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王鼎鈞
這本書是我和程奇逢先生兩人的合集,他的六萬字,加我的六萬字。為什麼要出合集呢?我們執筆為文,自比為廚師出菜,把讀者當作食客,有時候,換一種上菜的方式,就好像可以有不同的滋味,使大家更願意品嘗。
因此,我和程先生設計了一個專欄,同一個題目,每人寫一篇不同的文章,合併在一起刊出。兩人所見有時相反,有時相同,有時相補。文章先出手,我們稱為「發球」,文章後出手,我們稱為「接球」,發球接球,兩人輪流擔任。我們希望借著這種表演,使讀友們忽然想起來,世事不止一個層面,人情不止一個角度,利害不止一個標準。感謝臺北《中華日報》副刊 主編李謙易女士採用了這個專欄,我和程先生是球員,她就是裁判。
這種專欄我們稱為「千字文」,朝夕可成,很有成就感。當年在報館工作的時候,排字的工友站在編輯台旁邊等稿,你寫一頁他排一頁,你寫完了他也排好了,算是一種特殊的寫作經驗。天天寫千字文,又覺得太受拘束,太格式化了,興之所至,衝破藩籬,五千字六千字,自以為是長江大河了。其中「教科書裡的人情世故」一系列文章曾在《南方周末》副刊發表,也是 納入朱又可先生採用的大型專欄之中 ,如此一收一放,也是一種快樂。
這本書所收的作品分成兩輯,第一輯就是輪流發球的千字專欄,下面第二輯是我們兩人比較長的文章。兩輯對照,長文排列在下面,好像基礎沉實厚重,使人聯想建築物的底座,短文重疊在上,靈活輕巧,使人聯想 建築物的明窗花欞,再向上看頂層,書名、序文和目錄薄薄一層,覆蓋面廣大,那就很像飛簷斗拱了!一本文集,並不是把許多性質不同的文章裝訂起來而已,其中也有美學的想像。
書成,但願讀友們開卷有益,也覺得步步穩健,拾階而升,然後開軒捲簾,鳥語花香。每一本書都像一棟建築,由作者的生命力建成,出版社平臺展示,讀者的想像力充滿,歲月的藤蘿增色。
這本書是我們兩人的合集,不是合著。合集如合奏,如輪唱,如共舞,「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我們在寫作時如秋空雁陣,比翼而行,冉冉升起。如白雲出岫,前湧後繼,絮絮滔滔。如心頭一聲,此響彼應,欣然忘食。文成自問:千字短文如池中取水,晶瑩一瓶,天光雲影,瓶中水是得到釋放,還是受到拘束?萬字長篇,大雨入湖,魚群出迎,蓮葉全開,這雨水是受到拘束,還是得到釋放?
我們永遠覺得尺有所短,永遠希望和讀者大眾圓滿合作,本書是我們的又一次實習。
序二
程奇逢
E.B.懷特為《紐約客》撰稿,連續寫了四十九年,從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七六年,「一手奠定了影響深遠的《紐約客》文體」。他的作品包括散文、隨筆、評論、詩歌、雜文,《這就是紐約》至今被人傳誦不斷。法國作家卡繆一九四六年訪問美國,在紐約住了三個月,回國後寫了《紐約的雨》,他稱瞭解紐約很難,但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文筆靈動,把紐約寫得活靈活現。他倆寫文章都有超越時空又直抵人心的本事。後來我選擇定居紐約,不知是受了他倆文章的影響,還是因為我早就喜歡紐約,才特別有興趣去讀他們的文章?說不清楚。
懷特一九四八年寫《這就是紐約》時,堅稱紐約是世界的首都, 我來紐約時,連我自己都懷疑這種說法了,但紐約對我仍然魅力十足,去蘇荷東村像是讀一篇散文,沿著曼哈頓按數字排列的街道漫步像是讀隨筆,而去中央公園、大都會博物館則像是讀詩。
格林威治村最吸引我,上 世紀六十年代前後,一眾詩人、藝術家像是冥冥中受到更早的大師們的指引,來到這裡。他們揭竿而起,竿頭上綁著自己那驚世駭俗的旗幟,衝擊傳統的藩籬,這幫才華橫溢的人進行各種實驗,有的成功,有的失敗了。我讀鮑勃‧狄倫的《編年史》(Chronicles)及他女友蘇西‧羅托洛的《放任自流的時光》(A Freewheelin' Time),那時在格林威治村,到了晚上可以推開朋友的家門,在沙發或地毯上過一夜,白天去爵士樂酒吧的廚房裡要一塊三明治。終日,他們沉浸在創作的夢想中,過一種波希米亞式的生活。
在紐約也遇見老友新知。一九八五年我在匹茲堡大學讀書時,暑假空閒了些,寫了幾首詩寄給《美洲華僑日報》,收到副刊主編王渝熱情洋溢的信,讓我受寵若驚,沒想到後來還一起在北島主編的《今天》編輯團隊裡共事,一共十好幾年。在紐約還遇到老友嚴力,他是一個十分有魅力的人,詩人兼畫家,一九八七年他就在紐約創辦了《一行》詩刊,影響力遍及美國及國內,二○一八年詩刊復刊,改名《紐約一行》,他又舉辦了海外唯一的中文詩歌節「法拉盛詩歌節」,一時間,中文詩歌界風生水起。
喜愛文學的人在紐約不會不遇見鼎公,那是一座文學的高峰。有人說:「他一個人走完了中國現代史。」 讀了鼎公的回憶錄四部曲,感到那正體現了M.H.艾布拉姆斯對史詩的定義。鼎公的格局比一般作家要大,他在栽培、鼓勵作家寫作方面不遺餘力,為讀者指點創作方法,講解意象靈感,以新構想無私相授。我有幸承蒙大師親炙,受益無窮。
現在,我雖身在海外,但北戴河的海浪,都江堰的風,鳳凰古鎮的廊橋,錫林郭勒草原的金蓮花時時縈繞心頭,不曾離去。下集中的幾篇長文曾在劉倩女士主編的美國《僑報》 副刊發表。近兩年的專欄寫作與李謙易主編時有文字來往,深感她的敬業與周全,對中華文化的熱愛與博洽。
人生之路山重水複,峰迴路轉,來紐約幸會鼎公,去來文苑,這彷彿是命運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