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走一個時代的人：從李敖到周夢蝶

代序  

俠隱記　帶走一個時代的人

亮軒
　
　　寫了一輩子，總見過幾處編輯室，有上百人的報社，半夜裡室外人人入夢，那裡卻滿屋子的人在工作，分秒必爭。也見過超大型出版社的編輯室，人人各司其責，個個忙碌，鴉雀無聲，深不可測。

　　然而隱地的編輯室卻別有一番風味。

　　要是看到四十年來的爾雅出版社出了八百種書，其中還包括了「年度小說選」、「年度文學批評選」等等。儘管只是文學專業的出版社，也有萬紫千紅的文學面目可讀，嚴肅的、輕鬆的、記實的、杜撰的、歷史性的、或是當下熱門的、還有大陸的，海外的，無所不容。而且，作為出版人的隱地，同時也是小說家、散文家、詩人、評論家。在這八百種書當中，他至少每年還有自己的作品一至二種，隨筆、散文、評論、小說、現代詩……幾乎涉足了所有的文學類型。而據我所知，爾雅的每一種書，他都參與校對。

　　作為一個獨立的出版人，他也常常參加各項文學的活動。此人好美食，愛看電影，在爾雅出版社隔壁，還有爾雅書房，每周偶有不定時活動，或是請人演說，要不就是讀書會，研討會，有時招待臨時客人，以及與各單位各學校社團活動到正式教學的配合，也常有他的身影。文友有什麼事想到他，大多他也出席。有什麼資訊搞不太清楚，找他問問，也會有答案。要誰的地址要電話也找他，打聽誰誰誰的近況也問他，幫忙郵寄有時他也能配合。他還要應付出版社各項支出收入，寫作的手，也是開支票的手，這個人好像一個現代文學資料中心，是一個活的索引目錄。

　　然而你看他出出入入也沒有張惶失措，總也好好的說話，好好的吃飯，好好的寫稿，電影一定要看，朋友一定要來往，該參加的一定參加，禮數從來沒有閃失。看來他也不是虎虎生風，濃濃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嘴唇，講話帶著一點一直改不掉的上海腔調，多入聲，很有力。八十歲了吧？眼袋漸漸呈現，顯得人生道上走得不怎麼輕鬆，卻也從無退卻之意。四十年前對於自己的許諾，一路安安靜靜的信守，質量一絲也沒有苟且。出版業一路蕭條，新出版的純文學的書本，本本都給人最後孤種的感覺，隱地的爾雅依然照著一年二十種書的進度在出，看來業務應該蒸蒸日上，其實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圖書出版銷售早已為大企業以龐大的組織、資金、專業、侵奪了無數小出版社的生存空間，勢不可擋。暢銷書很少不是急就翻譯的，大多都是跟隨當下潮流的商品。然而隱地依然撐著他的純文學，從過去的書店一要就是幾十上百本書，到如今老半天才一本兩本的要，也得專程送去。出版業的變遷，隱地點滴備嚐，最近十幾年來，每一口都是苦的，這些苦，不一定說得出，更不一定說得清。

　　這樣的一位文化人，他的編輯室會是怎樣面貌？規模如何？用人多少？有幾間房間？多麼大？

　　那一間小小的編輯室，說是他的個人書房應該更為妥當，那裡是會客室，也是他的休息室，大概有個四、五坪，也只容得下他一個人。落地窗外一小步便是跟馬路隔開的一堵牆，所以沒有風景可看，光線倒還可以，牆內種了幾棵樹，平平常常的。洗手間就在裡面，方便不受打擾的連續工作。書桌四周堆滿了書，快要跟桌面等高，身後牆上當然就是書架，滿滿的凌亂，這真的是在主人工作運用中的書架。他曾經借過我的一冊善本書，後來不見了，過了一段時間，又說從書堆裡出現了，只這麼樣的遭遇，就很清楚的看得出他有什麼樣的書架。他的訪客無非都是作家，當然也不用刻意招待，一杯白開水就行了，這個杯子要怎麼放，有時客人要自己想辦法。

　　四十年來，隱地大部分的生命便在這麼一小間屋子裡流過，卻出版了包括他自己的五十多種在內的八百種書。種種都是文學，沒有任何一本是商場指南，或是股票百日通，或是英文一定強之類。隱地四十年來從不阿俗，也不孤高，他站在面對市場的第一線，說為文學擋子彈也許太嚴重了點，然而四十年來爾雅為文學傲然挺立，不計盈虧，打算撐到自己百年為止。這是非常不現實的，我不只一次的問到該怎麼辦？隱地是個不會視而無睹的人，他沒有一點盲目的樂觀，但是他就是要撐下去，為了一生的志業，有文學的好書，就是不問賠賺，一定出。他說還有房子可賣，要是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我聽了不覺得悲慘，我看到的是一位文學世界的大俠客。

　　隱地得到文化界不少朋友的推重，一點都沒有假借，他沒有金脈，沒有人脈，熱情與毅力是他所有的資本。他是個負責的出版人，也是個非常勤奮的作家，又是現代文學的推手，現代詩的大護法。他以極為單純的心腸經營爾雅，無非就是要出好書，其餘不計較也不作多想。

　　要是有一天全世界都沒有純粹的文學出版社了，卻一定還有一家，就是爾雅。爾雅的那間擠滿了書的小小一人編輯室，揮灑出了一個高大廣闊的文學山水，風煙皓皓，碧水依依，讓我們與文學常在，我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