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心中伏獅
美國羅斯福(FranklinRoosevelt)總統曾說:「我們唯一值得恐懼的,就是恐懼本身。那會使我們的努力陷於癱瘓,毫無根據的恐懼。(Theonlythingwehavetofearisfearitself–nameless,unreasoning,unjustifiedterrorwhichparalyzesneededeffortstoconvertretreatintoadvance.)」再借用牧師瑪麗.馬林.莫里斯(MaryManinMorrissey)的話:「當我們讓恐懼增長大過於信心時,我們的夢想也就被吞噬了。(Youblockyourdreamwhenyouallowyourfeartogrowbiggerthanyourfaith.)」
我曾經長期因氣喘受苦。不只是苦於病痛,更是苦於恐懼,我不知道哪一天會驟然發作而來不及說再見。冬天一冷,氣管一縮,容易發作,若加上情緒過於高興或生氣、緊張,或跑步,就像火上添油。
有一次深秋,我在洛杉磯的近郊山區,看到松樹下好多比手掌還大的毬果,這是台灣的數倍大,太漂亮了。我像發現鑽石礦般的興奮,一直撿拾,想「偷渡」回台灣。就在此時,因為冷且興奮,氣管緊縮,氣喘發作。
癒後,我對生命不確定性的恐懼升高,冒險性格也受到約束,海拔太高的地方不太敢去,譬如青康藏高原。旅行一直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要素。但此後,我自動把自己歸類為「半殘障人士」,自動把旅行變成懶人行,不敢有太大的想像,就像有翅膀卻飛不遠的鳥。
這樣過了幾年。有一天,我跟自己對話:「我很有可能,最後並沒死於氣喘,卻被『氣喘恐懼症』困死、嚇死。」
是啊,我為什麼變成「恐懼」的俘虜?
真正讓我恢復行動自信的是一次登長城之行。
有一次到北京度假,在一位體力很好的友人協助下,我放膽攀登一段野長城。顧名思義,野長城就是荒廢許久的長城,該長城的狀況很不理想,千萬別與觀光景點的「八達嶺長城」做聯想。部分地區險峻,爬上山嶺都沒有明顯的路徑,烽火台與烽火台之間只剩下殘缺的石塊。那次,我真的爬上去,像狗一樣,把手當腳用,四肢前進。體力繃在臨界點,恐懼不斷威脅與逼迫我。咬著牙,在友人的「催眠」下,我終於登上去。那一刻,站在頹圮許久的「國之邊境」,俯瞰蜿蜒連綿的山峰,涼風襲來,遙想歷史,真是過癮!北國的山色蒼拔,迥異於台灣。我想,日後我若有機會出版「一生必玩的五十個景點」,必定大力推薦。
我真的沒想到,被恐懼束縛多年的我,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野長城上。這一天,也是我重建自己體力與自信,很具指標意義的一天。
挑戰野長城成功後,我便想再移走心中的另一塊「恐懼之石」。
獅仔頭山屬於雪山北脈,名列「台灣小百岳」。從我家可遠眺這脈層層疊疊的山系,我春也看冬也看,晨也看夜也看,如果從獅頭開始起走,必須先當猴子,藉繩索攀上兩段筆直的天梯,才能抵獅頭。抵天梯前,有一段約半小時的緩升木棧道。多年前,第一次造訪時,走不到兩公里的木棧道就拿出氣喘藥救急。根本無力挑戰天梯,更別說登上獅頭。年紀不大,老態龍鍾。
這座郊山,像是啃噬我自信的魔獅。牠禁錮了我,不時喚起我吸不到氧氣的恐懼。之後許久,我被制約,都不敢再提獅仔頭山。失敗的記憶很深,深到根本否定自己有爬山的能力,所以究竟是「不能」,還是「不敢」?無論是何者,結論一樣,就是不碰,不試。把自己打結,卡在那裡。不過,爬上野長城烽火台後的有一天,像吃了信心大增丸,竟與鄰居YD夫婦再訪獅仔頭山。雖然透過每天運動,我的體力已轉好,但是恐懼猶深。我顫抖地攀在天梯,沒抬一次腳,腦子就浮現隔天社會版出現王某某墜落山崖的新聞幻想。緊閉雙眼,不時確認氣喘藥還在身上。那真是奇妙的一天,在YD夫婦的鼓勵下,我站上獅頭。第一次,竟能從獅頭回望對山──我居住的聚落。
一座小小郊山,我竟任它困了這麼多年。
在我的生命中,獅仔頭山,這頭伏獅代表一個轉折符號。一個「被失敗與恐懼註冊後就投降」的我,也代表一個「不甘願生命就是如此」的我。再度克服恐懼的經驗,很棒,讓我後來在生命或工作的黑暗谷底時,相信自己一定能達彼岸,讓我渴望抵達彼岸的美好。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頭獅子。只是,受困的方式不同。
02
螞蟻高,還是長頸鹿高?∣克羅埃西亞∣
有一天深夜,我的腦子裡,忽然蹦出這個問號,跳下床寫下這段文字:「螞蟻高,還是長頸鹿高?」
螞蟻只有○.一公分高,但是,給牠一座梯子,牠可以爬得比長頸鹿還高。那座梯子,叫做夢想。
「天空有多高?」天空可以很低,也可以很高。丈量天空高度的那把尺,是一個人的夢想、企圖心與執行力。
夢想,是非常神奇的魔術師。它能變成一座梯子,讓小螞蟻比長頸鹿還高,它還可以變成一對翅膀,讓勇於夢想的人展翅天空,化不可能為可能。這樣的故事持續地在不同角落發生,從以前到現在。
有一次,我在歐洲克羅埃西亞的小鎮,循聲發現一支街頭樂團在城牆邊露天演出。一位蓄著大鬍鬚的男士搭起一個小桌面,放上二十五個「魔瓶」,其實是可樂瓶、伏特加酒等胖瘦不一的瓶子,這些瓶子就像鋼琴的鍵盤,男人手持棒子,舞動全身敲擊瓶身。遊客來來往往,但他渾然忘我,全神貫注在音樂表演,與數百年前的作曲家合為一體。此刻,他是國王,這些音符與瓶子彷彿是他的子民,天籟之音從他的肢體中流瀉,我為之傾倒!那天,我沒再去其他地方,就是靜靜地拾階而坐,聽一場世界級的演出。不需要價值一百萬美元的鋼琴、不需要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CarnegieHall)來抬高身價,只需要二十五個瓶子與熱情展現。他是一流的音樂家,我相信,這位街頭藝人、這個樂團非池中之物。一如,螞蟻不需要有長頸鹿的身高,也能比牠高。夢想與熱情,就是有無中生有的魔力。
逐夢過程,重要的是相信。一如〈IBelieveICanFly(我相信我能展翅高飛)〉的歌詞:「生命中有我必須完成的奇蹟,但首先我得從心裡開始做起。我該相信它嗎?只要我明白,我就做得到,什麼都不成問題。」
IfIcanseeit,thenIcandoit.
IfIjustbelieveit,there'snothingtoit.
IbelieveIcanfly.
IbelieveIcantouchthesky.
Ithinkaboutiteverynightandday.
Spreadmywingsandflyaway.
IbelieveIcansoar.
Iseemerunningthroughthatopendoor.
IbelieveIcanfly.
SeeIwasonthevergeofbreakingdown.
Sometimessilencecanseemsoloud.
TherearemiraclesinlifeImustachieve.
ButfirstIknowitstartsinsideofme.
「螞蟻高,還是長頸鹿高?」夢想,如果缺少堅持,什麼都不會發生,螞蟻到頭來還是只有○.一公分高。
03
春天退潮,藻田祕境∣基隆∣
海島台灣,有一些獨家景觀。譬如,春天退潮才現的「藻田祕境」。
有陽光的日子,偷閒一日,四姊妹一起回到童年的海邊。趁多數人還在都市的水泥森林埋首,我們到海邊拜訪春天。春天來了,在山邊,在海角,大地以不同方式甦醒。小時候,我們住在新北市的深澳漁港,但跨縣到「繁榮」的基隆八斗子讀書。家與學校的路,一邊是偶有黑山羊出沒、倚山的老鐵道與煤礦區;另一側是藍藍的海洋、遠遠的漁舟。這是我們生命的源起,很質樸的開始。
綿延藻礁與珊瑚混生地群聚北台灣海岸,有多樣的海洋生態,但長年海禁政策讓我們在最近的距離仍很疏遠,長大後,才慢慢明瞭我住在台灣最美的海蝕平台。
每年春天,退潮時,八斗子海邊的豆腐岩會露出大片覆蓋的綠藻,非常壯觀,夕陽淺淺地露臉,讓藻田的水綠更美。美麗中有一種奇特的錯亂,綠色屬於山,屬於田埂,這裡既不是大草原,也不是春天的稻田。怎麼回事?我恍然大悟,美麗的神祕,原來是海洋的浩瀚與我的膚淺,從來,海就不只湛藍,還藏著無盡水綠。
春天的藻田,就像北極的極光,這是季節與地區限定版,不時時能見。北台灣的礁岩,適合海藻附著生長,但經不起夏陽酷曬。夏天消失後,孢子存於石縫,隔年春天再次覆蓋海底礁岩。
因此,別說夏秋冬季看不到。沒退潮時的春天,也看不到。假日人太多,藻田吵雜,也感受不到獨特。我總說,旅行要「在對的時間,去對的地方」。只有當海水退到最低潮位時,海蝕平台下的綠色世界才會絕美地盡現眼前,各種蕨藻、石花菜,還有來不及撤走的小魚群、螃蟹,一窪一窪的。
礁岩的石花菜也是藻類,在春夏大量生長。一叢叢紅色水草或在退潮後被海水遺留在岸邊。或見漁人、海女彎腰潮池、海溝、海蝕平台上採摘。採摘後曬石花菜,彷彿鋪上紫紅的地毯,形成北部漁村的夏日景象。靠山的人吃愛玉、靠海的人就吃石花凍。夏天,家家戶戶的媽媽們都會熬煮一大鍋石花凍,石花菜裝在鍋中加水滾沸,漸成膠黏。這是舊時代海邊孩子的「星巴克咖啡」,但我不愛那海腥味。現在,都市人時髦地為它取了漂亮的暱稱「海燕窩」、「台灣寒天」,我依然無動於衷。
這天,四姊妹回到童真,自以為是林志玲,放肆與瘋癲地拍照。在礁岩間上上下下爬行。海風吹來再熟悉不過的腥味,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呼吸間長大。雖然爸媽已辭世,雖然手足個性與際遇不同,但就是親人。這些年,不管任何人發生什麼事,我們知道還有彼此,都在第一時間放下手邊的事全力支持。年輕時,迎接彼此的新生命,一起教養與教訓八個「我們的」孩子;中年時,共同經歷至親的死亡,即便只是默默陪伴著。沒有一份關係是理所當然,唯有在意彼此。在金錢面前,我們不計算;在成就面前,我們以彼此為榮。我們是被大海養大的孩子,海洋教我們要豁達。住在少有陽光的陰雨城鎮、門前就是惡狠的海浪,漸漸地了解,人哪有何好爭?
小時候其實不懂……
小時候我們有吵不完的架,很妙,長大後竟有聊不完的話,即便只是討論廚房瑣事。千金難買手足情,這是爸爸給我們最大的遺產,我不羨慕別人的萬貫家產,因為我也富有。
春天在海岸藻田,我很幸福。