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要多微笑,也可以悲傷席慕蓉
︱寫給隱地的信
隱地:
讀了你的日記,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想起八 年代的社會,曾經擁有那樣單純的嚮往和快樂,彼此祝禱著:「好好過日子!」好像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一切自會圓滿達成。
可是,好像並不能如此。
不過,還好,你的出版社一直擁有忠實的讀者。也就是說「文學」的影響力還在。在你不知道的陌生城市,在你不知道的陌生角落,總有讀者打開你出版的書,然後打開自己的心懷,讓溫暖的訊息進入,從此生命有了光亮,前路有了方向……
隱地,你做的工作是有回報的。這種回報是無可估量的長遠和巨大,微笑吧,不必悲傷!
義芝給你取的書名真好!你現在用了明朝的詩︱《雷聲近還遠》,應該再寫一本日記,用那個〈上邪〉做為冬天的題目。〈上邪〉這首非常感人,等你的作品再來彰顯它吧。
文學的力量很難形容,我曾經在詩中形容過:
詩 是何等奇怪的個體
出生之後 就會站起來 走開
薄薄的一頁 瘦瘦的幾行
不需一衫 不畏凍餓
就可以自己奔跑到野外……(恐怖的說法)
所以,其實現在可以悲傷,但是也可以微笑,有許多我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正在慢慢影響這個世界。
所以,你的「等待」終於彰顯了它的意義,是值得的。
你在一九六四年春天的等待,從最低潮的生命階段裡,逐漸進入了文學的領域,現在回頭看過去,如此的人生漸進豈不是宛如神話?
從十歲的一字不識的你,到如今的坐擁近千冊的出版社主人,請問,這不是神話般的發展還能是什麼?
隱地,好好地過日子吧!要多微笑,當然,也可以悲傷。你現在無論怎麼發揮你一天或者一時之間的情緒都是可以允許的。因為,上天給你的一切,你絕對沒有浪費過一絲一毫,都奉獻給文學了
敬你!愛你!也羨慕你!
祝福!
慕蓉
二 二三.十一.六,淡水
抬頭看星星高全之
隱地(柯青華)日記體自傳《雷聲近還遠》(臺北爾雅出版社,二○二三年十一月)僅只涵蓋同年八、九兩月。〈自序〉說這是第十本體例相仿的書籍,總稱為「日記叢書」。叢書字數超過一百二十萬字。(《雷聲近還遠》,頁三,下同)所以本書貌似短小,其實延伸著一個由來已久的書系。
日記,名正言順,可以瑣碎。如果傳主胸懷寬廣,或能避免格局零散的陷阱。胡適日記重要,除了傳主本人的歷史重要性之外,就是志在天下,在小我之上,始終有個令人欽敬、前後貫穿的大我關切(國家、民族、社會、文化、文學、宗教等等)。隱地的歷史意義仍待後人驗證,然而他的日記系列至少已經如歐陽子所言,「為臺灣文壇、文人留下了很難得的文化記憶。」(頁一 一)
隱地這樣評估日本侵華以及一九四九年神州變色:「戰爭是少數執迷於權位鬥爭之人,無視廣大百姓流離失所,甚至亡命於途造成無奈的悲劇。這少數歷史的罪人,卻改變了絕大多數人的命運。」(頁一一九)這種反戰思維遙指《戰國策》的歷史觀點。〈劉向書錄〉的結論明言:「戰國之時,君德淺薄,為之謀策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時而為畫。故其謀,扶急持傾,為一切之權,雖不可以臨國教化,兵革,救急之勢也。」(註)這裡「德」可有不同解讀。其中之一是為百姓蒼生福祉著想的考量。《戰國策》認為戰國時代糾紛層見迭出,避戰或開戰大多以少數人的利益、貪婪、愚蠢為盤算的基礎。我們在歷史脈絡裡體會隱地日記,即知劉向所說的「德淺」,實乃古今中外的通病。
隱地人脈通達,日記遍佈懷舊情懷。被點名的文人一旦傳世,相關的資訊將會相當珍貴。如果五百年後讀者仍記得洛夫或余光中,也許會有人追究這句:「洛夫和余光中,都是詩王之王,彼此有些心結」。(頁一二七)日記筆鋒所及,超越爾雅出版社的作者群,可見作者的文學熱情大於出版業務盈虧的牽掛。
在志同道合的朋友群體之外,隱地也經歷老人寂寞:「老人還有一種寂寞—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整個幼稚膚淺的時代。智慧的人都去了哪裡,還有聖哲先賢嗎?真的全赴了死亡的約會?」(頁一三二)愛因斯坦晚年曾提及老人寂寞的自處之道:「雖然我在日常生活中是個典型的孤獨者,但我對追求真、美、正義的無形群體的歸屬感使我不至於感到孤立。」(註)隱地的相關經驗來自閱讀:「我如今因視力和體力衰退,也甚少出門,幾乎過著和外界隔絕的生活,但面對浩瀚書海,有時我又覺得自己的生活甚為豐富。」(頁三五)閱讀之外,新聞報導也幫助少出家門的作者消除閉塞。臺灣政治或社會議題尤其得到他的關注。
八十七歲,坦承衰老,並思考死亡的定義。我們可以分為三個部份來理解。
其一,「肉體死亡,精神仍在。你回過頭去想,無論東方西方,無論五千年文化,或追溯得更為久遠,人類歷史文明始終存在」。(頁九六︱九七)這個提法接近胡適的「社會的不朽論」:「那個『大我』,便是古往今來一切『小我』的紀念碑,彰善詞,罪狀判決書,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的惡謚法。這個『大我』是永遠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業,人格,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一個念頭,一場功勞,一樁罪過,也都永遠不朽。這便是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註)
其二,以邏輯來評估人間宗教。自己要有自己的想法:「死亡是沒有答案的。真有答案也是不正確的,至多只能說是神話,或者說,都是人編出來的。」(頁九六)隱地不忍直接說人間宗教都是凡人編出來的神話。他善意提到佛教(往生或輪迴)和基督教(信耶穌,得永生),意思似乎是:你信那些人間宗教也很好。在這個議題上,隱地不願爭辯,尊重個人宗教信仰。
作者自外於人間宗教思維習慣的例子之一,在於諱言佛教禪宗「頓悟」,只查《辭彙》而得「忽然領悟」之義。那個較廣義的「頓悟」理解衍化成「生命成長的一則教誨」。(頁十五)然而他提到「在災難中越挫越勇」的概念(頁十六),卻暗合禪宗行腳僧不屈不撓的精神。
其三,「人和動物一樣,屍體無論火化土埋,最後的命運都一樣—消失於宇宙大地。」(頁九五)所謂「宇宙大地」,重點在於「宇宙」,和星星觀念相符:「更多的普羅大眾,也相信人死了就是升空成為一顆星星」。(頁九七)他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想像那是往生的人,而且自己有天也會去做顆星星。(頁九七)這個想法與近代的天文物理學聯結,知道地球不過是洪荒宇宙的一個微細渺小的星球。
這位文壇長者謙和,沒有倚老賣老。這本書冷靜如智者,率真如少年。
註:馮作民譯註,《白話戰國策》,臺北星光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上冊,頁五。
註:Gary S. Berger, MD, and Michael DiRuggiero, instein,he Man and His Mind,taly, 2022, p164.
註:胡適〈不朽—我的宗教〉,收入《胡適文選》,臺北六藝出版社,一九五三年三月,頁八○。
原載二 二三年十二月號《傳記文學》第一二三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