓蓓的影子;他塑造〈摯友情深〉裴燕玲的影子;他塑造〈榜上〉崔雲雲的影子……友情的重壓使隱地的文章,時而快樂,時而憂鬱,小說本身自然色彩繽紛,美不勝收了。
對於年輕人,愛是具有相當神秘的感受,隱地愛過,也被愛過,因此在他的文章裡,把所有的影子聯結起來,就是縷縷美妙的情煙,在思想裡嬝嬝上升,由於他們真實,因此也正能表現隱地的才華,文筆如行雲流水,沖激著讀者的感情。
中學的隱地是個被友情包圍的寵兒,透過隱地的筆,一個個可愛的身影在文字中出現︱懼怕數學的雷程,怯生生的喬南亞,活潑潑的駱燕燕。(見〈傘上傘下〉)淳樸的孫厚生,失戀的金雷(見〈遲〉),讀官校的沈維達,愛寫作的謝家琪(見〈摯友情深〉),缺門牙的小蔣,長頭髮的刑文蕙(見〈昨夜夢魂中〉),都是一些可愛的面孔,每一個被中學愛過的人,都可以感覺到他們就在你的四周,而隱地更以流暢的筆使他們在紙上呈現,爽朗的笑,傷心的哭,榜上的狂歡以及榜下的飲泣,隱地憂鬱而坦誠的描繪了。
友情和愛情充實了隱地的思維,親情似海使他由憤怒、激情走入冷靜和沉思,而《一千個世界》的出版,使隱地的作品更深刻而成熟,也是他寫作生命的一個重要階段,跳出了虛浮的窠臼,站了起來,雖然寫的仍然是生活的苦澀,而苦澀得並不使人感到淒冷,正如他在《一千個世界》後記所說,「生活是一條鞭子,它無時無刻不在抽打著我們,其實,這就是我們活著的意義,不屈服,不低頭……。」於是他提起筆,投入莊嚴而深沉的思想的理智的海洋中,「純潔而熱情的寫出人生給他的真正感受」(見王鼎鈞先生代序)。
在《一千個世界》中,全部文字表現出的,莫不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年輕一群的內心裡的痛苦與掙扎,隱地忠實的寫他自己和他的朋友……
他渴望愛情,也尋找,但在這個雜色的廣大世界中,缺乏那種等待白馬王子的公主,女孩子隨便而現實,沒有純真,也分不清靈與慾,隱地的情感生活由於他自己的道德尺度,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使他過得很痛苦,悲觀而且有一點憤世嫉俗,於是有許多隱地的影子在《一千個世界》中出現,〈一個叫段尚勤的年輕人〉中的段尚勤,〈純喫茶〉的鄭思莊,〈一千個世界〉的景蘇,〈有一種愛情〉的侯天一以及〈五線譜〉中一再失意的鄧全揚。在這許多人物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很可愛的年輕人的影子,有時熱情、快樂,有時憤怒、憂鬱,在慾的引誘中,他有限度的同流,但絕不合污,他時刻自我提醒著:不要迷失了自己。我喜歡隱地,因為他純潔,正直,寫出來的東西也是乾淨俐落,不躲躲藏藏,敢說敢寫,敢面對現實,事實也告訴我們,他也有迎接一切打擊的勇氣,努力肩負起痛苦的十字架,走向年輕人正確的路。
隱地自五十七年五月開始主編《青溪雜誌》,由於這是一份文藝性刊物,又因他在學校學過編輯,隱地對這份工作狂熱的愛好,他說他喜歡跑印刷廠,喜歡接觸鉛字,喜歡和排版工人聊天,隱地的一口不太標準的臺灣話就是從印刷廠裡學來的。
《一千個世界》之後,他又出版了《隱地看小說》和《一個里程》,隱地對文學的熱情、抱負和構想,我們都可從這兩本書裡看出來;莫里哀說:「我們對文學的愛好,主要由於其深長持久的人性關係。」從隱地的《傘上傘下》到《一個里程》,我們可以看到他正努力的闡述著可貴的人性,或親情,或愛情,或友情……至於是否能達到「深長而持久」自然有待於作者的努力,諸如須嚴格要求在文字上再求圓潤,結構上再求謹嚴。隱地年輕,有衝勁,希望他永遠熱愛文學,一如在學校時不停的讀,不停的看,不停的寫……
──寫於民國五十三年三月;五十七年七月改寫。
古橋
本名張作丞(一九三六──二○○七),原籍瀋陽市,生於北平,長於臺北。古橋出道甚早,就讀成功中學時,與尉天驄為同班同學,是詩人紀弦的學生,跟著紀弦寫詩,當時筆名艾迪,一九五三年就在《公論報》藍星詩頁寫詩,艾迪早期詩作極富浪漫氣息,後考上法商學院,僅讀一年,又轉到政戰學校九期新聞系,改筆名古橋,開始寫散文和小說,在《中央日報》副刊極有知名度,《聯合報》副刊亦時有作品刊出。
古橋曾任新中國出版社《國魂月刊》主編八年,曾與沈臨彬、王愷、隱地合出詩集《四重奏》(爾雅)。
古橋和隱地同班四年,都熱愛寫作,兩人相互較勁,隱地曾說:「在我漫長的將近五十五年寫作生命裡,影響我最大的一個人就是古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